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时间可以淡忘一切。23年前的错误认知,自负的我,用了18年来证明自己的错误。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气,写下这封信,希望收到信的你,一切安好。
离2020年初的疫情,现如今已然过去三年。活在国内,有种魔幻,又有种超现实感。许多人觉得,这些日子让人麻木,失去了自由悲伤、感同身受的力量。看着各色新闻、评论区里的文字,回过神来时,自己也已然是这种阴霾情绪的一份子。
2024年的大寒这天,我和你一样,在异国他乡,失魂。白天,游船在西班牙加那利的群岛之间穿梭,天上沙鸥翔集,水里鱼儿斑斓,更时不时地有海豚、小鲸鱼相伴。阵阵微风拂过脸庞,微冷;冬日的阳光,却又在一瞬间洒下,及时地暖了身子。在此起彼伏的游客喧嚣声中,自己却似失聪了一般,清新空气中弥漫的都是你的味道。如此难以自禁,如此强烈。
原谅我,用如此厚颜无耻的文字,侵犯了你。但无论如何,既然鼓起了勇气写信,愿真实表达内心的一切,丝毫不愿保留。所以,只能再次抱歉了。
夜幕降临之时,坐在德特内里费岛的一块无名冰冷石头上。周遭空无一人,仰望星空。哪怕一眼,如痴如醉,梦幻泡影,这对矛盾的词就闯入了脑海里,不由得我争辩、挣扎,自顾自地留下。我无法拒绝,却又实在难以承受。
相片里的你,那时应该是8、9岁的年纪,旁边的男人是你的父亲。父女二人,在不知名的岛屿垂钓。恰巧钓上了一条大鱼,旁边是金发碧眼的人们在热情洋溢地赞叹。笑容在你稚嫩的脸上荡漾开来,26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种幸福。所谓的宠命优渥,那小小的相片里就已承载了一切。1998年,于我而言,是你我相识时的年份,更是拓宽了我世界观的时点。知道了,海南这个岛屿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空与存在。我天生好奇,对于未知的世界总喜欢探索和求知。除了广州之外,哪都没去过的我,你就像是一个知识的延伸器,总能帮助我拓宽想象力的边界,领悟到生活中,学习之外还有更遥远而有趣的世界。地理、历史书里的世界,不再是纸面上的,而是活生生的存在。
也许是我的好奇,又兴许是你的热情洋溢,一个问题多多,一个有问必答。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一时间,忘记了性别本身。学校于我而言,从来都是有趣的,各样有趣的玩伴、知识边界的不断拓展,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但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从高二才开始的。在这年的第一个学期里,你时不时地消失,有时一两周,有时甚至个把月。而你不在的日子,整个学校似乎失去了光彩,整个人都周身乏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在哪?那种思念,那种热切度,无时无刻地在提醒我,一种爱情已然笼罩了自己,任由我再努力摆脱,却是越挣扎,陷得越深。
许久之后,我才猜到了你真实的身份——借读生。由于海南的教育、高考的水平都明显偏低,而作为借读生,则意味着可以利用高考的政策区别,在异地利用更好的教育,而在海南本地高考,利用分数差。原本你就是如此努力上进的女孩,再加上这额外的“机会加持”,高考的美好结果已经写在了命运里。
知道这个事实后,我有好些天没有和你说话。你似乎也探察到了我的异样,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这都是我爸爸安排好的,我知道这不公平,占用了大家的资源”。看着你满脸的无辜,一次次地央求,任人心肠再硬,也无法无动于衷。可我,就是那么倔强,一句话也不说。直到许多年后,看到一句话,才明白了这倔强背后的真正原因。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在最无能为力时候,偏偏遇上了最想保护一生的人。
这样的冷战持续了许多天,有一天你好友兼闺蜜小陆,传达了一个信息,你的生日会到来,邀请到家吃饭的人里有我,而你很盼望我的到来。挣扎、矛盾,但最终还是出行了。因为我想通了一点,哪怕作为朋友,也应该出席。当这个念头闪入脑海里时,我清晰记得自己不由衷地苦笑了一下。另一个词,又同时跳入了脑海——自行惭秽。而猝不及防的是,另一个词像打耳光一般,踏将进来——痴心妄想。是啊,以自己的条件,能做朋友已经是绝好的缘,哪能还有什么非分之想?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纯幻想,蠢蠢的单恋而已。
一旦想通了这层,就可以舒一口气,获得暂时的坦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之后的坦然来得如此彻底,而又如此绝望。
像我这种小地方出生的孩子,家里从来就没有生日的概念。但那时的我,已经隐约懂得了生日的隆重。在一番精挑细选后,选择了唯一白色衬衫和唯一的粗布裤,穿上一双皮凉鞋。那个年代的海南,本地人基本上只有这个标配。即便如此,崩溃是在依着地址,寻到你们小区的那一刻起的。
周边的同学,至少在男同学的圈子里,我的那些玩伴里,从未有人住在那样的小区里。6月份,海口的太阳已如流毒一般,热辣辣,让人心烦意乱。骑着自行车,背上的汗早已粘住白衬衫,而一进入你们家的小区,则是一种心旷神怡、清风徐来之感。眼前的一幕,小区尽是独栋的房子,一家一户。区内的各色植物被打理、修整得整然有序,绿意葱葱。人行的道路更是精研的石砖铺设,虽未经世事,亦未见世面,但那种高级感,让人绝对无法忽视,而自己无所适从、格格不入。
敲开你家房门,等待了3秒左右。我终于听到了熟悉轻快的脚步声,开门的那一刻,我惊呆了。一身栀色碎花裙,一席披肩黛色秀发,轻淡妆的精致脸庞、滋润的红唇。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女生化妆。而原本清新脱俗的你,竟是这样的秀丽。在还没有回过神的震惊之时,一股少女的香气又如洪流一般,肆虐了所有的感官。
“还愣着干嘛,快进来吧”,你爽朗清脆的声音,才让我如梦初醒。那一刻的你,笑靥如花。将那些天两人间的沉闷,不快等都一扫而空。也许,你还从我眼中看出了那种震惊与欣赏,而多少有些自信的自鸣得意。而眼睛流露出了一种从未有的柔情,我一时间,很确信地否定了在家里的那个“单恋”答案。可这种确信,却伴随着一种苦涩感,难以吞咽。
一进门,就见到你母亲从厨房走出来,一位典雅而又能下得了厨房的干练女性,在其热情的招呼与我不知“如何”的回应之后,在二楼见到了受邀的几个同学,以及你略显严肃的父亲。他显然知道我,在一顿理解性招呼后,我能感受到有一种打量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即便那种时间很短。这让我又困惑又窘迫。
已经不记得,期间的饭局、菜品,仅能记住的是你母亲身上的贤淑,以及当时脑海禁不住的想象。在那个时刻,已经确信无疑,哪天你嫁为人妇,一定也是温良谦和,家庭、出身、学识、教养,再加先天气质,无一不推着你成为更卓越与优秀。后来的高考、留美,无一不昭示着我这种先见。但,我没能遇见生日会后的一番对话。
生日会末,当我起身和同学们向你和家人告别时,却意外地被你父亲喊住了:“小何,你留一下”。看着你心领神会地送同学们走,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又重回坐位坐下,耐心等待着和你父亲的谈话。当人群离开,门掩上之时,你父亲重开了话匣子。“小何,听小欣说,你在班里很优秀,不仅成绩好,人品也很好。今天一见面,果然如她所说,懂分寸、有礼貌。”一番谦逊性的回应后,你父亲接着那句话,让我永生都记得:“小欣,喜欢你,你知道吗?”虽然进门的那一刻,你眼中的柔情,已分明让我感受到了什么,但当真切知道这个事实时,那种兴奋与震撼,让人有种恍惚在梦里的不真实感。然而,坐在面前的这个父亲角色,让我依稀感觉到了后面一定还有什么。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个叫“但是”的词的分量。“你们原本是遇不上的,如果不是高考,我的安排里不会让她在海南呆着”。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央企高级管理人员,特有的精致,是点到为止。又老道如斯,不藏不掩,直指问题核心。在90年代末的海南,还鲜有家长能如此大方地谈孩子的感情问题,而况还是高中的学生。“她的路我都给她规划好了,上重点大学,接着留美……”
“叔叔,麻烦您转告小欣。感谢她如此看待我,但现阶段我还想好好读书,也请她好好努力。也请您放心,我和她始终是要好的普通朋友,不会跨越这条线的”。难以置信的镇定,我竟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你父亲上下打量了我,似乎也有些意外。几秒钟后,他微笑着说出了一句郑重的话:“小何,我相信你能做到”。
在回家的路上,一股夹缠着自信、失落、羞耻、卑微的复杂情绪,席卷了全身。已经不记得,花了多少个日夜,我才从那天晃过神来。但当我真正回过神来时,已经是高三。时间在上课、刷题等紧张中度过,由于都是走读生,我们在这一年里,也有了为数不多的骑单车,同行机会。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的不约而同,早起同行,晚归相伴。源于志向相同,兴趣相投,人生观相近,我能感受到你那股感情的强烈。而基于女性的尊严,你始终未能亲口说破,而我却更是不能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怕的不是,不守与你父亲的承诺,怕的是,不守承诺后的责任与无奈。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地想要她幸福,比自己幸福。
时间的流逝,让人真的猝不及防。还没有晃过神来时,高考就已经结束。毕业的最后一次相聚,班级选择在假日海滩烧烤。高中三年所压抑的感情与秘密,在最后的这一晚悄悄展开。然而这种展开,在烧烤结束之后,不知何时你换上了一袭榴花红裙。当你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大家先是一阵惊呼和感叹。而当你走在我面前,约着我海边走走时。周围又是一阵惊呼和感叹,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就连班主任都起哄:“到海边走走,到海边走走”。喧嚣、热闹,庆祝,似乎一切的美好都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能感受到周围有些羡慕、有些嫉妒的目光。许多人在那一晚,以为这是我俩的真正开始,但那一刻,我分明已经知道,从这一晚,未开始已经结束。
沿着假日海滩柔软的沙滩,我们漫步前行。渐渐远离人群,远离了烧烤摊子的点点星火。然而,天空中一轮明月当空,月明星稀,仿佛如你我。你姣如月盘,月色之下的些许浓妆,却丝毫没有艳俗之感。浓妆淡抹总相宜如你,那一刻只想昭示内心情感的热烈。我懂,因为那一刻,我内心的热烈又何尝平复?
可那一刻,分明又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在不断叩问自己:“我何以值得如此的你?”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心理学上的“不配得感”。但那个时点,我无法给出的答案。甚至不敢正视你的脸庞,因为它是那样的精雕细琢。是怎样一种恩赐、眷顾,才能形成那样的作品。哪怕多一秒,我害怕自己会留恋、会不舍,再也无法移开目光,更无法说出后来的一段话。
不知走了多远,迎面迎来了一对熟悉身影。走近了才发现,竟是穿着泳装的一对情侣,还是同班同学。一时间,在打了照面后,我和你都落荒而逃了。在那个时点的海南,一股闭塞、朦胧的风气仍未开。如此“开放”的场景,你我的脸必然都是红色的,只是那晚的夜色悄然掩盖了这些。
终于一阵慌乱之后,你还是主动问出了那个问题,而我的答复也没有闪躲“我没有哪天不想”。你抬头的那一刹那,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种喜悦。但接下来的苦涩,是我吐出的每个字,“但我们正如两条直线,只是在某个时点相交,分道扬镳才是宿命。”望着你眼里噙的泪水,一时间的不解,疑惑都涌上心头。在那个当下,一种后悔、羞耻感亦紧紧包裹着,让人窒息得难以呼吸。如此狠心的拒绝,为何不是由自己先说出口,而让善良如你,承受这被拒绝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