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
海,海的声音,我听见,从梦中袭来,黑色的潮汐。
“欸,欸,先生你醒一醒啦,啊这可怎么办嘛。”
有人在喊我,我想睁开眼睛,好累,做不到。湿濡的气息缠绕在我的背上,手心像浸在水里,我动弹不得。
呼唤我的声音突然穿过一个维度,立足与耳前,猝不及防地来一记猛击,腰部条件反射地挺直,我惊醒。周围的人都望着我,这甚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我在班主任的课上睡着了,但当我四下寻找国中班主任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的脸时,只有一个女生可怜巴巴地瞪我,她说我压到她的折叠伞了。我起身,伞被抽离。对面的窗玻璃在乘客的脑袋中间映出我的虚影,飘在车厢外的苍白的小脸。电子声机械地报站,影像被人流遮盖,折叠伞女生下车了,一大波人也下车了,又有一大波人上车。我想,这将会成为我最糟糕的一趟捷运。
今天是个雨天,我有一把很大的黑伞,但我的裤子湿透了。那把粉红折叠伞并没有那么多水滴,也许是新的西裤吸水性太好。黏稠的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骚动在大腿内侧,水分的蒸发居然给我营造出一种痛觉,又痒又痛,说不清的难受。
电子女音报出了我的目的地,下车,到出口,上电梯,撑伞。距离婚宴现场只有几步路,我无奈地笑了,大步向前走去。
快中午了。结婚的人不是我,我是伴郎。
按理说,现在的我应该在酒店的某一间房里陪着蒋思泽,看着他焦急又充满兴奋的面孔,看他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掏出手机刷脸书上的动态,还要一边看手机一边抠手指以为我看不见。
但我并没有陪着他,阿泽学长就要步入婚礼的白色殿堂了,他最好的朋友此刻却在酒店大厅里寻找正确的方向,雨水沿着伞面落下,滴在花纹杂乱的地毯上,留下一块深色的印记。
“小川,这里。”蒋妈妈向我招手,笑容中的僵硬完全被大日子应有的喜悦覆盖掉。
我喘着气,一边走一边轻轻扯动自己的裤边,“啊…拦不到出租车,所以搭捷运过来了。”
“你也是欸…就在附近吃早饭不是很好吗?”
“好久没回台北了,突然想吃中坜路阿婆的早餐饼。”
阿泽听到了我的声音,在他绝美的妻子身旁回过头来,很久不见,眉宇间的刚毅和青涩已然不见,他的神色温柔起来,愣了一会儿,直视着我,对我说“都是因为你假期都不回来陪我一起考驾照啦,自己开车出门多舒服。”
身着洁白婚纱的女人笑起来,大概是为他们的自驾游而感到幸福吧。“那家的早餐饼我也吃过哦,我们中学是一个学校的欸,阿泽没有跟你说吗?”女人一直在笑,笑容闪耀得我有点发晕。
两个小时前,我匆忙从台北赶到新北,阿婆已经不在那家早餐店了,那个坐在柜台边玩手指的姑娘倒是一点都没变,“阿婆去世了哦,这家店是我的了。”
已经改成卖西点了吗。我看着店中装潢,有点想念阿婆。
“江浩川,”她伸出修长的腿拦住我,或者说是绊到我,“好久没看到你。”
“我一直在大陆那边,昨天刚回台北。”
“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会议?婚礼?葬礼?”
“不是啦,瞎猜什么,阿泽要结婚。”
“哪个阿泽,我没有印象。”
“那个来我们班复读的阿泽。”
从酒店到中坜路再回到酒店,我差点在我好朋友的婚礼上迟到。
还在新北板桥那边念国小的时候,我就认识蒋思泽了。他和我念同一所学校,住同一个院子,他就是那种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我喜欢站在他家楼下喊“阿泽哥出来玩”,然后他会从窗子里探出头,把食指放于唇前嘘声。我知道这样很吵,有时也有站在窗边浇花的阿公或是收衣服的阿嬷盯着我,说小孩子不好好读书玩什么玩。但我就是想看到阿泽从黑黢黢的门洞里晃出来,拍我的头,手指插进细密的头发里揉搓。去游戏厅,去漂亮姐姐开的奶茶店,去买糖吃,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公园玩。
江子翠一带有一条叫淡水河的河,在我暑假从垦丁回来吵着要住在海边的时候,外公就骗我说那个河其实是一片小小的海。谁没信过大人的那些鬼话呢?我心里还暗暗为这一带有个海而欢喜。
有一天晚上,月光白得发烫,透过窗帘射进来,我不知道当时是几点,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只觉得太安静了,躁动之下萌发出一种想要出去转转的冲动,经过阿泽学长楼下时,他房里的灯还亮着,我想叫他,但也意识到他听见了就等于整栋楼都听得见,于是又毛手毛脚地溜回来翻出一个手电筒。
再返至他楼下时,灯已经熄了。我把灯罩对准他的窗户,打开开关,一个光斑映在玻璃上,晃了几下,就看见阿泽那张脸。我冲他挥挥手,刺眼的光源也许晃得他眼睛不舒服,他用手臂捂住眼睛消失在窗帘背面。几分钟后,阿泽就出现在我面前,用看智障的表情看着我。
我问阿泽,“你怎么睡这么晚啊?”
“抄写的作业太多了。弄晚了一点。也才十点嘛。”
“哇,我八点就睡了。”
“好吧。”阿泽还在揉眼睛。
我们在街上游荡,阿泽的眼眶周围是红的。
“你是不是哭过,你看起来很有事欸。”
阿泽沉默了一会儿,有点苦恼的样子,他踹我一脚,冲着我笑,“你小子考砸了被追着满院子跑,哭的和杀猪一样,我可全部都听到了。”
想来必定是没有考好而挨训吧,不过要是我能有阿泽那样的分数也不会挨打啦。
走到淡水河边时,我内心压抑的狂躁就消融了。河里也有个月亮,在动,一条一条的波纹从白色圆圈中游过,层层叠叠的月晕在水里也清晰可见。我坐在岸边,双腿垂下,脚尖在水面上点出一圈圈月色。阿泽啊,我说,“我想游泳。”
说实话,我算是一个超级龟毛的人,据说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变得很挑剔,只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喝奶。当时是夏天,河里会不会有血吸虫,头发湿掉了怎么办,底裤脱不脱,有没有感冒的风险,被过路人看到会不会显很傻?这本都该是我考虑在内的问题,但我说,我想游泳,脱口而出。
阿泽站在河堤上,脱光光,跳入河中。
我呆住了。但还是给自己加了个助跑,腾空的瞬间扯着嗓子大叫,摔进水里,月被揉碎,阿泽捂住我的嘴巴说我好吵。
水很清凉,如月一般,但并不冷,身体是热的,阿泽是热的,我是热的。还有,水不是海水,它不咸,有点臭。
我记得家里有一个书柜,和墙一样高,底层都是我的书,什么《海底两万里》啊《童年》啊《十万个为什么》啊《昆虫记》啊,再往上是爸爸工作用的书,再往上是我够不到的,但踩在两层椅子上就可以拿到,谁没在家里翻箱倒柜过。《寂寞的十七岁》,白先勇先生的书,那本书的书封很白,躺在顶层,像月亮。我总会长到十七岁的,但那晚的月亮和那晚的淡水河还有那本书都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出现,所以我没太懂,没太懂书里两个少年半夜跑出去游泳,没太懂他们在草丛上拥抱对方冰凉的身体,没太懂那份炙热。故事的结局是,一个少年得肺炎死了,另一个当了医生。
我和阿泽坐在草地上把自己晾干,偷偷摸摸地跑回去。我倒头就睡,第二天有点发热症状,喉部像火烧一样干痛。
“我是不是得了肺炎,我是不是要死了啊啊!”我躺在床上,噙着泪问我妈。
她揪我的腿,“是发烧,发烧啊,叫你睡觉不好好盖被子,活该!”
那次病了好久,西药中药双管齐下。阿泽会来看我,给我糖吃,虽然我妈说感冒不能吃糖,我把剥开的糖纸塞在枕头底下,并不懂感冒和糖有什么联系。脑袋在枕头上翻来翻去的时候,糖纸就会发出细碎的声音。当然,阿泽还会到我们班去帮我拿练习本回来,这个就很没必要吧。
痊愈后,我就莫名其妙变得稳重了,龟毛还是一样龟毛,但很少再去找阿泽疯玩。
后来,我念国中了,依旧对念书很不上心。
我妈让我去找阿泽给我补课,实际上我去了也是玩。阿泽在书桌前背英语单词,面对着我,声音抑扬顿挫。我躺在他床上听歌,听来听去也就那么几首歌,但都和阿泽背书的节奏挺搭的。
家里书柜顶层的几本书都快被我看完了,长高的我只需要一个椅子了。《梦的解析》《情人》《包法利夫人》《霍乱时期的爱情》《春琴抄》《挪威的森林》《孤独六讲》《性学三论》,看的似懂非懂,那个时候,我不太喜欢蒋勋,因为他老不讲故事,也许我对性教育知识手册会更感兴趣一些。
我问阿泽,“你知不知道,女生可以喜欢女生,男生可以喜欢男生啊。”
他说他知道。
“不愧是学长,多活一年懂的就是多一点。”
我总觉得他房间垃圾桶里的纸团有股熟悉的味道。
我不记得第一次梦遗是几岁的事情了,但那天晚上的梦仍触手可及。溢出的海水,黑色的海水,黏糊糊的海水,漫过我的头顶。
十六岁的时候,我考到了台师大附中,还是和阿泽一个学校,老师说我能考去纯属侥幸。大概有好多事情,都是侥幸吧。
班里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生,她看起来和别的女生不太一样,神秘兮兮的,眼睛似乎能吸取人的魂魄。后来和阿泽去中坜路那边逛的时候,就看到她坐在阿婆的店里玩手指,女生的手很小巧,不像我和阿泽的手那样。有时候,她端着一小瓶指甲油,把脚搁在凳子上涂上一层艳红色的光泽,一段时间后指甲边缘有红皮翘起,她又用手扣掉重新涂。我还见过她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抹唇蜜,桃粉色的那种。
啊,对了,她好像是叫阳澄,姓什么忘记了。阿婆是她的外婆。她有时候帮忙收银,但从来都是否认她在收银,“我是看板娘欸!”,她会假装生气得这样说,女孩子生气起来也是可爱的。
我总觉得,她很对阿泽的口味。
我不讨厌她,换句话说,如果我不是如此热爱学习的话,八成会想她当我女朋友。
本该就这样无所事事混过三年,毕业之后找个女朋友,找女朋友们,一边拍拖,一边把生命余下的时间耗完。
可是阿泽哥休学了,那一年政大在朝他招手,他却得等高考后复读。刊登在校刊上的蒋思泽的文章,被人举控抄袭。
“真的是,你做的吗?”
“是。”
“不是吧,你别骗我。”
“是我。”
“有种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阿泽坐在篮球场边的木椅上,低着头,我把球踢到一边去,那边有几个女生在望我,有男生喊我归队。然后他抬起头,用膝盖撞我,“打你的球去,离我远一点,你身上臭。”
我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后来我才明白,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尽管彼此心知肚明。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还是跟我说了实话。校刊社有一个女生帮他修改文稿,看了之后,阿泽觉得改得很好就交上去了。阿泽真是太单纯。那之后,我给校刊投了很多稿,每一篇都有句藏头的话,变着法地骂那个女生。然而,没有一篇被采用。
事件本身还不至于让品学兼优的阿泽休学,事还没完,阿泽时常愁眉苦脸地说某某某今天又在班上诋毁他,他真的很在意别人的眼光,很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我不想待在这个班了,看到这些人我就很难堪。”
“来我们班吧,给你爱的抱抱喔。”
也就那么随口一说,这句话便成了现实,阿泽又被妈妈批评了多少次呢?
和阿泽在同一间教室里念书,近距离地观察他上课时的一举一动,放肆抄他的笔记,一切皆成为现实。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因为分数不理想、前途好迷茫而哭泣,一米八的好男儿会倚着那个黑黢黢门洞的墙壁哭得这么难听。
阿泽说,你别哭啊,回家晚了你不怕被你妈训吗?
“我是不是很没用。”
“哪有,你很棒的。”他轻拍我的头,手掌捧住我的脸颊。如果我还小的话,会想到他下一句话就是“给你吃糖”。我的确想吃糖,但含住的是阿泽的唇,很软掺进泪水的味道,有点咸,又有点甜。
在两个人都起了反应的时候,声控灯亮了。他松开口,我垂下搭在他肩膀上的双臂,用袖子擦干眼泪。“明天见。”他慌张地说,转身向楼上跑去。
我呆在原地。
楼上下来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杂乱无章的不平稳的脚步声。
“哟,这不是隔壁楼的小川嘛,阿泽,欸,刚上去的是不是阿泽,那孩子招呼也不打。小川,帮叔叔把垃圾带下去扔掉。”
我拎着垃圾袋,有点后悔小时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弄得阿泽整栋楼的人都认识我。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情,我看过的所有书籍都指向这一结论。
我十七岁了,或者说十八岁了,白先勇的那个关于月光与少年的故事我仍未看懂。
但我还是很开心的,偷着乐,当阿泽把我的手紧握在他的手中时,当四下无人悄悄咬他的脸颊时,当我们相拥在一起时。阿泽有着好看的眉毛和鼻子,光影打在他的侧脸,皮肤上的绒毛闪闪发光。我喜欢和他走在一起,没有目的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好像是从很早之前我们就已熟识,一路走到今天。
我只是觉得很快乐,没有想过要如何去爱。
不负众望,那一年,我们都收到了政大的录取通知书。
那年假期,我们去花莲那边逛了一圈,还去了垦丁。心心念念的垦丁的海,远不及梦中黑色的潮汐动人。
阿泽说他想去商学院,问我想去哪。
“理学院。”
“什么嘛,就你还念数学。”
“是心理学系啦!”
弗洛伊德也无法解析我梦中的秘密。
之前不准早恋,现在又催着我们谈恋爱找女朋友,我很不懂大人的想法。我和阿泽并没有保持纯洁的关系,接完吻之后傻傻地抱着是真傻。
那天我去楼下便利店买套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国中的时候,妈妈叫我去附件的超市买瓶醋回来。有多的钱,我就买了一包放在醋对面的东西,跟阳澄从包里拿出来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粉嘟嘟的包装,满满是少女气息。研究完构造,我也没办法把它用掉,觉得吸水性很好,就把妈妈用来敷面膜的海棠花种子洒在上面,还发了芽。
被发现之后,我妈就经常拿这个梗对我说教,说我下流。
那国中的我,会有勇气去买套吗?大概只要梁静茹给我勇气,就会敢吧。
我不知道之前我是否有想过,我的第一次是给了一个男人,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我看着他熟悉的脸庞,盯着他的脸,直到闭上眼也能感受到他的表情。我抱过他,亲过他,每一寸肌肤,哪怕是鼻绒毛都与他呼吸过相同的空气,分享过彼此的气息。
我只是觉得很快乐,没有想过要如何去爱,也没有想过未来,没有想过这条路本就是曲折的。
宣布出柜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呢?我想父母会理解吧,不管是怎样的感情,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我不是喜欢男生,我只是喜欢阿泽一个人而已。”
他们说我恶心,说知道这样的话当初生我下来就该掐死我。我很生气,更多的是困惑。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有回过家,毕业之后到大陆的一家医院实习。
而阿泽,他的宣言永远停留在张口与闭口之间,我知道他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很久以前便是这样了,我知道的。他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相信我明白。
我想起来,国小时,我还帮他打过架呢。豁得出去的我,挥舞着拳头,张牙舞爪,乱喊乱叫,像个傻子。
教授总是跟我们讲不要忽视心理学的重要性,尽管大多数人还是让“病”腐烂在心里。“心病由心治”,这是他说的,教授的女儿是自杀的。
我相信,始终相信,我是能治愈心病的人。同性恋的“病”,还是恐同的“病”。
觥筹交错,举杯之间,人们祝愿结婚的新人百年好合。我举着酒杯,四处敬酒,但滴酒未沾。西装裤已经干了,湿黏的感觉没有消散,我有点晕,趴在洗手台边干呕。
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我把冷水浇在自己脸上,擦干。阿泽站在我背后,我们在镜中对视,他上前,从背后抱住我,埋进我的颈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很小,顺着呼出的热气爬进我的耳朵。
“你的新娘在找你。”
的确,他的新娘在找他,丝滑的缎面裙踩在银灰色高跟鞋上走来,她轻戳阿泽的后背,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凝视着我,她说,“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去休息一下吧,旁边是我们订的套间。”
这对璧人离去,身影消失在拐角之际,蒋思泽回头大声对我说,“江浩川,谢谢你能来。”
我闪身跑进男厕的隔间里,大口地喘气,耳鸣。正如新娘所说的,我需要休息。
人群的欢笑隐入背后,金色灯光隐入背后,我关上套间的门,扯开领结,早晨贴在颈部的OK绷快失去粘性,半吊在皮肤上,吻痕,紫色的,不是女人留下的,也不会是阿泽。真是该死,怎么在这种地方这么用力。
我的生活,坏掉的夜晚,弄脏的床单,陌生人的面孔变换着,和夜店的灯光与酒精一样看不清记不住。
何谓同性恋,是“性”吧。
腿根处冒出了一小块菇状水泡,在我意识到之前就已破掉,是脓水沾在裤子上让我这么不舒服。雨水是很脏的,我担心伤口会发炎,决定等婚宴结束后去拿几副消炎药。
我早就过了发水痘的年纪。医生说,这是感染上艾滋病的初期症状。
那之后,我没有再回大陆,定居在台北,偶尔也回新北那边。台北的北边也是海,九份的咖啡馆,淡水老街,六合的夜市,女巫店的house live。休年假时,我一个人环岛旅行,沿着海岸线寻找梦中的声音。
我是一名不不负责任的医疗机构工作人员,我给病人开药来治疗他们的心理疾病,给他们做催眠,他们睡着时,我趴在桌子上看他们一呼一吸的腹部。我也给自己开药,抽屉里瓶瓶罐罐装的是各类止痛药、安眠药和致幻剂,还有那些能让我多活些时日的药。
艾滋病不是洪水猛兽,同性恋也不是,台湾同性结婚已合法化。
但世人眼中未必和我想得一样。
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我不想多折磨自己,延续生命,或者我还有未完成的梦。我二十几岁的那些罪行,足够我下地狱了吧,众合地域哈哈。
办公桌上有一杯凉开水,吞下两篇安眠药和三粒布洛芬,我躺在诊室里的病床上休息。助理很无奈,但对我这种状态也见怪不怪了,他替我拉上帘子,就像阿泽给他八岁的女儿关上灯那样。
今天早一些的时候,有个病人在诊室里闹腾了好久,他一直在哭,我觉得他能自己来看医生就很不错了,最后,他坐在地上求我爱他。我脑袋很疼,也忘了最后是怎么把他弄走的。求你爱我。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就被打倒了。
台湾应该不缺海吧,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片黑色的海。
和往常一样,天黑之前,我在诊室里醒来。助理还没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醒了啊。窗户开着,晚风徐徐,窗外的余晖和夜色交织缠绵,飞鸟停靠在未点亮的路灯上。
求你爱我。
背后有一双手,推动着我,把我推入海中。海水从四面八方扑到过来,不再是清澈的蓝色,它被穹顶之上泛滥的黑色同化。我无助地划动双臂,没有一丝回响。一秒变成两秒,变成四秒,变成六十秒,变成千百万秒。时间和呼吸一起沉入大海,拖出一长串气泡,消失在地平线上,冰凉的触感从后背涌入全身。
有人在拨动我的眼皮,刺眼的光束射进来。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是谁?我貌似认识他,几天前还是几年前,他喊我“老师”,很大声,但我的耳朵被海水包裹在另外一个世界,听不清,好远啊。
弗洛伊德死在沙滩上,海面和山川一样平静。
穿白大褂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好像也穿着白大褂,怎么变红了。我想问他是不是肺炎,想让我妈揪我的腿,想看淡水河里月光明灭。
我想对我妈说,对不起,我没有盖好被子。
“江老师最近吃很多药,他把标签撕掉了告诉我是压片糖,今天居然在病人面前哭起来。他休息了一下午,我以为他没事了。刚刚他一下子从窗户那里跳下去了,我真的……我应该,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少年从未说出对少年的欢喜,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他们都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曾是一张白纸的模样。
黑色的潮汐,漫过头顶。
笔尖在纸上断断续续地写字,手臂好嘛,左脸颊也好麻。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伸懒腰。骨头咔嘣作响。
“你也是真能睡,我一张卷子都快做完了。”
我揉揉眼睛,揉揉脑袋,扭头看向钟,又躺了下去。
MP3没有电了,空荡荡的耳机挂在耳朵上。我拔下耳机,手背碰到一片又湿又黏的液体。
“阿泽啊,”我不知羞耻地大笑,“我口水流到你枕头上了。”
“你这个白痴!”
我以为他会冲过来踹我,但他心情看起来很好的样子。
“喂,刚刚你睡着的时候,那个女生打电话过来向我道歉了,她说她明天会和学校讲清楚的。
“那很好啊,你可以安心考试了。”
“你快起床啦,滚去念书!你这个样子能不能考去政大哦。”
连接好充电器,声音又开始运转。
/扑火,我们相视笑着扑火/
“阿泽啊”,我望着窗户,“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那个李什么澄的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很适合你哦。”
/什么都不说/
“很明显嘛,还好吧,这都能看出来。”
——
/不说的是真的/
——
/我们相视笑着,是梦也快乐/
阿泽微微翘起嘴角,风从窗外偷渡进来,日光在春意中融化,鸟叫,虫鸣。钢笔躺在书桌上,白纸沾染了黑色墨迹,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