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东西,我喜欢你,死了我就认了。
我叫元生,是张府小少爷的护卫。
认识少爷时,我十岁,他才七岁,像个白玉团子,精贵又娇气。那个时候家里大人护他护得厉害,总不许他在冬日里出去玩儿。但孩子好动,又生得个好模样,乖乖巧巧扮可怜,冲他们撒着娇,身边丫鬟小厮竟没一个能狠下心来拒绝他。
到府上前,夫人就和我说过,“元生,我有个孩子,惯会骗人。一看你就很凶,他会怕你。与他年龄相近,他又会忍不住与你亲近。你要看好他。”
我点点头,“我会护好你的孩子。”
看着我严肃的样子,夫人温柔的摸着我的头,笑得美极了,也像极了我想象中天上仙子的模样。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躲着她的手。
我这样的人,夫人摸我头会弄脏了她的手,我想。
我没有爹,只有个娘,我娘说我就是个垃圾,在垃圾堆里生。以后也会死在垃圾堆里。然后便趁我还没死时,三十文钱卖了我,三十文,换了一根上好的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夫人帮我安葬了我娘。
我不清楚娘那样的人怎么会认识夫人这样精贵的人。我没多伤心,我和她没多少感情。夫人带我走出村,后知后觉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娘了,真的没有家了。
那天天是昏昏暗暗的,我是昏昏沉沉的。
我手紧握着母亲的一根木簪。大病一场,夫人照顾了我很久。醒来后,我又像只没人要的野狗,迫切认主,只黏着夫人。一路上,夫人对我很好,我沉默寡言,夫人许是担心我郁结在心,她总是想方设法逗着我开口说话。一路上和我说了许多大少爷的事,从小到大的。
一岁时在地上打滚,两岁时在人脸上画画,五岁时害怕教书先生,将人赶出去。
到夫人的家后,夫人就把我安置在一个房间里,没让我去门房那儿领号码牌。这是我后面知道的,从一开始,夫人就没把我当成一个下人。我坐在房间里,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也不动声色地熟悉着周围。
不一会儿,夫人牵了个小孩过来,小孩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知道,这就是路上夫人同我说的少爷。只有夫人这么美的人,才能生出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夫人温柔地拍拍他的头,对他说道:“圆圆,叫哥哥。之后他就是你哥哥了,你不要欺负他,他会保护你的。”
小孩儿听不懂保护,只听着哥哥二字撇撇嘴,我面无表情盯着他,看着他对夫人说,“娘亲,这个哥哥好凶。我有点怕。”
夫人牵着他的手交到我手里,“圆圆,哥哥不凶,哥哥会很喜欢圆圆的。”
当时我不知道,只手足无措地任由少爷揉着我的手。小孩像是得了什么乐趣,一直牵着我。夫人说对了,小孩很怕我又亲近我。
每次少爷想出去时,找不到人时,府里的人都会来找我。只要我一去,少爷都会很听话地笑着叫哥哥,也不折腾人了。
7岁相识后。
小少爷后面像是真认了我做哥哥。一口一个哥哥。听着叫人心里犯甜,心也不自觉跟着软了起来。
我不再像个没人要的野狗,我开智很晚,只能勤能补拙,我努力跟着夫人给我找的师父学武,学字,学着看账本,努力装模作样成一个人
夫人的相公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有问题时也大胆去问过几次,即便很简单,老爷解释得很详尽也很认真。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后面他提过几次,让我叫他干爹,叫夫人干娘。我拒绝了。我想我不配的,只一口一个叫着老爷和夫人。夫人还想说什么,老爷劝阻了她。
我想我唯一的贪心都用在,小少爷叫我哥哥上了。
这五年时间,少爷不再憨态可掬,长开了些,很有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模样,像书里写的那样。少爷很聪慧,家里生意很多时候我还没看懂,少爷便拍定了主意。
我也不执着啃些自己不懂的东西,越发把精力集中在学习武艺上。老爷曾说过少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想我会护好少爷的。一次,两次,三次,少爷也很不容易,总有人想要抓他,我不清楚是什么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两个。
但还是有敌不过的时候,少爷被抓了去。我半死不活。我想就算是死了我也会去找他的。我要救少爷回来。夫人命人将我抬回房间。
我醒来又昏睡过去,又醒来时,吐出一口血,满眼通红时,少爷回来了。
他说“哥哥,你这次好像有点严重,要死了吗?”我没办法说话,也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便闭着眼。
又听他说“哥哥,你不能死的,你之前答应过我要保护我的,我今年才十二岁。”
我没反应,他许是以为我熟睡了,小声道“哥哥,你好没用,今天是别人把我救回来了,但是那个人我不喜欢他,不想要他活。”
“哥哥,你待在我家里五年了,爹爹每次都夸你赤子心,我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好的。都保护不了我。”
“哥哥,我好讨厌你,讨厌好久了。我最讨厌别人抢我的东西了。”
许是觉得无趣,他又走了。恰逢夫人来看我,他一下子又虚弱起来,瘪着嘴,“娘亲,哥哥为了保护我受伤了。”声音都像是在哭泣。夫人心疼的看着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别难过了,他不会有事的。你要是害怕,我换个人来保护你?”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要哥哥。”
夫人说得对,少爷特别会骗人。
天蒙蒙亮,我醒了后,便溜去了少爷房间,将我娘留下的簪子放在了他床前。我想我也没别的东西了,都是他给的。没等他醒,悄无声息我便离开了张府。害怕被人找着,出了城,又回了城躲了好几天。
十六岁这年我又成了个没人要的野狗。
心里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我确实是烂透了。
外面流浪的日子其实很熟悉,我十岁前就是这样活着的,只是多偷了六年的好日子。现在比之前还好些,我有更好的生存能力了。
说个笑话,离开庆城时,我听人说,张府在找一个人。我有些自作多情,是我吗?不是他不要我了吗?
后面我去了边关,不要命的在边关活着。不知怎的,成了一个百夫长。再后面,我认了一个干爹,是一个将军,他守着边关。我守着他。干爹说,你护千千万万个,千千万万个里总有那一个你特别想护的人。
再后来一个冬天,干爹死了,死得其所,他的死换了一座城,还换得边关清净,死前他很开心。他和我说过,“元生,人这辈子,像我这样的人,生死从来都不由自己的,最好我就是死在疆场。”
我不开心,十年了,我想护一个人还是没能护住,我果然很没有用。
为了安抚民心,圣旨很快也来到了,说是迎将军回城。扶灵回京城的时候,我很懵,我不认识人。当然,也不需要我认识。我跟着人,远远就看见了在城门口等着的一波人。
有人痛哭,有人沉默,有人装模作样,我看着他们悼念,看着他们作揖。看着看着,突然又有些难过,将军知道有这么些人因为他死难过,他会后悔吗?
我悄悄问旁边的兄弟,问他哪个是干爹的媳妇,他抬手指过去,是一位五十左右,长得很英气的妇人,眼睛通红,却没哭一声。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干娘”,她看着我,我说“棺里是将军的衣冠,干爹和我说,他愧对你,若是,若是有来生,他一定听你的。”干娘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我,“到死,他还是惯会说些没用的话。”
我硬着头皮,“干娘,干爹让我把这交给你,你愿意让它陪着你做个念想就留着,不愿意就一把风扬了吧!”
其实,干爹没这样说,他只说让我一把火烧了,然后扬了它,他说“英娘看到,肯定会难过的。”
干娘很了解干爹,许是猜到了。只说了句,“好孩子。你干爹多谢你照顾。”伸手接过罐子,将它带着回了家。我跟着她一起回了府邸,看着她将它摆在镜前,只要梳妆,她就能看见他。干娘和我说,“你干爹生前最不耐烦看我梳妆了,说我怎样都好看,死后他想管也管不着了。”我听着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认识将军十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没成想就是这样的局面。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同干娘告别,“干娘,边关不用我守了。我也不想当什么将军,也不要什么奖赏,我要走了。”
干娘笑着,“孩子,若我再年轻十岁,我就跟你一起走了,这里留着也没什么用。可我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就要去找你干爹了,给你守个家吧。你以后想我了,回来看看我吧?”
走时,恰逢圣旨到。出城门时,听人说皇帝封干爹为护国公,干娘为护国夫人。
到城门口,我突然想起来,干爹之前和我说,“元生,你干娘要是想离开京城的话,你帮我送送她,要不是不离开……”
“她不会不离开的。当时英娘和我说过我若是去了,她就不要我了。”
国与家,先前我不懂,之后将军教了我许多。他兵法上算无遗漏,将自己死也算进去,只是猜干娘还是猜错了。
我又无处可去了。
我习惯性地还是想起少爷,在边关十年,受伤时会想起他,杀敌时会想起他,沐浴时会想起他,怎么样都会想起他。可是少爷不想我。一个冲动我就又想回庆城去看看他,只偷偷看他一眼。
京城离庆城很近,比边关近许多,两天车程,不慌不忙我便到了。到城门口,我便看到了少爷。突然我觉得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城门口忙些什么?突然,我有些不安。
小少爷穿着件白色的斗篷,眉眼如画,像山上的精灵。十年了,少爷仍然那么好看,山间明月,晴日白雪,世上少年。我自卑地躲在人后,贪婪地看着他。一眼一眼,扒皮似的,将他存在心里,记在心上。
许是旁人说了什么,突然他骂骂咧咧,看向我这边,“狗东西。”
我没反应,跟着人群往里走。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突然我有些害怕,只是眼睛还舍不得挪开。
一寸一寸地扒着皮。
“狗东西,你跟不跟我回去,在外面还没疯够吗?”他目光如炬,这下,我确认我的小少爷——他在盯着我。
有些难以置信,他是来城门口接我的。
我立在他面前,没再继续往前走。“圆圆。”我小声叫着。“不敢,谁敢当小将军的圆圆。”虽有斗篷,他脸色仍然是不太好看,白得惊人。
他知道。
他是真的在等我。我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又怕唐突了他。全没了以往奋勇杀敌的勇气。只能哀求看着他。
“狗东西,我来找了你许多次。我说过,我不许任何人抢我的东西。包括你自己,你是我娘亲七岁时就给了我的东西。谁让你走的,在边关找到你时,我就很想打断你的腿,将你带回去,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即便你死。”
“可是爹爹不许我带你回去,他说男儿志在四方,你有这个心,我便不该拦你。”
“确实,跟着我有什么用呢?”
“我想你死了也就死了吧,哥哥,我不会难过的。可还是害怕,我来看过你好多次,边关那么远,出门都很麻烦,要处理很多事情,可见到你,你好几次差点都死了。但都不是为了我,你好像很喜欢你那个将军。”
“但是,你将军不要你了,他和我说了,他死后就叫我捡你回去,我用好多好多粮买的。”
“但是如果你不来,我也不要你了。哥哥,我喜欢你,你死了我也认了。”
我看着少爷冲进我怀里,二十好几岁的人了,他还是像个小孩儿,我感觉脖子一阵湿热,他不肯抬头,我抱起他,一步一步向城门口走去。
小少爷惯会骗人,我永远不知道他话里的真假,我凑到他耳边,“圆圆,我好害怕,又好高兴。”
不管真假,不顾一切,这之后我也乐意将自己拴好了给他玩儿。
“圆圆,原先,我想多看看你就好了,看够了你,我就又去边关,死了就死了,反正连个为我哭的人都没有,现在不想,为你而生,为你不死。只是,圆圆,人都是贪的,我想得寸进尺,可以吗?”
小少爷一直到我抱着他进府都没开口说话,一直到床上也没说话。我看着他。他受不了的偏开头,只说着,“哥哥,我好没用,现在还是有人欺负我。你会保护我吗?”
我突然聪明了一点,“我没欺负你。”他低头笑笑,“你还会走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
“哦。”状似无意,他又开口问道,“你要怎么得寸进尺?”
我没说话,只紧紧抱着他,抱得他浑身都疼,第二天醒来就破口大骂,“狗东西!!!”
我突然觉得,少爷还是浑身泛红的模样最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