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路,很滑。
母亲拉着我的手,匆匆地往前赶。
山那边,我们的学校里,传来了清脆的预备铃声,不一会儿,上课铃声也响了,可我和母亲还在泥泞的小路上艰难地走着。
母亲的手越来越用力,我的手被她攥得生疼。
她松开我的手,停下来对我说:“又迟到了!来,我背你吧!”
我冲她摇摇头,但是,母亲还是蹲下身子,不由分说的背起我就往学校奔去。
那时我7岁,刚上一年级。由于体质差,经常生病,所以,上学经常迟到、早退。
每次我一病倒,母亲就焦急万分,特别是晚上。她坐在我的床边,不时的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急切地问父亲:“好烫啊,又发烧了!怎么办?”
父亲递过来一个湿毛巾,母亲把它叠好,敷在我的额头,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好像没过一会儿,母亲轻轻地唤醒我,她给我喂了点温开水,然后又用手摸摸我的头。
她叹一口气,低声地念叨着:“这老天怎么还不亮啊?真急死人了!”
终于熬到了天亮,几乎一夜未眠的母亲和父亲商量,打算带我去县医院看病。
父亲说,能不能明天再去呢?泡好的稻种今天要下田。明天我和你一道去。
母亲果断地说:“不能再拖了!你在家播种吧,我一个人带她去。”
母亲轻声地哄我起床。浑身无力的我,像个木偶一样由母亲替我穿衣服,替我洗脸,又被她涂了一脸的雪花膏。
我有点迷糊,只感觉到母亲的手麻利而有力。
在县医院,给我看病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看上去和我母亲的年龄一般大。她详细地向我母亲询问了我的情况后,就招手让我站到她的面前,当她那拿听诊器的手和我母亲扶我的手碰到一起时,我忽然发现,面前的两双手截然不同,一双白嫩,一双粗糙。
在女医生给我诊断病情时,母亲那双粗糙的双手一直在微微地发抖。她惶恐地盯着女医生的脸,神情已紧张到极点。
女医生一边开着处方一边对我母亲说:“问题不大,回家吃点药就好了。”
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喜出望外地双手合十,朝女医生一连声的道谢后,又拉着我去取药。
我感觉,母亲的脚步变得轻盈起来,她的手也不再颤抖了。
转眼春去夏至,我的身体好了很多,母亲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而她的双手也变得更加忙碌。
且不说田间地头的农活,也不说已是满眼葱绿的菜园,更不说圈里的鸡鸭猪鹅,光我们姐妹仨成天跟在她后面嚷嚷着要吃这个吃那个的,就够她一双手忙的。
每天的黎明,就是母亲忙碌的开始。
母亲系好围裙,挽起袖子,先将锅台清扫,然后将昨晚已洗过的两口铁锅用清水又冲洗一遍。母亲说,夜晚的厨房是蟑螂和老鼠的天下,所以,早上的打扫更不能马虎。
接着,母亲便开始做早饭。淘米,我们听见母亲用双手在水里搓米的声音;生火,灶塘里的柴火发出“劈哩叭啦”的声音。
不一会儿,米粥的香味就在我们周围弥漫开来。
这时,母亲便大声地喊我们起床,同时迅速的将鸡笼里的鸡鸭放出去,撒几把稻子,任它们去抢。转身又把猪食和好,两头猪“哼哼唧唧”的也在抢食,母亲趁这个空档又将猪圈打扫干净。
我们仨磨磨蹭蹭的蹲在井边洗漱,母亲快步走过来,两只手交叉着在围裙上擦干净,便挨个给我们梳辫子。二姐和妹妹总是很配合母亲,她俩的辫子梳得又快有好,唯有我,碰一碰就喊痛。母亲说我身上长的是痛肉,我却指着她的手说:“你的手一点也不软,我能不痛吗?”
母亲低头看了看她自己的手,不好意思的笑了。二姐瞪了我一眼,便相帮母亲在井边洗衣服,洗好后,我们姐妹仨一起晾衣服,母亲则返回厨房煎“小麦面粑粑”给我们吃。
小麦面粑粑即面粉粑粑。夏日早晚,吃着母亲亲手腌的几样清口的小菜,就着一碗白米粥或绿豆粥,再搭配上两块小麦面粑粑,那种感觉真的是很舒坦。
到了冬天,早晚餐和米粥搭配的是米粑粑。米粑粑的做法比小麦面粑粑繁琐,所以,母亲只有在冬闲时才会做。
做米粑粑的多道工序中,最累人的是磨面。
磨面是一个力气活,也是一个慢活,偷懒不得,更急不得。记得家里那时有一个很大的石磨,长长弯弯的木柄,父亲悠闲而用力均匀地推着木柄,石磨在木柄的带动下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母亲斜坐在石磨旁,面前是一稻萝的米。她左手搭在稻萝上,右手拿着勺子,一勺一勺不慌不忙地往磨眼里添米。
我看着很着急,就催母亲每次多添点米。母亲说:“粑粑好吃磨难捱!只有磨出好面,才能做出好吃的粑粑。”
磨好的面,趁着大太阳,晒干保管好。每次做粑粑时,母亲适量取一点,用开水和好,包馅,入锅蒸熟。母亲轻快地做着米粑粑,没想到她那粗糙的双手竟然特别的灵巧。
只要早晚餐的问题解决了,中午的饭菜母亲是从来都不犯愁的。从田间归来,母亲随便在菜园里走一趟,就能摘上一篮子她亲手种的蔬菜。四季之中,唯夏天的菜园里品种最多,茄子辣椒毛豆豆角西红柿,还有各种绿叶菜,最好玩的是苋菜,炒熟后,红红的汤,像胭脂。
母亲总不忘摘几根黄瓜给我们生吃,母亲做的凉拌黄瓜味道特别好,但等不及母亲凉拌,那鲜嫩的黄瓜早已进了我们的肚子。
忙好了一天三餐饭,晚上,母亲就开始做针线活。飞针走线中,一双双新鞋,一件件棉衣、毛衣,都从母亲的手中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母亲那做粗活的双手,在晚间柔和的灯光下,竟也透出几分秀美。
正月里,村里家家户户开启了过年的模式,吃吃酒,看看戏,或者走个亲戚拜个年的,但母亲依然不得空闲。她似乎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偶有大婶子们来串门,见母亲还在忙着,便抢下她手里的活,嗔怪道:“哪有过年还拿针的?一年忙到头,正月里也该让这双手好好歇歇了。”
母亲笑着陪婶子们嗑瓜子、聊天,聊着聊着,母亲又聊到将要孵小鸡的事情上,众婶子皆又责怪母亲“三句话离不开本行,你就不能给自己放个假啊?”,随即又齐声夸母亲:真是把好手!
我那时以为“好手”就是好看的手,听了婶子们的话,便有些纳闷,我始终觉得,母亲的手粗糙、干枯,不但算不上好看,甚至还有点难看,只有当年那个替我看病的女医生的手才是“好手”,那么白嫩,像莲藕……
很多年后,我成家了,家务的繁忙和工作的艰辛,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母亲当年又要种田又要照顾我们姐妹是多么的不容易。
每每忆起母亲,我也总会想起母亲的手,虽然那不是一双漂亮的手,但它却是一双勤劳、灵巧、有爱的手。那双手,曾给我温暖,给我力量,呵护我长大!
在我的心里,母亲的手,是天下最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