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看见了太太。
她还是那个老样子——穿着花色的粗布套衫,头上裹着花纹繁多的头巾,迈着细不堪折步子,颤抖着的花茎一样的手臂,在那座极小的,却仍被她称作花园的园子里忙碌着。
我惊奇地向花园跑去,发现自己已浑然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才到太太的肩膀,可以在花园里任意穿行,可以撒着娇求取一朵新鲜的花别在头上,抑或理直气壮地要一颗方糖——
但我都没这么做,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太太身旁,看她怎样用写了数字的白丝带,绕上每一朵花的枝头,迟缓却又标准地打上一个漂亮的结后,太太轻轻靠近嫩滑的花瓣,及其生命。
她混浊的眼里似在流盈着什么,是泪水吗,还是对这花园清澈的爱。
我的胸腔里突然涌上莫名又强烈的悲伤,在太太打完为数不多的结之后,猛然抓住了太太的衣角。春日和煦柔美的阳光漫上溢彩的花园,描摹太太流云般的白发,更显色我记忆里真挚且无忧的感情。
我抓着太太,像抓住了时光。
“不要走。”我小声抽泣着。
“乖,我不走,我就在这。”太太指了指白丝带舞动的花园,牙齿稀落的嘴里吐出异常清晰的话语。
“这些花都有数字,有名字,那就有生命,她们会替我好好活下去。”
太太的身影变得急遽模糊,只剩下满园春色的含泪的话语。
“园子,注定是要有缘的,乖孙,我们下辈子还能……”
“过来磕头。”
爸爸沉重疲惫的声音乍然响起,击碎我的一切幻境。骤然回神,我的脸上已布满泪痕,面前是太太的遗照,照片里,她笑得想朵用不凋谢的花。
我跪下虔诚的双膝,叩拜这一灿烂的生命,和掌握缘分的神明。漫天飞舞的纸钱营造出白丝带的轰烈,在这座极小的,却仍被世人称作归路的墓冢里,沉眠着我的太太,连带有关她与花园的一切记忆。
春天里,太太逝去,在我们集体拆迁却执意留下的小房子里。花园里的花一直到她死前都被照料地很有生机,只是太太几年里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身影——
那个因学业便再也没来看过她的身影,不会在吵闹地笑,在她浇水的时候捣乱,有时帮帮忙,代价是花园里最好看的那朵必须归那个小女孩。
或许我的生命也被太太寄托在了那个花园里吧,我站起身,回望无云的蓝天,和风在树叶里缠绵,又是一个花开的好季节。
偏远的乡下,仍旧保留着那座极小的,却仍被我称作花园的园子,那里埋葬着我的记忆,那是属于我和太太的花园。
那是属于我们的花与缘。
愿我们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