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矻村的人们从来都是早睡早起,没有仰望星空的雅趣 。对于农村人早睡这个事,马寅初先生就提出批判观点,他认为农村人口多,主要是村里没有装路灯。这些年村子里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农民认为夜晚就是用来睡的人生主张,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挑战。
山村的夜很静,燥热已褪去,深邃的夜空撒满星点,西边天际的上弦月,像是在静静等待着谢幕。田野上腾起薄薄的雾霭,阒无一人的村道上洒满清辉。没有虫鸣,没有犬吠,一些细碎的声音,大约是物质在空气中做摩尔运动,或者是从窗户钻出的鼻息声。
土矻村村委会不到半里地保障房,半夜里李传家的癫婆子神经病发作了。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在保障房里大声吵骂,惊动了隔壁保障房住的邻居家安婆。家安婆的老头喝药死了多年,孤寡生活让她无事可干,专门与村里的婆老子聊天和打听各家各户的鸡零狗碎。她披衣起床,来到传家屋里,斡旋这起可能破坏社会和谐的家庭纠纷。
家安婆走进传家婆屋里的时候,只见传家婆右手里抓着砍柴刀,左手指着传家大骂。
“你个要死不死的,钻棺材的老头,冇一点本事,老屋被人拆了,低保也拿了,小的仔被人捉了,我次次被人欺负,都是你冇能干。”
家安婆试图夺下传家婆手中砍柴刀,但因力怯不敢动手。
“哎呀喔,我们这样的老人有什么本事拦住这多事,有什么问题去找村干部啊,半夜三更吵什么呢,你把手里刀放落下来,不要伤着人。”
传家听了癫婆说自己没本事,心里想着自己快八十岁了,还没日没夜钻进田里做事,她整天不干活,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居然有脸骂人。
“你有本事了?一天到晚装神弄鬼,爱食懒做,吃的米都是我弄回来的,你有本事你去叫他们把小的仔放出来,你有本事你去弄个低保,你有本事你去把田里的事做好来,你这个跟叫化子睡的东西。”
话音刚落,传家头上挨了癫婆一刀。赶紧用手捂着,血从手指缝流下来。
“哎呦,你个冇人教养的癫婆,敢拿刀剁我?”
传家婆看到老头被自己砍出血来,慌了,心想刚才明明是用刀背打的,怎么就出血了呢?但嘴里仍倔强着。家安婆一看出血了,大叫起来。
“不得了啦,癫婆你太恶了,下手也忒重了,传家你冇事吧?要不要喊赤脚医生?”
传家顾不上回答家安婆,从门背找到一张锄头,举起来作势说,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癫婆?忒恶了你这个癫婆。”
“你打啊,你打啊。”传家婆一边叫一边退出屋子,提着砍刀钻进夜色中。
传家婆一路骂骂咧咧穿过土矻村新浇的水泥路,引起几声狗吠,吓得她加快脚步。她怕狗。
她趁着星光,径直走到寡妇翠花门前叫骂。骂了好一会,二楼的灯亮了,她就提高音量,撕着喉咙骂。
“你家死人了,你家死光了人,你家的男的找不到老婆,女的找不到老公……”
好一会儿,翠花打开一楼的门冲了出来,等发现传家婆手里的砍刀时,想退但又来不及退,挨了一刀,奋勇将传家婆扭到在地,几个巴掌扇在传家婆头上,把传家婆打得头晕脑胀。这时传家和家安婆也赶到了,就上前去拉。翠花力壮,把两个人甩开。对着传家婆又是一阵耳刮子。
“还敢不敢骂?死癫婆,还敢不敢骂?”又是几个耳刮子,打得传家婆连声求饶。
“下次还敢跑来骂人就打死你个癫婆。”
家安婆边拉边劝,把传家婆从地上拉起来。翠花见那癫婆要走便返回屋里,啪一声把门关上。传家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一声哭骂起来,边骂边在地上蹬腿,擦得地上尘灰在月光中升腾。门再次打开,翠花拿着长扫帚出来,传家婆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水泥路上跑,翠花追出几十步后折回家去。
传家和家安婆尾随过去,传家婆原先是边哭边骂,后来改成走走停停,边笑边唱,像极了魏晋时期的某个名士。她唱着没人听得懂的歌,在夜色中散开,又引起几声犬吠。
安家婆走上去劝她不要影响种田人夜里休息,要低保应该去大队找干部谈。她们那一辈人,习惯把村委会按照几十年前叫法称作大队。
村委会的铁门挂了把铁锁做样子,可能最后离开的村干部没认真锁门。家安帮传家婆轻松把门打开,传家说这么晚了就不要进去吧,可谁也没听他的。走进村委会的院子,传家婆就开始哭骂,家安婆则大声劝阻。好长一会儿,村委会的每扇门窗都没有动静,家安婆就跟传家婆说,
“癫婆你叫个魂啊,里头冇人,书记回家睡觉了。”
传家婆大概觉得自己白白浪费喉咙,操起砍柴刀,乒乒乓乓把窗玻璃敲落一地,传家上前拦都拦不住。
新任支书是个年轻人,刚上任诸事尚没理出头绪。这半更半夜睡得正沉,隐约听到外面吵闹声,没有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他爸被吵醒了,跑过去摇醒他,说传家婆在下面闹事,说什么低保的事。
书记睡眼惺忪地走出门。卧靠,那传家婆披头散发像个女鬼,边哭边骂,半天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传家婆凑近年轻的书记,帮他翻译那癫婆的来自神界的语言。
“癫婆说要你们大队干部把她小的仔放出来,她小的仔那样老实的人怎么会犯法呢,一定是冤枉的,还有你们干部要帮她吃低保,她那么苦为什么就吃不得低保,别人买车买屋都吃低保,这不公平。”
新任书记没见过这样半夜三更叫门的,要求她们赶紧回去。
“村里没有权力要求GA机关放人,享受低保有政策标准。村委会按照正当流程进行申报,但决定权在上级,我们只能按要求进行审核。你们不要闹了,都回去吧。”
家安婆告诉书记,癫婆把村里的玻璃打碎了。书记一听,这还得了,掏出手机给负责综治的村干部打了个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那就报警吧,不用跟她们啰嗦。”
警车闪着灯出现的时候,天也仓皇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