隆冬黑夜太过漫长,苦短一生念念不忘。
隔壁老人停止了痛苦的呻吟,护士按熄了白灯带上了门,黑暗浓烈得渗人。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寂静走廊里哀嚎声隐约悠远地飘,黑夜里痛苦与愁绪在这温床里恣意萌发,喉咙与唇齿应接不暇。
细语行于黑暗,找到我的耳蜗,隔壁老人静静坐在床边,窃窃私语喃喃,他古旧的唇齿张合,房间里的寂静被打破,我与他隔着层纱,听着那陈旧的话语在黑暗里慢慢萌芽。
“家里的二妹喜欢彩色烟花,每次过年都要放给她,若不给便就哭闹,无人能奈她,就连最小小弟,都要让她三分,谁叫她可爱喜人,谁让她聪明伶俐,爷爷奶奶宠溺着,父亲母亲爱护着,就连街坊邻居大叔二婶,都是疼爱有加。”
“多好的女孩,唯独性格像男孩,大哥做的弹弓,小弟玩的弹珠,她总喜欢搞上几把,清晨撒下饭粒看蚂蚁搬家,完了随大人进入农间地下,她配有个小锄头,挖挖土,刨刨沙,一玩一上午,回家总是满身脏,若换做哥弟倆,那可逃不过一顿打。”
“哥弟俩哪能下地耍,小弟早上上学校,大哥下地去割草,待到正午归家时,谁都不轻松,谁都不好过,小弟常说读书苦,大哥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弟让他背长文,大哥叫他挥锄头,小弟挥起锄头砸了脚,逗得全家老少哈哈笑。”
话出在此,戛然而止,老人不再说话,只嘿嘿直笑,我与他近在咫尺,只隔轻纱,但是却不明白他似乎说出了什么笑话,能让他在痛苦中打着哈哈,但转念一想,虽隔轻纱,但距离却远似天涯,我在此间隆冬月,他在旧日正午时。
走廊上嗒嗒声响起,那是护士来临的征兆,人们的心弦绷紧,静静等待护士前来,可老人却不安定,他开始呻吟,他开始疼痛,仿佛护士是鸣钟,唤醒了沉睡的病痛,房门被打开,钟表指向十一点整。
“钟明义你叫什么叫,没人你不吵,有人来了你就叫,这次住了十几天,你是老病号,回去休养不就好,也就十几天,用了几千元,唉,谁叫你从福利院来,无儿无女无人依。”
护士边说边打点滴,老人依旧哼哼唧唧,摸着肚子大喘气,说肚子疼得要命,脑袋痛得发紧,护士告诫让他安生点,影响他人最不好,别人不像你,要睡觉。我盖着被子心直跳,直到护士结束出门才缓好。
脚步声远去,老人的呻吟开始渐息,分不清是护士离去带来了轻松,还是冰凉点滴缓解了疼痛,时针慢慢走,消防灯绿幽幽,他低头望着干净的地,开始自言自语。
“小弟慢慢长大,学校里伙食太贵,自己带又比不上大家,直到发现父母床下有个小匣,匣子装满花花绿绿的毛票,一块一毛一,小弟小心把钱捏在手里,接下几天他都能向大家炫耀,直到爹妈发现匣里钱有少,晚上小弟被打得直跳,大哥在旁大笑,爹妈打他只有二妹帮求饶,爹妈怒火中烧连二妹也打,打到姐弟俩一天下不了床,抖着直害怕。”
“小弟弟知道了谁的好,此后就跟自己二姐好,一脚一步跟着跑,说要带她去城里坐汽车,说要带她去城里吃烧烤,二妹那年正年少,看他眼里直生光,抿嘴点头呵呵笑。贫苦家里谁又对谁好,谁顾得上谁,都只求温饱,奈何三弟不甘心,山林出生,山间成长,怎能不见下外面太阳,就在山林安葬。弟弟拉着小姐姐,心心念念她的好,弟弟虽年少,但说到就做到。”
老人自言又自语,让我听得直入迷,就像房间也变小,钟表指针也停跳。老人停下来看了看输液瓶,然后用手按住了呼唤铃,按钮按下去,嗒嗒声响起。
护士又来啦。
“别叫,别叫,你别叫。”轮子吱吱嘎嘎把耳朵“咬”。
“有这么痛吗?”医药车一停下,护士把药拿起,“这是最后一次药,换完就睡觉,哪有这样痛得受不了。缓缓就赶快睡,唉,也没个家人陪。”
轮子缓缓转,护士轻轻走,她按熄了灯,关上了门,老人叹了口气,慢慢又入了神。
“日子一天又一天,年岁一年是一年,二妹成了姑娘,小弟成了伙子。大哥寻思着娶嫂子,小弟盼着出村子。小弟考上了大学,父亲欢欢喜喜办酒席,乡亲们各各笑脸扬,看看大学生是啥样。那天母亲也高兴,父亲也得意,挨桌敬着酒,小弟穿着也得体。大哥为他挡着酒,姐姐叫他坐下吃,一圈还未敬得完,小弟便说不清话,逗得大家笑哈哈。”
自此老人突然停下,我透过缝隙偷偷看他,他皱着眉头,瞪着眼,微张的嘴喘着气,低着头,攥着手。片刻后他缓了下来,松开了手,半眯着眼皱着眉头。
“小弟那日睡得死,昏昏沉沉到次日,出门见大家都在,只不过,母亲带着泪,父亲生着气,大哥皱着眉,唯独二姐蹲在地上埋着头。弟弟很疑惑,父亲闭口不说,母亲只是沉默,二姐纹丝不动,只得大哥慢慢才说,昨夜邻村醉汉,潜伏在后屋,夜里将二妹玷污,父母动作过慢,生米已成熟饭,这可怎么办,只有让他娶了二妹,哪管他是谁。为什么不报警,弟弟颇为震惊,他摇摇二姐,二姐已成泪人,眼睛充血红肿,脸庞满是泪痕。”
“这人谁还丢得起,传出去你大哥的媳妇哪儿去娶,合着他家还不错,凑合凑合就凑合,事已至此怎么办,哪怕你二姐不喜欢。”
“弟弟气急暴躁,弟弟怒火中烧,姐姐快要为人妻,她这一生无希望,她的归宿就是林中安葬,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再也见不到弟弟说的好,弟弟怒火中烧,弟弟气急暴躁。”
“当天夜里弟弟没有归家,次日邻村传来死讯。”
老人吸溜了几下鼻子,拉起被子擦了擦眼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搓巴搓巴手,然后沉默了。
片刻后他起身颤颤巍巍走向阳台,阳台外星辰遍布,灯火与长天的星星混在一起,垂落大地,在这漫漫长夜里,那些灯火永远不熄,它们被镶嵌在大地,生根发芽,在地球广袤的土地与源远的时间里,在人类的记忆里,在宇宙的角落,灿烂的时空中,隐隐作痛。
他借着窗子凝视着自己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许久未变,他轻轻接触,慢慢抚摸。
“姐姐,你还好吗?”
这些灯火的某个角落在隐隐作痛,时针指向了十二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