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子那木》
要调离吉子那木的时候,怅然若失的我才意识到,从今以后,吉子拉木四五年的工作的经历一定会伴随着我的一生——那些把一个孱弱的男孩变得强大起来经历,时常让我从梦中惊醒,庆幸自己的肉身和虚弱的灵魂还在一体,溺水和车祸和无尽的孤独没有把我生生地扼杀。
1.乡政府
全乡只有一千四百多彝民,却占据着216平方公里的土地。
2001年的冬天,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还记得第一天报到上班,初次的感官刺激到了没有任何困苦经验的我,我惧怕得几乎想转过身去,背对着它即将要对我慢慢展露的真实面目。
满山遍野的,满眼的绿。98年封山过后,茂密的林木让各种水体无法漫山撒野,于低矮洼浅处慢慢蓄积,合流壮大,终于汇集成肆意奔腾的西苏角河,蜿蜒暴走在山与山的狭缝里(我年轻的生命差点就在这条河里戛然而止)。吉子那木乡政府就在河水常年冲刷,却总无法摧毁的一块山脚空地——简简单单的几栋砖木结构的青瓦房组成的四合院。加上附近十几个彝民构建的小小的木板房小卖部,硬生生显现出了一点点小集镇的味道。
没有自来水和足够的电。
水好解决。人和牲畜,喝的洗的,走出门,再几步就是取之不竭的河水。
乡政府那个小电站仅能供这周边几十户人晚上七点以后的照明。一段难熬的时间过后,我竟然学会了简单的小电站的电机修理。
幸好乡政府工作年轻人多——我说的是年轻的男孩子。因为条件艰苦,女孩子是不太会被安排到这里工作的。
年轻的男孩子多,充满激情和遗憾的爱情故事就多,度过漫漫长夜可以臆想的人和事也就多了。
人一多,就会有一两个勤劳的人。
勤劳的人捡柴火,勤劳的人用柴火烧火做饭。我来吉子拉木之前,从未做过饭。
人在最困苦的境遇里,才会真正发现自己植在身体深处的劣根和性情的脆弱,可如同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却仍然无法过好自己的一生一样,那些时候,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无法改变。但是,是的,是他们帮助了我,毋论大小,小到直面孤独寂寞时相互的心理慰籍,大到像吃饭这样的头等大事。
也是在最困苦的境遇里,人与人才会相互依托倚靠,从而迸发出最炙热的情感。
我会永远记住我这些共患难的兄弟。
当然,包括那个在阿伙哈洛叫尔洛的黑彝哥哥。
2.阿伙哈洛
阿伙哈洛,是吉子那木的一个自然村,也是后来旅游开发需要,被称为“南方的呼伦贝尔”的一个高海拔的高山大草原。从乡政府到阿伙哈洛,需要步行一整天的时间,所以,我们到那里下乡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就是这样的屈指可数,让我永远把这片草原存在了脑海......
循着盘山的荒废了的林区公路,在林海中穿上一整天,当你几乎没有和同伴们交流的力气时,你的眼前就会突然出现无边的空旷,转过身来,云和山都在脚下,极目之处,尽是冒出云层的大大小小的山尖,待云层稀薄的时候,竟隐隐显如城市槽槽杠杠的意味,只是略显呆板,只有凝视——从混沌到清晰,云雾缠绕山体的皱褶勾勒出层次时方显生动。
而这样的高度是阿伙哈洛才有的,这个海拔3900多米却又拥有广袤草原的地方。
村长尔洛的家就安置在草原一个避风的地方,一个人丁稀少的自然组。几户人家依偎在一起,越发让人感觉孤单,而我们去的另外一个组是要走上大半天的。
夜还未深,还没来得及回味与细想就迅速拥着疲惫和沉厚潮湿的棉被在发着高原木板房特有的烟熏味中沉沉睡去。
我曾无数次试图从尔洛黝黑中泛着高原红的脸上领悟一些什么,但除了深邃的眼和淡淡的忧郁外一无所获,从而无法想象多年前一个男人和一匹马从遥远的故乡到此安身立命的场景。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曾无数次给予了我无私和淳朴的帮助。
在这里,阳光和雨水总是赤裸裸的表达着热爱或者其他什么,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发出一些新鲜的感叹,一群赶赴山下集市的男人和马从我们面前拘谨的走过——草原上匮乏的是的盐和粮食。
一切似乎表达的都是我一知半解的一种生存的状态,没有浮躁的喜悦和悲伤,有的只是坚忍和山一样重的物质困苦。
羊群和一些无法准确定义的信仰支撑了这片让所谓文明遗忘的天空。
死去的亲人们的庇护和困扰凝结和完善了岁月中的每个白天和黑夜。
我从未见过大风景,也就缺乏相应的感知和顿悟。但在这里,在荒原辽阔的阿伙哈洛,这里的日出和黑夜,给予我毋需质疑的判断——这静谧的力量,要么是煎熬,要么就是优质的思考。
我无法得知我们到底能从这带走什么,但我知道我们突兀的到来留下了一些阿伙哈洛羊群归圈后人们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
后记
许多年后,在重庆一家宾馆第三十二层楼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朝天门码头,我突兀的想起了吉子那木那些夜晚,那忽明忽暗的灯泡下那些年轻的头颅,以及他们之后不同的人生。
我又想起阿伙哈洛那些后来被“彝家新寨”的钢筋水泥替换掉的木板房。当然,还有因为一次意外早早逝去的尔洛。
青春的岁月,不止挥霍与蹉跎。
在吉子那木,我确定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2019.8.10凌晨
*吉子那木:系四川省雷波县拉咪乡
*阿伙哈洛:拉咪乡的一个建制村,拥有广袤的高山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