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我会想起床上的日子,大海很奇怪,远远看去蓝的清洁,可是船舱里厕所冲出来的水却总有点黄,当然,离岸愈近,这水就愈是黄浊。
左右无事,就自己看书。看什么好呢?说来土气可笑,但它又必然是康拉德,古老如垠如大海本身的康拉德,以及梅尔维尔的《白鲸》,好想象自己是灾难的幸存者,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独自归来:“既然其他人都死了,还有谁负责回来说故事呢?”
在我上两代人的香港男人中,似乎有种奇怪的小传统,只要失意,就不妨去“行船”。比如说失恋,于是一个人背起简便的包袱,跟着货轮到陌生的水域和以前只听说过的港口。一种多么浪漫又多么有气概的举动啊!平常的情歌与爱情小说总是夸夸其谈,说什么“我愿意为了你而放弃全世界”;行船的失恋男子则是放弃了全世界,好彻底放弃一个人。
这么一个男人满腔愁苦又毅然决然地上了船,开头总是得不到理想的效果:对着空洞的大海,顶住工作的疲乏,他发现自己变得更加不舍,更加孤独。再过一段时间,他才明白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放弃。他要做的是那个把故事带回来的人,同时使自己也变成故事。比起爱人,他更加爱自己。这也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下了决心不再回来的人,最后还是上了岸。
可悲的是,白鲸已死,海之四隅也不再有风神呼气,天上的星辰与海水的味道都失去了暗示命运的作用,这早就不是一个还有故事可说的时代。于是他回来了而且无话可说。更没有人发现他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