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一碗五花肉

从记事起,就被丢在姥姥家,一觉醒来天已漆黑父母已离去,我便扯着嗓子用哭声来表达我的情感。黑暗中姥姥抱着哭泣的我站在家门口的土路上,隔着村庄我仿佛看见村外那条流着清澈渠水长满杨柳树的回家路,那条路在我眼中散发着荧荧闪闪的微光,疑是看到父母用脚奋力蹬着二八自行车在那条路上往家的方向驰去,脸颊上残留着哭泣后冰凉的泪水。

姥姥家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当时住着太姥姥、姥姥、姥爷、大舅、大舅妈、几个表哥和一个表姐,还有院子里养的一群鸡和三只奶羊。 四五岁的孩子,不知思念为何物,太阳快要落山时,霞光洒满小院,我一个人躺在屋中土坑上,夕阳染红了我的脸,我被一种说不出的情感萦绕着,看不见,但又挥之不去让我窒息,无人的时候可以避免陷入尴尬境地,这时眼泪便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流,窒息也在眼泪的冲洗下一点一点被打开变淡,分不清是孤独还是思念。

现在想来,小孩子家哪里懂什么叫孤独、思念?我又在思念什么?思念父母和姐姐们在县城租住的那间破房子?不是。想妈妈、想爸爸?姐妹五个,我是他们怀着生一个男孩而希望破灭的女孩,我来到这个世间他们看到我的第一感觉应该是失望,他们有没有想我,会不会想我,我没有思考过,也没有想过。至今也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愿意多看我一眼的人是谁?  时间一天天流逝,我像村口水渠岸上的那棵杨柳树慢慢地长大,日落的时候对家的思念便如树的年轮一圈一圈绽放开来和时间一起镌刻在肌肤里。那条年轮伴随着时间的飞逝离树心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就像最外层的树皮一样粗糙而僵硬,感性的东西没有了,全是死细胞,但它却真实的存在那摸上去粗砾般感觉,融进了血脉里。俨然村口那条回家的路,几十年过去了,儿时高大的杨柳已没了踪迹,水渠也干涸裸露着黄土,但每次经过那里,哗哗的流水声便在耳边响起,杨柳树下那份清凉还在,这时我仿佛回到从前,看到童年的我拿一根小树枝在杨柳树下挖着一个一个蚂蚁洞,一厘米长白白胖胖的大蚂蚁四处逃散着。

姥爷比姥姥大七岁,是村里的第一任支书,打过鬼子。村里人都说姥爷脾气不好,在我的记忆里,姥爷没有和姥姥吵过架,姥爷也从没有吼过我。物质匮乏的年代,每隔二个星期,姥爷便会骑上自行车到城里买一小条肉,到家的时候,那条红白分明的肉用一根绳子穿着挂在车把上,此刻姥爷好像薄松龄笔下的《狼》担中剩骨的屠夫,我是文中少时,一狼径去,像一条狗似的蹲坐在屠夫前的另一只狼,立在车子前看那块肉。姥爷买肉是有目的的,这小条肉有止痛的作用也就是为了不让我想家,吃饭的时候那条切成片后和蔬菜炒在一起的一片一片的肉也就顺理成章由我来吃,二表哥会用筷子夹着泛着油腥的大白肉片放入我碗里,现在想来,一切恍如昨日,如今过年过节亲戚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有人把当年怕我想家隔一段时间姥爷去城里给我买肉吃的事挂在嘴边。记忆中那时我不太喜欢吃肉,吃肉好像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食物是不是真有疗愈作用我也不知道,不过吃完肉后心里上总觉得就不应该想家了,结果好像也就真的不想家了,思念就消失了,嘴里只留下吃白肉片时那股油腥。

离开姥姥家的日子,我从不食白肉,每当看到白肉嘴里那股油腥便泛在齿颊间,哪怕一丁点白肉也要剔除出来。童年和青春总是在懵懵中离去散场,不知不觉已知天命,心还未老,岁月已变幻了身体和容颜,从前不喜的东西今天已释然,儿时那白肉的油腥却点燃了生命里的星星点点。不知是思念那逝去的亲人还是无奈那留不住的过往,重新对肉有了新的欲望。脑海里重复着儿时姥姥煮肉的场景,院子里柴火大锅里翻滚着大小方块的猪肉,那飘着肉香的一缕缕青烟在小院上空袅袅升起,肉煮好后锅里下油,放入白糖,熬好糖色把煮好的肉块放入锅中烧色,肉放入滚烫的油锅里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热油飞溅,肉皮就成了蜂窝状焦糖色,像极了我们的人生,经历了风风雨雨、浮浮沉沉、呈现出铅华洗尽珠玑不御生命之静美。没有冰箱,烧好的肉便用盐淹起来,炒菜或切片做蒸碗,姥姥做出来的蒸碗食之蚀骨。

最美也不过这人间的一碗烟火,许多生命中的美并不是物质的,没有实际利益,恰恰却是情动于中留在记忆深处,久久不能忘却。带着对故人的思念、带着爱和美好、带着明天的希冀,回忆着记忆中的温暖。我把五花肉切成片,用老抽、生抽、蚝油、料酒、葱姜蒜淹浸入味,锅内放油把淹好的肉片放入平底锅煎至两面金黄,炙火把白肉里的油腥一点一点析出,煎好的肉片码入碗中,为了达到口感的软糯,我把它放入高压锅蒸了15分钟,高压蒸过的肉再放入陶瓷电饭煲中,花椒、大料、香叶、桂皮在煎完肉片的油里爆出香气后加水一起倒入锅中,按下蒸煮键。中午回家,肉的香气先飘了出来,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上飘着厚厚一层亮晶晶的油,生活的五味杂陈也在这反反复复的煎煮中一点一点融入肉里,夹一片放在嘴里,软糯、香而不腻。五花肉经过香料的浸润,炙火的煎烤,沸水的蒸煮,剥离出身体里的那份油腻,把洗尽繁华历经风霜后的柔软留在了肉里。

爱一份美食,口腔上官能的快感转瞬即逝,更多的是美食中的人和事,构成了心灵上记忆中丰富满足的美感。 已临暮年,不再有少年的狂妄,青年的浪漫,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悟和理解,生命有尽头,不过短暂人生中总有一种灵魂的相契如约而至,总有一繗阳光温润心房。肉炖好了,只是不见故人来。

                                          202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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