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史有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年代。
从1979年起,短短的十来年,华语影坛涌现出三股锐不可当的力量——
“台湾新电影”,“香港新浪潮”,内地的“第五代”。
这几个学术界发明的词语,对大众或许还很陌生。
但是你一定认得出,当年的那些“旗手”们:
杨德昌、侯孝贤、徐克、许鞍华、陈凯歌、张艺谋……
他们引领的电影运动,不约而同地爆发,却又有着不同的社会语境。
今天要说的这部纪录片,专门讲述了台湾的故事——
《光阴的故事-台湾新电影》
这部纪录片,没有对影史的陈词性总结。
新电影如何起源、艰难险阻怎样、具备哪些特点风格、又为什么结束、那帮人后来都干嘛去了……
它全不操心。
说是纪录片,其实更像是一本书信集。
邀请世界各地的电影人,给三十年前的那群“非主流电影青年”,写一封时光邮件。
第一位出镜的,是云门舞集创办人林怀民。
他说,台湾电影新浪潮不是电影界的孤立行动。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加速变革中的台湾,人人都在寻找身份认同。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个方法要讲话。”
艺术冲锋在前:寻找人与土地的关系的乡土文学、用身体跳舞的云门、雨后春笋般的小剧场……
电影,是其中之一。
侯孝贤《风柜来的人》,拍了几个年轻人在浪潮中跳舞,然后从澎湖列岛去到台北谋生。
杨德昌《海滩的一天》,拍了沉溺过去的士绅家庭在新时代寻找落点。
在变得太快的时代面前,电影人也坐不住了,他们要新形式、新题材。
林怀民在采访快结束时,问拍摄者:“散戏了吧?谢谢。”
语言突然从普通话切换到闽南话,状态也随即放松。
表面上,说采访结束了。
实际上,却像在说台湾新电影运动、甚至那个时代也像一场电影,现在结束了。
戈达尔有个坚定不移的理论:电影评论跟导演没有区别,都在创作电影。
因为导演的表达意图是一回事,评论的解读领悟是另一回事,两者交叉感染,一部电影才算完整。
类推到新电影运动,这场“电影”虽然散戏,但它的创作还不完整,需要外界认知、影响力来补足。
那才是《光阴的故事-台湾新电影》真正拍的。
此后纪录片从台湾出发,辗转世界各地,去寻找“台湾新电影”的粉丝们。
意大利的马克·穆勒。
这个人是华语片的大神级推手,动不动就做中国电影回顾展。
比如,1981年在意大利都灵影展举办中国电影回顾展。
法国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来了,爱上了华语片,成为了欧洲的华语片专家,娶走了张曼玉……
马克·穆勒最初发现台湾新电影,是因为认识了杨德昌,接着就被集体创作的《光阴的故事》感动。
因为“令人诧异的自由创作氛围”。
后来,他当上威尼斯电影节的选片人,觉得是时候推一把新电影了。
这一推,《悲情城市》就被推进了1989年那届的主竞赛单元。
事实上,威尼斯的评审团,很难真正理解《悲情城市》的内涵。
这不仅因为东西方的文化隔阂,还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听说那段历史——
西方观众不会知道白色恐怖,不会了解什么是本省人,什么是迁移来的外省人,以及不同背景下社会心理的影响跟共鸣。(影评人汤尼· 雷恩)
但评委谢晋和意大利导演普皮·阿瓦蒂坚信,这是一部创造历史的华语电影,给它重要奖项,就等于写下电影史新章节。
最终,《悲情城市》拿下金狮。
日本。
导演黑泽清受杨德昌电影的启发很大。
他说那是,“利用真实素材追求极致的电影感”。
台湾的社会文化非常独特。
既有原住民文化,又有内地传统文化的传承和迁移,还有50年日本统治的文化移植。
身份的疑惑,长期以来是被回避的。
这时,新电影出来说话了。
虽然用的是暗语。
《苹果的滋味》有一幕,美国军官开车撞人后,跟警察助理找到事主家,屋子里五六个人,在英语、国语、闽南语和手语之间不断翻译,才能达成交流。
新电影用这种荒诞,有意识地清算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文化叠加、矛盾与融合。
导演是枝裕和,他的父亲,早年在台湾地区出生和成长。
他提到印象深刻的两处电影细节。
一处是在侯孝贤的《冬冬的假期》。
冬冬寄住在乡下的外公家,外公的诊所是日据时期的建筑,标准的早年日本乡下诊所的样子。
另一处是万仁的《超级大国民》。
许毅生当年在政治迫害中出卖了好友,年迈的他找到好友的墓碑,下跪道歉。
说的是日语。
因为习惯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跟旧友无障碍地沟通。
这些长期埋藏在国家宏观叙事之下的私密记忆,被新电影一段一段挖出来,不断填补残缺的台湾历史。
在泰国,导演阿彼察邦也是台湾新电影的粉丝。
调侃道:
以前看台湾电影,我总是会睡着;多年后,我的电影也让观众睡着。
其实他要认真说的是这句——
“我想他的电影谈的是记忆,记忆有其存在价值,电影就是记忆。”
台湾新电影唯有梳理清楚历史的记忆脉络,才能知道,现代台湾从何而来。
贾樟柯,坐在小区楼底下,也接受了采访。
分享当初看侯孝贤《风柜来的人》的感受:
我非常搞不懂,为什么一部来自台湾的电影,会让我那样觉得好像在拍我自己。
侯孝贤镜头下处于经济转型和政治变化下的台湾,跟贾樟柯看电影时,内地改革开放后的社会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十年后,这位汾阳小子在“故乡三部曲”里,捕捉到了当初的那种感觉。
纪录片最后出镜的是两位台湾导演,蔡明亮和侯孝贤。
他们俩的出场顺序很有意思。
作为台湾新电影之后,“新新电影”的代表人物蔡明亮,被问到是否与前辈有接轨时,他说没有。
是“自成一格”。
电影如果你把它视为一种艺术创作的话,它就跟一本经典一样,它不是经过观众的淬炼,它是经过时间的淬炼,不是一时,而是长期,摆在那边,等你成熟。
而侯孝贤出场的地点,选在由他资助的艺术影院台北光点电影院。
老建筑,旧楼梯,跟着他的背影一步一步走上去,镜头停在天花板贴着的《恋恋风尘》剧照上,仿佛穿过时空隧道。
1987年,有人说,台湾新电影结束于《台湾电影宣言》。
2007年,有人说,杨德昌走了,他带走了台湾新电影。
这些说法都对,但不全对。
导演代系不断更迭,创作理念也越来越多元,只要这种记录时代的强烈意识和诉求还在,新电影就会以另一种方式不死。
2008年,《海角七号》,魏德圣曾受到陈国富提携,担任《双瞳》的策划和副导演,此后以《海角七号》和《赛德克·巴莱》重拾对历史的回望。
2009年,《不能没有你》,戴立忍感谢杨德昌,教会自己关注社会新闻,从新闻中审视社会。
乃至今年的《健忘村》,陈玉勋,仍在坚持以喜剧写忧伤,却跳出原有格局,拍出了台湾地区的超现实编年史。
侯孝贤这句话,说出了“台湾新电影”的本质——
所谓新电影是什么,形式以前都玩过了,到现在,影像的形式已经玩到不能再玩了,最重要还是内容,那个时代的内容。
“新”,是相对的。
台湾新电影有其特殊的时代,如果今天的电影还和它一样,那反而不新了。
我们不可能指望风会停在原地。
但可以相信的是,风吹过后,草丛中会蛰伏着下一次的蝴蝶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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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吃下水的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