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记录一下我的外婆。
外婆与奶奶我一度认为这俩人是作为母亲的两个极端。一个极端不爱,一个极端爱。
太外婆是在外婆七十多时去的,具体时间也不记得了。就觉得时间仿若一个轮回。外婆跟我记忆中的太外婆的症状一样,也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外婆生病也就近几年,体力衰退,精神越来越不济,听力与视力都已经退化了。
记得外婆的生辰好像是在正月初几,翻过新年外婆就八十九岁了。农村都信奉着:过九不过十,如果要过寿的话,也就在今年的春节后。最近多次当面或电话中询问过母亲:“外婆新年后过生日吗?”母亲答道:“几个儿子在那边呢,儿子们怎么定,我就怎么办呗。”
我沉默了。
关于外婆寿辰,最早的记忆就是外婆过六十的寿辰,那可以说是我最早的记忆。天气特别的冷,母亲抱着我,父亲还准备了筒装面,放在篮子里面拎了过去,好像还系着红带子。甚至吃的是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红彤彤的对联,点的是煤油灯,风吹的灯芯晃来晃去,来来去去的都是人的双腿,晃得我眼花,感觉很热闹。好像还去城里给外婆买衣服了,给我带回来一件大红的棉衣。母亲坐着小板凳,用那件新买的大棉衣包着我搂在她的怀里面,后面我就困的有点睁不开眼睛,窝在母亲的怀里,觉得暖洋洋的,想睡。再然后应该是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母亲怀里面抱着我吧。隐约间只感觉到了一路轻轻的颠簸,舒服想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天明了。
对于外婆的记忆那必须是清晰了很多。私底下想着外婆如果放在当今社会,那必须是个女强人的存在。
据母亲讲述外公在母亲19岁的时候过世,外婆才刚四十出头的年龄,育有四子一女。长子长女也刚成年,二舅三舅四舅全部未成年。同年三舅因病过世。外婆一病不起,在床上瘫了后,学会了抽烟,这一抽就抽到了如今,一天能抽一包,碰到心情不好能抽两包。听母亲讲外婆瘫了不到半年,又愣生生的给爬了起来。操劳了一家子的生活。大舅是万事不爱管的性子,二舅高强一点,能干点活。母亲就一直帮着家里面,偷偷的搞点鱼,河里面挖点能吃的,将就着果腹。外婆凭着一已之力,娶了大舅妈,嫁了母亲、娶了二舅妈,娶了四舅妈。并且还一手带大了五个孙子孙女,甚至曾孙她都没放过,有精力的时候都帮看着。早期的事情都是听母亲讲述的,是否真实不可知晓。但是那个年代,一个寡妇,扯着一群孩子,并一个个成了家,立了业。在这其中的辛苦自不需要多说。
我记忆中的外婆家,四间低矮的连成一排朝南的茅草屋,还有一间小小的茅草屋朝东是厨房。低、矮、潮湿、黑乎乎的、窗户特别小、地面是坑坑洼洼的。还有简单到极点的几件家具,如轻轻翻身就咿咿呀呀的床,四腿不平的桌子,老旧的长条板凳跟小板凳,就是我对外婆老房子的全部记忆了。老房子里面住着外婆、二舅一家与四舅一家。而大舅一家早早的自立了门户,盖起了独立的三间房子,在隔着几百米的地方。
外婆是重男轻女的。有记忆开始外婆过年发压岁钱的时候,都是孙子十块,孙女五块。四舅家只得一女,所以待遇跟孙子一样。外婆又是公平的,她的公平体现在,发压岁钱的时候,很公平的告诉所有人,这边是这样子发的。
而母亲也是一向不喜回娘家,我思量着,就跟太外婆去看外婆一样。每次母亲回娘家就开始做饭,扫地,炒菜,最后大家都完一半了可能才在厨房吃上几口,完了还要再洗锅刷碗收拾的干干净净。而外婆全程陪着母亲做着同样的事情,看舅舅们吃吃喝喝。我想这种娘家,其实也真是没有回的必要,可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了。
可做母亲的总是多记挂着子女,而子女却不见得有多记挂着老母亲。就像外婆在农闲时喜欢来看看母亲,看完就走,至多吃顿午饭,吃完就要回去,因为家里有一堆活要做。要帮大舅家烧开水,帮二舅家种菜、除草,帮四舅家做饭洗碗。一家一家的像个轮子一样,不停的轮转着。
而据母亲的说法是,因为外婆太宠儿子,而导致儿子都是一个懒散的性子。可能母亲也觉得外婆是偏爱着儿子的吧,四个儿子都送去念书了,而女儿却连大字都没识得一个。外婆是爱母亲的,而这个爱终究是排在最后面的,排在了儿子的后面、排在孙子孙女的后面,甚至排在了家里养的鸡和鸭的后面。
记得每年农忙时期母亲在家做农活的顺序是先帮爷爷奶奶家收完,帮二叔家,二叔家收完帮三叔家。最后扔下我们家一家,无人相帮,而爷爷奶奶叔叔们给出的解释是,我们家都有重劳力,你一女人能帮上多少。因为我父亲从我记事不久就已经常年累月的在外地打工,而且农忙从来都是回不来的。最后母亲一个人捆着稻把,又或者插着秧苗。而且外婆在忙完自家,舅舅们家的农活后,会指派会开拖拉机的舅舅来帮耕地,然后外婆陪着母亲一起插着剩下的秧苗。但是如果我们家的活做完后,母亲还是会回娘家去帮外婆家干农活的。母亲经常感慨:你外婆苦呀。但是母亲还是觉得外婆爱她的儿子们爱她的孙子孙女们,也是爱着她的。
母亲出生在农历的九月份,正是秋收时节。母亲经常感慨自己出生的月份不好,注定忙碌一生。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母亲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农村里面就爱过整岁生日,正常都是要摆上一桌庆祝一下的)。外婆特地跑过来给母亲过整岁生日,但是母亲却在田地里面打稻子。我中午放学到家,熟练地烧着水,正准备煮米饭,外婆过来,最终就自己煮了一碗面,连带着我,连鸡蛋都没舍得吃一个,我看到外婆抹泪了。还给了我一块钱的红票子。洗完碗。走了。我想母亲其实错了,外婆是更爱她的儿子们,却也爱母亲胜过了外婆自己的吧。就从那一次,我牢牢的记住了母亲的生日。
也就是我还未读书时期吧。二舅与四舅也纷纷搬离了草屋,盖了自己的砖瓦房,后面又各自起了两层小楼。而老的茅草屋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已经开始塌掉了。
忘记是什么时候,因着大舅是会瓦工,而二舅与四舅都学了木匠的手艺,也是会做瓦工的。平掉了老屋,另起了两间小屋,一间房间外加一间厨房兼厅的存在。屋子甚至都没用水泥黄沙。几个舅舅还算孝顺,都觉得好好的去起老屋没必要,外婆年龄已经很大了,迟早要与儿子们同住的。但外婆不答应。外婆将地都平分给了三个儿子,就留了老屋前后的地继续种着。
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好,可能不好的时候我也并不知晓。早在十几年前的时候已经开始流行用收割机收割粮食了。跟太外婆一样,每年农忙季的时候,外婆就背着口袋去田里面捡稻穗与麦穗。外婆说,我捡的就中够我一年的口粮了,还可以再卖掉一些,我还种着一些地呢。我想太外婆捡稻穗与麦穗,现在外婆也在捡稻穗与麦穗。
她完全放不下她的孩子们。她的老思想倒是越来越无法融入了现代的社会。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一个与农田为伴了一生的女人,终究老去了,她睡眠的时间开始变长,开始变得不定时,像个刚出生的小宝一样,说睡就睡,但也说醒就醒。外婆的儿子们开始不再放心老人一个人单住了,希望三个儿子家轮流住,各家轮流住一个月。外婆不愿意。但是在儿子们的劝说下,终究还是同意了,母亲终究是没有犟过孩子们,或者可以说天下的母亲都是犟不过孩子的。因为母亲永远比孩子所知道的更爱孩子们。
接下来的日子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了,外婆的听力特别差,视力更是差的。外婆在还清醒比较多的时候,喜欢串门,喜欢抽烟,与外婆一起嫁过来那批人当中的最后一位能聊聊老事的老人,听说也去了。能聊得起来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喜欢帮着子女家做农活、照看菜地、做家务,洗锅洗碗、扫地什么的。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落到了儿媳手里,可能外婆终究还是意难平的吧。舅舅们终究是被惯坏了。
中间经历了种种,具体什么事情,我倒是不知,反正一来二去的,不再住二舅家了。就在大舅家与四舅家来回住着。后面又经历了几起争执,再然后只住大舅家,久而久之又有了争执。就这么来来去去。发现外婆越发的老态了。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母亲就是两个舅舅家的调和油。每次争执过后就接过来住几天。
我有次回娘家带着小宝。外婆一直看着小宝笑呵呵的,然后偷摸摸的用手抓了一把小宝的小腿,嘴上却说着:唉,我是老人家,而且还抽烟,不能碰小宝,不好不好的。我母亲在旁边帮嘴道:你外婆就喜欢小孩,让她摸一下,没事的。我哭笑不得说:没事,就是外婆体力不好,不然抱抱也是可以的。然后就一直坐在熟睡的小宝旁边,一会抓一把一会抓一把,傻乎乎的乐着。
那次正好听外婆讲述了一下她的故事,外婆说她有名字的,不是身份证上的那个刘潘氏,她的名字叫大鸽子。是外婆的舅舅给取的。因为外婆还在太外婆的肚子里面的时候,被土匪抓走了,关起来,跟外婆的爷爷要十个银元,可外婆的爷爷不愿意给,觉得十个银元已经够再买一个媳妇了,后面因为革命军来了,太外婆就带着肚子里面的外婆逃了出来,在舅舅家生了出来。一直长到好几岁。才被接回去。舅舅给妈了名字叫大鸽子,因为像鸽子一样把肚子吃得鼓鼓的却还要吃,但是这个名字已经好久好久好久都没人叫过了。
听着外婆讲着一些阵年往事,大部分,我却不是特别听得懂了,里面的人名我搞不清楚是谁,地名又是哪里也是不知道的。但是我依旧点着应着。听着外婆一会声音大一会声音小的,突然笑的特别开心,像个小孩,一会儿又突然抹着眼泪。更多的时候,外婆喜欢默默地抽着烟。
听外婆讲着自己一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无一个能说得出外婆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唯一觉得对不住的就是她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
还听外婆感慨:她的女儿,会走的时候就干活了,是家中的重劳力,在娘家没上过上一天好日子等等等。不知不觉得没了声音,发现外婆已经睡着了。
外婆哪怕住在我母亲家,心心念念的居然是儿子们家里面的鸡没人喂,菜地里面的草没人割,没人烧口热水,没人做饭。于是母亲又给外婆送了回去。
就这样反反复复,这两三年,每次都听母亲说着外婆精神不济,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她的九十大寿。而外婆自己对过寿特别的执著。
我听到外婆的消息,基本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听到的比较多,母亲一边嫌弃着外婆越来越糊涂,一边又心疼着外婆这一辈子的辛劳。老时被各家嫌弃的待遇。母亲经常会问我:我以后会不会跟你外婆一样,变成老年痴呆呀,听说这个会遗传呀,到时该怎么办呢?你外婆就不能少管点事情吗?都管了一辈子了。跟你舅们经常闹矛盾,就是因为爱管事。
但是管了几十年的事情,让她一朝放下,世间不知又有多少人能放下?
一年三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春节,已嫁女是要给她送礼的。我每年至少能见外婆三次,但是从前年开始,外婆已经不太能认出我来了,经常会先问我是谁,然后又一脸肯定的说,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了呢,当我是傻了吗?让人哭笑不得。我知道外婆是真的糊涂了,已经无法执著她的寿辰了。
母亲说你外婆的九十寿辰不办的话,以后就等过世的时候了,那时候热闹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母亲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不去给外婆舅舅们的事情去发表意见,更别说做任何决定了。
外婆的遭遇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