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艾晨:兰若何处

《聊斋志异》中的《聂小倩》,是很哀艳的鬼话。一个叫宁采臣的童生,“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兰若,是梵文,意即寺庙,蒲松龄常常用到这个词,但未尝说是“兰若寺”。自从香港电影《倩女幽魂》上映后,“兰若寺”之名大噪,“郭北县”也仿佛如有其名,世人不明白最初所指,于是以讹传讹。

聂小倩的故事,就发生在金华,婺人都以为荣,而且指明“兰若寺”是旧日之西峰寺,其地址在今日之金华四中、西峰旅馆一带。有个传统婺剧叫《聂小倩》,据说是根据民间传说改编,并非是根据蒲松龄的小说,其故事发生地就是在西峰山背,可惜其资料多有不详。康熙版《金华府志》记载:“西峰寺在县治西一百八十步,亡创始年月。”后来寺庙毁弃,土地荒芜,转为埋死人的坟场,或是行刑杀人的地方,西门西郊行刑,合乎古人对于天时风水的认识。那里山林阴森,无人敢走,以致盛传鬼事,沿袭至今。建国初,西峰旅馆建立,遐迩其名,还不时出现“闹鬼”的传说。倩女“十八夭殂,葬于寺侧”,合乎这里的地理特点。不久前,我前去探视,西峰旅馆已经改为绿墅山庄,大门门厅被漆成红色,似乎有辟邪之意。山庄里面,巷道曲折,林木掩映,旧宇闭锁,仿佛陈年。转至山庄的背后,返观山庄,街面罅隙通幽,如同夜半袅袅的歌声。

可是,西峰寺在西郊,不在“北郭”,也无佛塔记载,不合乎小说所说的“殿塔壮丽”的景致。有这种景致的,其实是城北的密印寺。该寺亦称塔下寺,有著名的万佛塔。《金华府志》记载:“密印寺,在府治北百四十五步,旧名永福,吴越钱氏建,宋大中祥符年间更名密印”,“有塔九级,屹峙云际中,玲珑可梯”。宋治平年间重修,清道光年间再修,增至十三级,高五十米,塔内可扶梯而上,在塔顶俯瞰全城。康熙年间,寺北为乱坟岗,“荒坟累累”。寺庙的旁边有兰溪门,通往北山的兰溪。蒲松龄笔下,“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因贪恋财色,被女鬼害死。寺庙的南边,楼阁林立,是金华供童生考试之用的考棚,其地也即今天的侍王府。

宁采臣不是“兰溪生”,只是“浙人”,其故里的具体地点不确切,其豪爽性格亦无法说明其为何地人氏。他发掘小倩的尸骨后,“赁舟而归”,走水路婺江,是转至东阳江、武义江,还是转至兰溪江、衢江,不得而知。传统婺剧《聂小倩》讲述倩女与东阳生的爱情故事,倩女最终随书生返回东阳,过上了正常人的家庭生活。宁采臣前来参加考试,“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于是“至北郭”,打算借宿密印寺。但是,那里鬼影憧憧,僧舍一空,“藉藁代床,支板作几”。在那里,他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那里正是艳鬼的道场与猎场。

道光以降,密印寺香火不绝,风光如春。至抗战间,忽遭兵祸。国军王军长设雷达于塔巅,对抗日本人,后来又说目标过于显目,容易招致日寇战机的轰炸,于是命人拆塔毁寺。我冒昧猜想,这可能是一种托辞,如同孙殿英一样,以其为幌子,趁机盗宝。建国后,该处设立将军路,建立部队医院,楼房栉比,沧桑巨变,不再有佛塔的踪影。我在部队医院附近逡巡不已,希望有所发现。向侍王府的工作人员打听,万佛塔的遗址就在医院里的操场的位置。附近山坡之上,犹见城北荒芜的行迹。部队医院的一侧,尚存塔下旅馆的名字。昔日的荒坟衰杨,今日的民房深巷,横向是石榴巷,纵向是酒坊巷,那里墙壁斑驳,兰草尤香。那里市声嚣嚣,人行攘攘,夜半还会有鬼哭的声音吗?

但是,小说家的话,大多有虚有实,不可全是,不可全非。宁采臣与聂小倩的爱情故事,委曲细致,我怀疑是当时金华的考生所杜撰,后来有所增补,于是成为传说。到如今,可惜那个金华儒生版的鬼故事早已失传。蒲松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于是命笔修改,综合翻新,托物寄怀,成为小说一家。曾经有人持这么一种观点,说蒲松龄与兰溪的李渔有交往,《聂小倩》是李渔口述给他的。然而,他们实际登门交往的证据不足,值得怀疑,我们怎可以之为据呢?《聊斋志异》中,另有东阳、衢州诸事,不一而足,这些难道都是李渔一并口述的吗?其实,聊斋故事,多为“四方同人”“以邮筒相寄”,如果篇末不特地注明来源,往往就没有明确的行迹可供考证,以致后人众说纷纭。

清晨,金华城北的旷野传来张国荣《倩女幽魂》的歌曲,那么遥远,那么飘渺,那么贴切。像是从古代走来的人,一直走到现在。想那宁采臣,此刻正背负行囊,在莽莽北山的小道上行走,等待他的会有一片乱坟岗。在凉风的吹拂下,在乌鸦的叫唤下,岗上雾气飘荡,阴气森森,文弱书生必定有些害怕,不敢侧目回头。为了赶考,为了小命,他低头加速行走,尽快走出诡谲的山林,到繁华的城中去。然而等待他的,还不是城市,而是一处僧房,一轮明月,一个姑娘,她是一缕幽魂,在某个夜晚找到他。歌声宛如山林之雾,在他眼前布满迷障。涉世未深的人,能躲过夜晚的诱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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