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读的不多,但每当读到《李斯列传》一文,痴迷于文字和瞠目于李斯才智权谋之余,难免悲从中来。李斯是一个大起大落的传奇人物,起于微末小吏,后在乱世成长为一代名臣,辅佐始皇建立万世功勋。始皇病逝后,又因贪恋权威背叛始皇,阿谀逢迎二世献上“督责之策”而陷同僚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最终难免被腰斩,思欲与家人牵黄犬游上蔡东门而不可得。
后世对李斯的评价也不一。司马迁认为其受极刑为咎由自取,《李斯列传》说“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这句话也可以看出“俗议”众多而都称赞李斯之功,所谓“功侔伊望,名巨泰山”(桑弘羊评李斯语)。后世评说更是褒贬不一,甚至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关评价也是多变。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一文绪论中提及他写此书之义:
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举天下之人而恶之,斯可谓非常之奸雄矣乎。举天下之人而誉之,斯可为非常之豪杰矣乎。虽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其可见?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语曰:盖棺定论。吾见有盖棺后数十年数百年,而论尤未定者矣。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论人者将乌从而鉴之。曰:有人于此,誉之者千万,而毁之者亦达其极点;今之所毁,适足与前之所欲相消;他之所誉,亦足与此之所毁相偿;若此者何如人也?曰:是可谓非常人矣。其为非常之奸雄与为非常之豪杰姑勿论,而要之其位置行事,必非可以寻常庸人之眼之舌所得烛照而雌黄之者也。
正因为梁启超上文所言,本文不对李斯一生功过作评价,事实上我也无能做出任何评价。仅仅是信笔游,兴之所至即始,所之既倦则止。
春秋战国是我国古代学术发展的活跃时期,但春秋与战国时期的才学之士思想却有着较大不同。大致前一个阶段,诸子百家是独立自由的,是真正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孔子周游列国不是为了高官厚禄,不是为了“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而是为了推行自己的理想。墨子奔袭解围,也不是为了名利,成功之后便离开,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理念。战国时期,诸国竞相蚕食,意图一统天下,此时的士人便以策问见信于统治者。一批批能言善辩之士崛起,他们充当的是“谋士”而不是“帝王师”,其目的在于帮助所在国家争霸。这个时代,人大多都言行一致,人格统一,不存在那种口若尧舜但行同桀纣的人。伟大的旗帜鲜明,无耻的光明磊落。李斯就是起于这样的时代,他就是这样的人。
按《李斯列传》所言,李斯安逸的生活中断于“仓鼠劫”——厕所中的老鼠和粮仓中的老鼠生活差异之大,让他感叹“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从此他就离开上蔡,跟荀子学习帝王之术。我倒是觉得,一人所做决定大都与其性格有关,相比于关乎人生际遇的大事件产生于偶然见到的老鼠,我倒是更愿意相信李斯从来都有鸿鹄之志,选择只是时间的问题。至于后来辞别荀子所说“故垢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也正是他长久以来的想法。
在求学期间,两个人对他的想法影响很深,一是老师荀子,二是同窗韩非。
荀子主张性恶论,认为逐利是人之本性,在《荀子·王霸》中,荀子说“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所不免也”。但荀子又说:“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仪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也就是说,荀子认为人性恶,但是却主张“化性起伪”,目的在于引导人们不断完善自己,即通过后天的努力祛除内心的恶性,通过学习诗书礼义而提高修为,终成圣人。李斯得到了荀子真传,却也有扬有弃,只不过,他扬的是性恶说,弃的是克己成圣一论。
韩非被认为是法家的集大成者,是典型的性恶论,也把人性欲利的思想发挥到极致。他认为,社会各阶层的人们的行为无一例外都被利益所支配。他认为医生救死扶伤,并不因为是不是骨肉至亲而救或者不救,原因在于这样可以获利;买马车的人希望他人有钱,做棺材的人希望他人死,并不是因为买马车的人比做棺材的人高尚,只是前者希望自己的买车卖出去,后者希望自己的棺材卖出去,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利益。这颇有些亚当·斯密《国富论》“我们的晚餐并非来自屠夫、酿酒师或者面包师的仁慈之心,而是他们的自利之心”。只不过后者主张通过一种制度达成个人逐利和他人利益的“激励共容”,实现社会良序运行,前者只剩下赤裸裸的阴谋权术。正如《韩非子·难一》所说:“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重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说出也”。君臣之间没有恩情,只有利益交换。历史学家将韩非之死归咎于李斯,无论历史真相如何,李斯肯定是发扬了韩非的衣钵。
经济学家凯恩斯在《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的最后写到:“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的思想,无论正确与否,都会比常人所了解的更有分量。的确,统治世界的人可以说非他们莫属……我确信,同思想的潜移默化的功能相比,既得利益的作用是被夸大了的。诚然,这绝非是指眼前,而是指经历了一段岁月之后。因为,在经济学界和政治学界,25岁或30岁以后还能继续为新理论思潮所裹挟的人往往为数不多……思想,而不是利益,或迟或早终归是危险的,无论是伸张正义,还是放纵邪恶”。
如凯恩斯所说,思想的作用是潜移默化而又深远持久的,而荀子、韩非影响了李斯的一生。李斯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功名利禄,无论手段。李斯左手持金右手持剑,或收买或刺杀,特务阴谋手段,不一而足;他从荀子学习诗书礼易,后来却为了保持地位而建议始皇焚百家之言,禁止议论时政而以吏为师;李斯书法绝伦却只沦为为始皇刻石颂功,才学无尽,一篇《谏逐客书》和《督责书》,全然为了自保;李斯受始皇厚恩,在始皇死后却因利益背叛始皇,篡改遗愿,间接导致始皇诸子诸孙遭到杀害;为阿谀秦二世,进谏督责策,最终只是加速了秦王朝的灭亡。事实上,李斯一生纵横官场,最后身死人手,也是他极端利己、热衷功名而从无道德礼义所致。最终落得个黄狗逐兔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