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方南夕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楚青临正在写一幅字,手一抖,便留下大片大片的墨团,印在素白的纸上,触目惊心。
帝京的天气变得极快,傍晚将至,簌簌的落起雪来。
“她……现在在哪?”等楚青临走到溪晖苑门口时,竟有些胆怯,德安在一边低着头,看见皇上如此摸样,一时间心中有些难过。
等走进院子里,瞧见园中荒凉摸样,越往里去,心里越是喘不过气,像被一把大手攥着,难受的紧。
在幽暗而狭窄的房间里,那个女子就躺在床上,眉毛蹙在一起,结了霜的眉睫,脸色苍白的厉害,脸颊凹陷进去,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楚青临不敢看她的样子,眼角都是猩红色,心口一阵阵的疼,仿佛有什么东西和着血和肉,蜿蜒生长……
他和她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楚青临想。
楚青临和东方南夕第一次见面时,就讨厌她。
那时候由他率领的军队打了败仗,便被送到南国当质子,一时间从众星捧月的皇子,沦为如阶下囚一般,楚青临不可谓是不恨,但是他得忍。
刚到那段时间,楚青临经常被人欺辱,他越是不服软,便越是受人欺负。
有一次,宫里的下人连续三天没人给他送过饭食,他饿的头昏眼花,只能出来自己找吃的。却不想,遇见了一些王宫贵子,他们将他团团围住,按着他的头往湖里送,他呛了几口水有浑身无力,反抗不过。
“放肆,你们几个在干嘛,还不快放开他。”
清丽的声音穿来,那些人才放开了手,楚青临倒在一边大口大口的咳,咳得眼圈通红。
“你没事吧……咦,竟然是你?”那女子开口道。
精疲力竭之际却看见那一双凝视他的水眸,凝聚了春天里最柔软的花瓣的目光,让楚青临无端端生出恶来,想要揉碎这美好。
见她靠近他蹲了下来,“我是东方南夕,你还好吗?”
东方南夕,南国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怎么可能不认得。
楚青临挣扎着起身,不再去看她,向别处走去,却还没走几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2
等楚青临再次醒来,眼前便是这张脸,便皱了皱眉。
东方南夕见他醒过来了,连忙递了热茶过来,楚青临看着这杯茶冷笑,这恐怕是他来这边以来,第一次有热水喝。
“你好些没有,太医说你是身体虚弱,要好好养着。”
东方南夕一脸关切,却看的楚青临一阵恶心,恨不得扑过去将她掐死,他这一切是谁带来的,都是她的父皇。
见他不回话,东方南夕也不气馁,自顾自又抱了糕点过来,又将药端过来想要喂他,楚青临晃了晃神,突然然想起一个人,又摇摇头,冷笑出声。
怎么可能是她,她这样的娇滴滴的公主,怎么可能是那个人。
看见他冰冷厌恶的眼神,东方南夕顿了一下,将药碗放在桌子上,“你好好养病吧,我明天再来看你,你记得把药喝了。”
说完便离开了。
还没走出来,便听见屋内有碗摔烂的声音,东方南夕脚下一顿,又才继续往前去。
“那楚国质子也太不识好歹了,公主都亲自去照顾了,竟然还是这副样子。”小宫女愤愤不平。
东方南夕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他大约是还在气她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吧,以为他又一次被丢下,一定是这样的,不要紧,来日方长,一定有办法让他原谅自己的。
小公主自己给自己打气,突然就又信心满满起来。
从那以后,东方南夕便每日都过来,楚青临见了她依旧满是厌恶的神情,几乎能躲便躲,东方南夕却仿佛看不见他的眼神,依旧每日笑得如朝阳一般。
楚青临见了便觉得恶心,一心想着把这种明媚的笑容踩在脚底的感觉。
后来突然有一天,楚国派了人来接他,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他痛恨的地方,楚国国君驾崩,国中没有成年皇子,他变成了楚国的国君。
当天夜里,东方南夕便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眼睛红红的,小心翼翼将一个荷包想要送给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哭,每次骂她,凶她,都不哭,还笑嘻嘻的人,竟然因为他要离开而红了眼。
“我去求了父皇,让他将我嫁给你,你高不高兴。”东方南夕心里打鼓,问的小心翼翼。
楚青临愣了一会,嘴角便勾起冷笑,像一只吐着蛇信子的蛇,“好啊,我很高兴。”
得到心上人的答复,东方南夕当晚便去求父皇,南王看着自家的小公主一脸决然的表情,心里却止不住的下沉,从来百依百顺的他第一次拒绝东方南夕,下令将她关进房间,不许出来半步。
东方南夕不明白,以为是父皇不舍得她远嫁,跑去殿里再求,却引来父皇的勃然大怒。东方南夕不死心,绝食相逼,最终南王敌不过小女儿的决心,用十座城池为礼,希望换小女儿在楚国过的平安顺遂。
东方南夕心中高兴,只顾着绣嫁衣,却没发现父皇一夜间斑白的头发。
出嫁的前一夜,南王拉着她说了好些话,却总是忍不住叹气,哥哥们都来送她,忍不住红了眼。
3
一路红妆,却等进了楚国,发现竟没有一丝喜气。东方南夕一面疑惑,还以为是楚青临刚刚上任,太过忙碌,没有来得及布置。
马车一路进了皇宫,漫天飞雪似飘不完的柳絮,自进楚国开始,楚国人的表情,楚国皇宫里人的态度,饶是东方南夕再迟钝,也不可能觉察不出来。那是一种敌意,一种毫不掩饰的恨意。
南国陪嫁的人都被悉数挡了下来,东方南夕忍不住抖了一下,心里安慰自己,只要有临哥哥,就算只有她一个南国人,她也不怕。
马车停在了溪晖苑门前,东方南夕想,溪与夕同音,原来临哥哥也很用心。
大婚之夜,东方南夕坐在屋内手里攥着嫁衣,心里紧张的很,却也止不住的羞涩欢喜,等了许久也不见楚青临过来,便遣了身边丫头去问。
宫女回来时看她的眼神似有不忍,“回宁妃娘娘,陛下身边的公公说,陛下今日歇在了月堇宫。”
“月堇宫,那是什么地方?”东方南夕不知道便问。
“堇妃娘娘处。”
东方南夕愣了愣,张张口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道,“堇妃……她很受临哥哥喜欢吗?”
“回娘娘,陛下自登基以来,便独宠堇妃娘娘。”
东方南夕攥着自己熬了数个通宵秀的嫁衣有些难过,眼睛红红的,看着窗外下了一夜的雪。
清晨时才将嫁衣换了下来,换了熟悉的衣裙。连续六七日,也不见楚青临过来,宫人们见她受冷遇,也怠慢起来。
屋里的碳灭了也无人加,东方南夕冻得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行,临哥哥不来见我,我便去找他吧,他大概是国务繁忙,父皇以前不也是经常因为国务繁忙难见一面吗。
打定了主意,东方南夕便一路风风火火的出了门,想要找宫人问问路,却皆避她如蛇蝎,眼神里都是恨意与冰冷。
不一会儿便迷了路,兜兜转转了大半天,帽檐上都落了一层雪,终于在一处梅园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东方南夕好不容易见到了心上人,心里高兴,一下就要扑过去,却被侍卫拦了下来。
“临哥哥,是我呀,我是东方南夕。”东方南夕急急的冲他喊道。
听到声音,楚青临缓缓转过身来,高冠束发,面若冠玉,这时东方南夕才看清他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那女子纤腰曼妙,眼波撩人,当真是举国仅有的美人。“放肆,你们南国女子就是如此野蛮吗?”冰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砸的东方南夕眼睛痛。
“临哥哥……”
“朕的名字岂是你这种南国蛮夷能唤的。”楚青临冷笑,“既然已经嫁到我楚国,宁妃就要守我楚国的规矩,你这套衣裙,是要时刻告诉朕,你是南国人吗?”
东方南夕张张嘴,本来憋了一肚子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里,不上不下,卡的心口痛。
“瑾儿,我们走吧,白白被讨厌的人扫了兴。”说着,楚青临便搂过那个女子,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回去以后东方南夕便将南国的衣裙都收进一个箱子里,落了锁。
那是大雪漫天的日子,整座城被覆在盈雪之下,毫无生气。
4
东方南夕从小便是个认命的人,却唯独到了关于楚青临的事情上,她却不认命了。总觉得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两人之间就会有以后。
东方南夕仔仔细细打听了大半个月,知道了楚青临每月初五都会在林苑中休息。
仔仔细细穿好了楚国的宫装溜了出去,一路悄悄进了林苑,竟然半个守卫也没有,摸黑进屋的时候却被人用手掐住喉咙抵在了墙上。
“好大的胆子,竟然连林苑也敢进。”冰冷嗜血的声音响起,东方南夕被掐的喘不过来气,使劲踢打对方。
突然桎梏一松,跌坐在地上,猛咳起来。房间里亮了起来,楚青临看见跌坐在地上的她,眼里都是危险的嗜血光芒,“滚。”
“咳……临哥哥,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太想你了,你看,我今日穿的楚国的宫装。”东方南夕扶着墙站起来,笑容灿烂的凑上去,在楚青临面前转了个圈圈。
“我让你滚出去!”
东方南夕被吼的一震,心底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小心翼翼的拉住楚青临的衣角,“临哥哥,我知道你是想念娘亲了,我的娘亲也去世了,这种感觉我能明白。”
“你能明白?”楚青临眼角变得猩红,额头上青筋暴怒,一手将她脖子掐住,“我巴不得那个女人死,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东方南夕被掐的快要失去知觉,却看见从屋顶上突然跳下了几个人,刀光剑影间,有一人直逼楚青临去,东方南夕心里一紧,便扑了过去,刀入身体的一瞬间,她还在庆幸,她保护了自己的临哥哥。
东方南夕醒的时候是被一阵浓浓的药味熏醒的,楚青临正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睛黑漆漆的,像一口深潭,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临哥哥……”东方南夕冲着他笑,想伸手去够他的衣角,却扯到了伤口,顿时疼的呲牙咧嘴。
“为什么?”
东方南夕不懂,“什么,临哥哥?”
楚青临冷冷看着她,“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南国到底派你来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东方南夕忍住伤口痛摇摇头,心里却是更痛。
楚青临嗤笑一声,拂袖而去。
东方南夕昏昏沉沉的病着,这一病竟病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大多时候是昏睡的,清醒时她便数窗边伸进来的枝桠,新长了几片叶子。
楚青临不来,她也很少去问,竟是第一次萌生出了退意。
5
“娘娘,咱们此次去园陵,花期正是繁盛,陛下可最爱赏花了。”
“是吗?”东方南夕想到楚青临抱着花使劲嗅的画面觉得有点好笑。
一路浩浩荡荡出了皇城,入了山林。这还是东方南夕入楚国来第一次出皇宫,漫山遍野的绿,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东方南夕悄悄溜出了队伍,钻进了山野里,尽情感受风,等回来时,捧了一大把野花,紫色黄色交杂在一起,一片生机勃勃。
一心想要给心上人一个惊喜,等她抱着花冲过来时,却看见的是一张张惊恐的脸。
“快把她拿下,她想行刺陛下!”
等东方南夕被一脚踹翻在地上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楚青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仿佛在等她的解释。
“发生了什么事?”东方南夕挣扎着问。
“南国蛮夷还想要行刺我们陛下,宫中谁不知道陛下不可接触花粉。”
东方南夕不可置信的张大了眼睛,伸伸手想去拽他的衣袖,急急的解释,“不,我没有,我只是想给你看看我摘的花,我只是……我不知道你闻不得,我不知道……”
楚国人有很多家人战死在与南国的那一战中,如今见她又想加害国君,便有宫人上前揪住了她,想要教训。
“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想要给你看看,我真的不知道,临哥哥,你相信我,我怎么忍心害你……”东方南夕撕心裂肺的呼喊,落在了楚青临心里,一下一下击打着他的心,他见她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似乎就等着他的话,好决定最后是明是灭。
楚国死了太多人了,实在太多了,还有他的十七也死在南国人手里,他不能也不该对一个南国的人动心,“你我此生不必再见。”
东方南夕缓缓垂下了头,那一瞬,楚青临仿佛觉得时间都要静止了,他按耐住想要上前的动作,对上了一双枯槁般的眼睛,东方南夕定定的看着他,带着直逼人心的绝望与寒意。
从那以后,东方南夕便再也没有踏出过溪晖苑半步,她有时候会想,当初父皇拦住他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想到了她的结局,她终究是要认命。
当初在南国宫城中遇见他时,本以为是上天安排他们重逢,结果不是,感情这事,终究强求不得。
旧事如梦,相识一场,缘分尽便是梦醒。东方南夕第一次遇见楚青临的时候,正是两国交战之际。
她悄悄溜出皇宫,前往战场,想要劝一劝父皇停战,每每看到有受伤的人,流离失所的百姓,成千上百的难民,她就觉得难过。
结果还没到达战场,便下了一场暴雪,雪封了路,她只好先找个地方落脚,却在路上被东西绊倒,摔了一跤。等去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埋在雪里,叹了叹鼻息,一息尚存。
东方南夕背着他走了一天一夜看见一户农庄,东方南夕看着那张脸心里砰砰直跳,但他穿着楚军的战服,心里又紧张起来。东方南夕就那么守着他,那一天一夜里不停的与他说话。
“你不要死啊,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你别担心,我会让战争结束的。”
“我叫十七,我还有十几个哥哥呢。”
“你撑住,你还要好好报答我呢。”
……
后来还没等到他醒过来,自己便去了战场,再见时才发现他竟然是楚国的皇子,楚青临。其实后来楚青临醒过来时宫里的人已经找了过来,将农庄里的人统统杀光,最后告诉他,是南国的人找到了他,便杀了所有人。
后来他发疯似的找了很久,最后终于死心。
是南国的人,掐灭了他最后的一点温暖。
6
南国的军队攻过来的时候,各个杀红了眼,派过来的使臣只说,让楚青临交出东方南夕的尸骨。
楚青临亲自领着棺梏送了过去,南国的国君与皇子们通通红了眼,双手颤抖,棺梏由皇子们亲自扛在肩上一步步迎回了城。
南国太子通红了双眼,一把扯住楚青临的衣领,喃喃,“是你,是你掐断了十七与我们的联系,是你害死了她。早知道,早知道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把十七带走。”
一句话如同一闷棍重重击倒了楚青临,他用一双发抖的手捂住了眼睛,过了好久,才扑过去使劲拍打城门,“你说清楚,她怎么可能是东方南夕,怎么可能!”发怒绝望的样子像地狱的恶鬼。
可是再也不可能有人回答他了,那个笑着喊他临哥哥的女孩,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其实有很多时候自己猜到了,却不愿意面对,明明声音一样的带着笑意,一样的充满希望,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后来德安看见皇帝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时常在溪晖苑徘徊,每一步都是悔恨,每一步都是孤独,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