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犹在
一、世家缘
燕子坞的桃花开了,繁稠浓密的花瓣,一团团、一簇簇,温柔旖旎地连成滟涟的春色。粉红的桃花铺天盖地,化作如火如荼的浓烈,烧灼了高远的天空,也映红了幽静的湖水。湖面上,回廊曲折,亭榭玲珑,精致的雕漆屋檐,四角俱挂着木制的铃铛,风一吹,便发出低低的清脆响声。
亭榭当中,鹅黄衣衫的女子斜斜靠着扶栏,把玩着裙摆上的丝绦,一派闲适安然,仿佛这世上没有叫她挂心的事。突然间,黄衣女子娥眉轻蹙,神情微倦,分明有极重的心事。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黄衣女子低低念道,一双弯月似的眼眸迷蒙幽深,直盯着平静的湖水。岸边一枝桃花无声坠落湖中,绿叶红花与湖水相映成趣,煞是好看。平静的水面被落花搅出圈圈涟漪,悠悠荡荡扩散,正如黄衣女子此时的心绪,欲静而波难止。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三千烦恼,皆为尘埃。”清朗明澈的声音响起,一个锦袍华衣、玉环束发的男子自桃花林中翩翩而来,惊落一树桃花,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衬得来人俊秀飘逸,洒脱非凡。黄衣女子不觉泛起淡淡的笑意,嗔道:“原来是你,我说这好好的桃花怎么落到湖中!才多久不见,你的惊风指又进步了。”
锦袍男子含笑不语,穿过曲折的回廊,举步就要踏进湖中亭榭。“站住,谁准许你进我这听香水榭的?”黄衣女子的手一抚头,取下两朵珠花,扬手射出两抹银光,阻了锦袍男子的路。锦袍男子洒然而笑,左手轻轻一按回廊扶栏,整个人刹时飞起,避开迎面而来的珠花,在湖面上绕了个圈,轻巧地又落到回廊上。“不就是这劳什子!”锦袍男子将身上锦袍华衣脱下,撂到扶栏上,头上束发的玉环也摘了扔在回廊上,迈步走进听香水榭,“小忧,你太过执意于表象,这并非好事。”锦袍男子内里着一身半旧的细布蓝衫,披头散发,一副落魄子弟的样子。这身寒酸衣服和凌乱头发,在他的身上却不显寒碜和邋遢,越发显出他萧疏轩举的气质,冷淡如烟,沉静若水。
“你放肆,小澈!”黄衣女子板起脸,瞪着锦袍男子。不过片刻,黄衣女子却扑哧一声笑出来:“不对,不对,让我再来一次。”说着,不等锦袍男子开口,再次板起脸说道:“你放肆,崔澈!”
崔澈皱眉:“小忧,我说过多少次了,别连名带姓叫我。”黄衣女子冷然一笑,明媚的脸顿时结满冰霜:“崔澈,你不是也堪不破,又何必管我。”黄衣女子这番话说得凛冽,满树桃花竟因此而失了颜色,泠泠地结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冷霜,看上去好似脆弱得不堪一击。崔澈轩昂的眉纠成一团,心底升起略带苍凉的无力,在慕容忧面前,他永远做不了那个江湖人眼中洒脱自若的浮云公子。
崔澈出生于武林世家,父亲崔阳是天下第一庄的现任庄主,在江湖上颇有声望。崔阳极爱面子,为了显示尊贵的身份,他从来都只着锦袍玉带,也要求崔澈必须同样打扮。崔澈倒不怎么在意穿什么样的衣服,但慕容忧最看不得他作富贵公子的打扮,每当他来见她,都要在内里多穿一件朴素的旧衣。
慕容忧也出生武林世家,多年前江湖上曾广为流传着一句话:“南慕容,北乔峰”,那北乔峰是丐帮的传奇帮主,而南慕容就是指慕容忧的先祖。姑苏慕容家一向人丁单薄,每代皆只有一个男丁,到了慕容忧这代,终于由她的父亲慕容卿和二娘生下两个儿子——慕容随风和慕容行云,结束了慕容家一代单传的局面。
慕容随风、慕容行云两兄弟在家里受宠的地位自不必细说,上到老太太,下至丫鬟下人,无一不对兄弟俩关怀倍至,甚至连慕容忧的母亲,也经常忽略了自己的女儿,对二房所出的两个儿子疼爱无比。慕容忧的姑姑慕容清柔,嫁给了崔阳的弟弟崔陶,膝下无出,将这两个外甥当宝贝一般,最是爱护。
崔澈和慕容忧年岁相当,两家又是姻亲,自小一块长大,感情极好。崔澈十六岁奉父命行走江湖,不到一年,就因武艺高强、行事洒脱又长得俊逸非凡,得了一个“浮云公子”的绰号。两年后,慕容两兄弟也艺成闯荡江湖,没多久,也各自得了“清风公子”和“明月公子”的绰号,于是,江湖上的人,合称他们为“武林三公子”。可是,慕容忧虽然练得一身武艺,却碍于慕容家的家规,身为女儿身,不能行走江湖。在这一点上,慕容忧十分不服气。
“小澈,你走吧,随风行云不在家中。”慕容忧缓缓道,“你们男人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女人能管的。”崔澈垂下头,低声道:“小忧,你明明知道的,我来慕容家不是为了随风行云。”慕容忧盯了崔澈一眼,漫不经心转头道:“知道又怎样?”
“小忧,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不要方才还是笑着跟我讲话,说着说着就变脸。”崔澈很是无奈,“看你的样子,我今天想要向你求亲,也只能碰一鼻子灰了?”慕容忧肯定道:“那是当然,我早就跟你说过,绝对不要嫁给你。”
崔澈自袖中取出一只短笛,随手划出一道弧线,冷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只好把你抢回家了。”慕容忧浮出一抹淡笑,从腰带里抽出一把软剑,振手刺向崔澈。崔澈利落地翻身向后,落在水榭的扶栏上,纵身跃下,飘飘地用短笛一引,让慕容忧的剑势失去了准头。慕容忧暗运劲力,将真气灌注手腕及剑身,顺势劈向崔澈的短笛。
凌厉的剑气自慕容忧的软剑散发出来,她这一剑要是劈中,不仅崔澈手中竹制的短笛会碎裂,就连崔澈的手骨也会断掉。可崔澈非但没有避开,反是挥着短笛迎上。
一声脆响,那支竹笛与软剑相撞,顿时火花四溅。慕容忧讶异地看了看崔澈,旋手撤剑,默运心诀,静气凝神,道:“天罗罡气,小澈,你竟然练成了。如此,听香水榭就显得太窄了些,我们还是到桃林再比。”崔澈横笛在胸,微微欠身:“奉陪到底,小忧,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抢回崔家,做崔家的媳妇。”慕容忧淡淡一笑,率先越过回廊,落到桃林中。
崔澈远远望着慕容忧,只见她衣袂飘飘,手持宝剑,挽出一个剑诀静立。漫天灼灼的桃花映衬着娇黄的倩影,当真如诗如画。崔澈缓步走出听香水榭,清吟道:“此情此景,唯有一句诗可以形容……人面桃花相映红。”慕容忧斥道:“少废话,别在那酸溜溜的。”崔澈施出天罗步伐,瞬时奔到慕容忧面前,以笛代剑,振笛抢攻,使出天下第一庄的绝学之一——天罗九剑。
肃杀之气自崔澈的短笛弥漫开去,他竟配合着天罗罡气施开天罗九剑,威力倍增。天罗步、天罗九剑以及天罗罡气是天下第一庄的绝学,历来只有天资绝顶的人才可以三种齐练,崔澈三岁习武,到今已有十七年,才算是略有小成,除了天罗步伐精纯之外,天罗九剑只练熟五剑,而天罗罡气也只是初窥门径。
慕容忧手中软剑本是轻灵飘忽的兵器,此时她仍然像先前一般,将真力贯注剑身,使那把软剑坚硬如铁。她知道,崔家的天罗罡气可柔可刚,方才他们对碰时,崔澈用的是刚劲,此时为配合矫健灵动的天罗九剑,一定会用柔劲,让剑势更加捉摸不定,出奇制胜。根据慕容家秘笈的记载,一刚一柔的劲道相遇,通常是柔劲占得先机,但若使用刚劲之人懂得运用,配以迅捷刚猛的招式,破坏对方招式,就有可能寻找到破绽,一击成功。这就是柔能克刚,刚亦能碎柔的道理。
崔澈运笛如风,招式变幻,一招招连绵不绝,好似织出一张绵柔的大网,将慕容忧整个人罩住。慕容忧站在网的中央,出手如电,每一剑都隐隐含着风雷之势,就好像有雷霆万钧的力道,在网中前后突击,只待寻到空隙就会化成一条巨龙,破网而出。
漫天漫地的桃花飘舞,落英缤纷中,只见无数影子腾挪闪跃,根本分不清哪个一个是慕容忧,哪一个是崔澈。过得一会儿,舞动的桃花忽然凝住,片刻之后,又才纷纷坠落。层层叠叠的花瓣落成一个圆,将崔澈和慕容忧围在中间——慕容忧手中软剑正指在崔澈的脖子,而崔澈双手垂立,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但他面带笑容,一点都不像才输了比斗的人。
“小忧,你能想到以刚碎柔的道理,见识真是广博,只是你的功力逊我不少,才会被我的惊风指点中。”崔澈笑眯眯地走到慕容忧身边,凑在她耳边道,“现在你动惮不得,我可要把你带回崔家了。”慕容忧不仅不能动,连话也不能说,只能怒目瞪视着崔澈。
崔澈仍旧笑道:“小忧,生气了?那让我为你吹奏一曲,散散怒气。”说罢,他横起短笛,轻起音调,吹出平和柔美的音律。
“哥,你看,我就说姐不会消气。”
“哎,行云,看来我是低估了姐的怒气,澈哥的曲子也不见效。”
随着话音,两个人影从桃林之中走出,齐声唤道:“姐,你生气的样子很难看!”慕容忧双眼瞪得更大,狠狠盯着来人,暗自立誓,一定要收拾这两个小子。“随风行云,你们俩要再说,会被你姐修理得很惨。”崔澈笑着挥手,用指风为慕容忧解了穴。随风行云又再同声道:“澈哥,罪魁祸首可是你,为什么被修理的人是我们?”崔澈淡淡道:“我没惹祸。你们说,我今天来向你姐求婚,她不答应,我就只好用武力制住她,把她抢回崔家,这样是错的吗?”
“没错没错,澈哥,我们坚决支持你的抢亲行动。”两人不断点头。
慕容忧怒喝一声“看剑”,毫不客气地使出剑招,攻向三人。崔澈拉起两兄弟,施出天罗步伐,逃之夭夭。随风一面逃开,一面转头道:“姐,奶奶和爹爹叫大家都去前厅,我们先走一步,你快点来。”慕容忧无奈地将软剑插回腰间,悻悻走向前厅。
前厅之中,慕容一家和崔澈正和乐融融谈话,慕容忧一进门,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慕容老太太板着脸,首先发话:“小忧,听说你今天又和小澈打架?身为慕容家的小姐,不要整天想着那些打来打去的事,一点规矩也没有!我慕容家的规矩,可容不得你破坏!”
慕容忧垂首不语,知道今天逃不过被众人说教的命运,便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崔澈插言道:“奶奶,是我先动手的,不是小忧的错。”慕容老太太不觉被逗乐,指着崔澈打趣道:“你们看看,才说了小忧几句,就舍不得,赶紧护着,我说,要赶紧把小忧嫁过去才是。”众人都笑起来,慕容卿接着道:“娘,你这话正说到我心里了。从小看着他们长大,早就盼着这么一天。”
慕容行云愁眉苦脸道:“奶奶,爹,我怕你们的愿望会落空。姐根本就不想嫁给澈哥!”众人惊讶不已,几乎同时发问:“为什么?他们两个的感情不是很好吗?”慕容随风摇头道:“不知道,这个问题,我想除了姐,没人可以回答。”
众人的眼睛又一次落到慕容忧身上,咄咄的目光逼视着她,大有问不出原因就不罢休的气势。慕容忧昂起头,环视众人,仍然一言不发。崔澈忙道:“我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不着急,你们不用这样逼小忧。”
慕容忧冷冷看向崔澈,清晰说道:“就是因为你们都希望我嫁给他,我才不要。”慕容夫人急急道:“小忧,你这是什么理由,小澈是看着长大的,把你交到他的手中,我们才放心。”慕容忧声音更冷:“我说了不嫁他,就绝不会嫁。”慕容卿面露愠色,正要发话训斥慕容忧,崔澈已抢着道:“慕容伯伯,你别生气,让我和小忧单独谈谈吧。”
慕容卿与慕容老太太对视一眼,挥手示意众人退去,只留崔澈和慕容忧在厅中。崔澈低声道:“小忧,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既知道,何必再提求亲之事!”慕容忧略带歉意道,“小澈,你为我做的,我都明白,可是,我们不要谈婚事,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好吗?”
崔澈叹道:“小忧,你深知我心,却拒我于千里,我无半点怨言。我知你,自当惜你,遂你心愿。小忧,慕容家的家规,是无可违背的,你想要闯荡江湖,只能嫁给我。”慕容忧正要驳斥,崔澈又接着道:“不要急着打断我,小忧。我的意思,是要你应下婚事,成了崔家媳妇,就再也不是慕容家的女儿,可以不必遵循家规了。”
“小澈,你又诓我。姑姑一身武艺,嫁去崔家,还不是未曾涉足江湖。”慕容忧疑惑地看着崔澈,“你就是想骗我嫁给你。”
“小忧,我若要骗你,早骗了。”崔澈缓缓道来,“我本不愿意说破此事,在我看来,以此为条件娶你,即便是假成亲,也是取巧。我要你从心底接受我,而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嫁给我。我心底一直藏着一句话,小忧,我等你,无论要等多长的时间。”
慕容忧动容,眼眶微热,险些掉下泪来。她并不是不喜欢崔澈,只是对于慕容家不近人情的家规有气,不愿顺家人的意思罢了,如今听得崔澈此话,只道:“就依你,小澈,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