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毛

-------------以下摘录-----------------

人，是可以改变的，只是每一个人都需要时间。我常常想，命运是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总是难以释怀，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回想起来，那些人为的间接人生体验，终因实际生活的直接经验太少，而无法自然结合，那是勉强不来的。急着长大，使我失落了今生无法再拾回的少女时代，虽说那是十分可惜的事，倒也没有真正的后悔过。

偶尔，想到如果不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总而言之，有书便是好看，生吞活剥，杂的一塌糊涂。

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在一次一次的顿悟里，那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然发觉，书籍已经深深根植在我身体里，带不带着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一样地在珍妮的歌声里迷失，我感到失落的狂乱，我感到被消失的痛苦，虽然如此，我却从那一刹那的感觉里体会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乐，一种极端矛盾的伤感。

我又在狂跑......寻找......依恋着那颓废自虐的满足而不能自拔。

除了轮式冰鞋刺耳的声音之外，那个转不出圈子的少年将什么都锁进了心里，她不讲话......这场代价，在经历过半生的忧患之后，想起来仍是心惊，那份刚烈啊，为的是什么？生命中本该欢乐不尽的七年，竟事付给了它。人生又有几个七年呢！

这份童稚的固执自己也陌生的不明不白。

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成相识的灵魂啊！

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有了曙光。

交稿之后的上课日，那份畏缩又回来了，永远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触角的时候，便打败了没有信心的自己。

......他的淡，稳住了我几乎泛滥的感触。一个将自己关了近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去摘星了。

......事隔多年，秀美再与我联络上，问起我，当年她笔下的“乔琪”曾否看见我自己旧日的影子？

......没有能力买他的画，我心中想要的好似也是非卖品。

......这长长的路，终于是一个人走的。

那艘叫做什么“越南号”的大轮船，飘走了当年的我——那个居住在一颗小小的行星上的我，曾经视为唯一的玫瑰。他是这样远走的，受恩的人，没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

......那个自卑的少年如旧，对她最看重的人，没有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

第一次不敢去画室时被我撕碎的那一枕棉絮，是窗外十年后无声的雪花。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来，怎么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地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许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只知道今生如果没有他，今日不会如此壮壮烈烈地活着。而他，明明是一个寂淡又极精致的画家，留在我心中的颜色竟然是一片正红。

去年夏天，坐在旧金山码头边跟海鸥分食一小杯螃蟹碎肉，想到恩师就住在同一个城市，心里安静又快乐。并没有想再去看望他。今生，有那三幅画，已经很富足而幸福了。

湘宁老师本身活泼又明朗，那种纯净的个性里面有着反应极快的敏捷......其实，就算摔了石膏像，我也仍然不怕——假凶的。

万墀老师罪感人的在于他本身那种厚厚重重的样子......给人的感觉那么刻苦、简朴、诚恳又稳重，扎扎实实一个人......彭老师其实很会讲话，或说我很会听话。他可以成为一个大教育家，把内心不稳重的孩子脚底灌下铅，使我们步步踏实。

......写到这儿，我要放下这支笔，扑倒床上高高兴兴地去大哭一场。今天，能够好好活下去，是艺术家给我的力量，他们是画家，也都是教育家，在适当的时机，久了一个快要迷失倒死亡里去的人。

“老师多年不流泪，兵荒马乱也不流泪，看了你的文章，哭——”“你——你给我记住，你这支笔从此不要给我放下。记牢了？”

她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越过时空之后掺杂着苦涩和喜悦的了解甚至胜过那些年年月月玩在一起的朋友。

她笑着，流着泪，她对自己说：我永远摆脱不开自己，即使是爱情来叩门时也选择了一个与我太接近的男孩。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

我今日担着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这是矛盾的矛盾，宇宙平衡的真理。

这样一次次得来的生命总很疲惫。

李日的快乐一向是来得极容易的......这个人永远不知道忧愁是什么。

“只要我们记得，没有一件事情会真正地过去。”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着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是个极好的教授，在他的语言里，最引人的除了知性的分析之外，看见了一种精神的美，而这种无形的精神之美，是一份对于艺术深入里一生的痴狂和研究。

总是觉得学问的传授不能与生活脱节，一旦完全被关在教室里念所谓学问的东西，到了某种时刻时，也是该放出来和世界混一混才能融会贯通的。

常常，因为对于美的极度敏感，使我一生做了个相当寂寞的人。

将信心和快乐传递给另外一些人类。

不喜做客拘束。

过去几年国外的教育养成了我刚强而不柔弱的个性。

我总坚持人活着除了吃饱穿暖之外，起码的受人尊重，也尊重他人，是我们这个社会共存下去的原则。

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风实在的事要做。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去，虽然我一再地说夏天我要那间有大窗的房间。七天的日子像梦样飞逝而过，我却仍然放不下尘世的重担，我又要回到那个不肯面对自己，不忠于自己的生活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