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钞票里印着人们生活的痕迹,故事很慢,但总能走进你的心里

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在不停地经历各种各样的变换。时间每过去一秒,我们就再也无法再偶遇上一秒的自己。我们不停地和从前的那个自己告别,但记忆像一根无形的锁链,张牙舞爪地,总想把我们和从前的某个时刻拉得近点,再近点……

外屋时钟的时针指到3的时候,一切都是漆黑的。伴随着几声咳嗽声,父亲起床了。从厨房里提了两大桶水,往屋后的煮酒房走去,父亲的身子倾斜得厉害,这是早年的旧伤留下的后遗症。后屋的门框很低,父亲的身子穿过去的时候弯成了几乎九十度的直角。把水倒进海口大铁锅里,父亲点亮了灶台里的细树枝,借着昨天遗留在灶里的木炭的火力,灶台里的火很快串了出来,在灶门边扭动着它红艳艳的身子。往灶里添好了柴,父亲拍了拍手上的灶灰,他回到屋里,把每个房间的灯都拉亮了。父亲向来节俭,每个灯泡都不过五瓦,那淡淡的鹅黄倾泻下来,总感觉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更黑了。父亲打开门,把楼梯,大木盆等一样一样摆放在屋门口的坪地里。

铁锅里的水开始滚动的时候,母亲也起身了。他们准备好了一切,一边闲聊着,一边等着他们早几天就约好的人。沿着石阶寻声往下望,奉伯伯,何伯伯,肖伯伯陆续来了。他们都是祁东老乡。从前在工区,老乡是比亲人更亲的人。无论红白喜事或是搬家什么的,老乡都是最积极的帮手。不用太多言语,只要知会一声,随时都会热心地出现,而且不管脏活累活一律揽下。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大家各自忙活了。

农历十二月的晚上,夜里格外的冷。奉叔叔用力地了搓了搓手心,把背篓里的刀具索性放在墙角边。他是祁东老乡里唯一会杀猪的人。他耸了耸肩膀,说了声“开始吧。”父亲径直到屋后的猪栏里,挑了头最肥的猪,往猪栏外赶。父亲母亲配合着。猪一边吼吼轻声叫着,一边不缓不慢地跨过后屋的门槛,穿过厨房,在里屋停留了片刻便被父亲赶着穿过了外屋。

在外屋的门口,三个大汉围堵在那里。猪顿时慌了起来,扭头想往屋里串。父亲母亲堵在门口,往外一推。四个大汉每人揪住一只猪腿,一只肥大的猪就这样活生生的被架空了。猪慌乱地乱吼,将夜的静撕得粉碎。伴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的吼叫,我似乎看到了那汩汩的红血从猪的喉管处流出,倾斜在撒了盐放了水的木盆里。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一点猪发出的声音了,而木盆里的血在一点一点凝结。我通常是这个时候才醒来,虽然每年家里都会杀上八九头猪,但父亲母亲都不会叫醒我们这些孩子。父亲和冯叔叔他们在屋外忙活的时候,母亲便在厨房里忙碌着。

孩子总是贪睡的,猪的最后一声吼叫之后,我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围坐在桌前喝酒吃饭了。天依然还没有亮。我睡的床,就摆在外屋的客厅里,只要坐起身子就能够到桌上的饭菜。饭菜的香混搭着米酒的醇香漫过帐幔弥漫在我的床头。我再也睡不着了。但碍于不敢在外人面前起床,我闭着眼睛,听他们聊天。    

等我起来的时候,工区的广播已经响起了。早上六点的广播,从前是一种习惯,而现在却是记忆里飘荡的歌,隐隐约约,想不起具体听到了些什么,但却格外亲切。猪已经被剖开成2大块挂在屋外的铁楼梯上,楼梯靠着屋檐,残留的血水顺着猪的身子一点点往下滴。这是我们喂了整整一年的猪,它的肚子里曾经有我扯来的猪草,捡来的西瓜皮,割来的红薯藤……或许看得多了,我的伤感被冲淡得连我自己也无法觉察。天微微亮起来的时候,几个邻居来砍肉了。那时的叫法比较直白,买肉直接叫砍肉。大人们把剩下的猪肉整理进箩筐里,挑了两担,沿着石阶而下,去工区的菜市场卖猪肉去了。

九点不到,父亲母亲就回来了。父亲从厨房里拉了根黑色的长水管,一头接上厨房里的水管头,一头放在屋门口。每次清扫屋前的血迹父亲都是很认真的。那时自来水不是整天都有。早上八点到九点是放水的时间。父亲吩咐我守在水龙头旁,他在屋外一边用水冲一边清扫。他大喊“放!”我于是打开水龙头,有时水的冲力把接口弄歪了,水径直镖了我一脸。我手忙脚乱地把水龙头关了,再把接口捂回去。屋外的父亲吼着“怎么没水了?”我赶紧又把水龙头打开。这样的情形多了,直到现在,从前水龙头的样子,水龙头下水缸的样子,以及水缸上黑胶管的橡胶味我都记忆犹新。就好像捂水龙头的日子就发生昨天的早上。

一切都忙完了,看着桌上没卖完的几十斤猪肉,母亲开始犯愁了“就是你,每次说卖给屠夫,你都打破坏,说屠夫吃得咸。现在,人也累倒,猪肉还没卖完。明天那头还不知道卖得好不好。”父亲叹了口气……这是每年家里杀猪后惯有的对话。那时的猪肉也不过五元左右一斤,一头猪需要养上整整一年。母亲曾经说养猪是最苦的差事,一年365天,一日三餐,家里不能离人,养惯了猪,连身上都是猪粪的味道。养猪好比攒零钱,一天一天的攒,攒到最后还要被屠夫拿去一大把。一头猪,顶多卖个两千左右,而贡献给屠夫的就要好几百大洋。但仔细想想,我们那时的学费又有哪张钞票不是带着猪肉的油星,印着父亲母亲粗糙的指纹。

          从前的人们一辈子守着一方土地,一头猪养上一整年,他们用过的每一张钞票里都有他们生活的痕迹。或是汗渍,或是油污,或是指纹……每一种印记里都有一个你想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很慢,但总能走进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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