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塬上的人称皮影戏叫“亮子”。
这个面朝黄土应运而生的戏曲就像是扎根于大地的农民们接触到的仅有的文化的光亮之一,嘹亮如秦腔、又厚重像壁画土墙。尘沙飞土没能掩盖住亮子的亮,正如没埋葬荒原上的人民的坚韧;漫天的骄阳也没一场快活的皮影戏让农民们心火炽烈。
我在峁状山野上行走的时候,时常听得到来自四方的咿呀,土地震颤,我仿佛抚摸到了最亲切的大地的心脏脉搏;月也落在黄土高坡,不愿错过这场由万家灯火百千农民笑出喊出勾勒成的皮影。
领我的向导小名也叫亮子,他是个向地的年轻农民。初中的时候就辍了学,整天追着黄土跑,黄土有意带着他,他也得以窥见真正的黄土。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上千年的土地历史时,身旁几个人拎着架子端着台子就擦着我们身子走过,亮子两眼发光,比看见黄土更亮的黝黑面庞,问着今晚是什么戏。得知是《牡丹亭》后更是欣喜,冲着我一遍遍说着:“今晚你可有福气,高老下场的戏,没有呲的。”话题开始脱离尘土,于是我觉着时间不再流走于塬梁峁上,我们开始朝着地心走。
你能直白地感受到北塬劳动人民对于皮影戏的热忱。还没到晚上,每家每户都传着高老下场的新闻,男的女的能帮忙搭影台立影窗的就搭把手,剩下的都开始排着板凳,小孩追着黄土跑便被大人训斥着离台子远些,感染的我也期待着今晚的场戏。
听的老人们唠叨也明白了些,高老原名高凤君,从小是跟着上一任老影匠学习,悟性极高,从前皮影班没有女弟子,而高凤君却破格成了关门弟子。看她手里的影小人灵动,听她不属于这豪迈群落的婉约唱腔,高老《牡丹亭》的一声咿呀便震慑住村里最响亮的秦腔,是农民们公认的绝美。打理好之后太阳已经不舍的落下,村民们赶不及做饭便兴冲冲地等着好戏开场。今晚没有烟火气,由戏抚慰凡人心。
戏台上的时光绚致静止,青砖铺地,艳红厚重的帘幔垂落。古旧的脂粉寒香,混杂着些许幽怨暧昧的芳尘味道。突然地,影窗油纸上显出一个小人来,随着铜筒的声音或快或慢地反复走着,双手摆动极为灵活,或呈思考状、或呈惋惜态,仪态是极生动的。“铛”的一声,小人站定。“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由轻到响、由缓到急,但又不是大地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来自天上,是月宫里回荡。原以为高老年纪大了声线会苍老一些的准备现在反倒让我错愕起来,身边的亮子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鼓掌叫好,现场一片火热、月光似骄阳,透着些热烈且清冷的光。我觉得我触碰到了地心。有道是,“一口道尽千年事,双手对舞百万兵。”“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从掌握来。”
高老没挡住农民们的热情,唱罢《牡丹亭》,又加了两三场临时的戏,但直至戏终、人们离去,我也没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这会大家倒是比不舍更不舍的拖沓着脚步。亮子仍兴冲冲的和我说着高老最后的那场戏是谁谁谁家的真事,却对上我失望的表情也猜到了两三分。“影匠是不露面的,特别是高老,她始终觉着影人就该在屏风后面,影子一直在前面也便是她一直对着观众。”我望着月光洒在影台上,屏风后面空荡荡的。
我说着下次再有高老的戏再叫我,却听着仿佛是从地心传来的悠扬的长叹:“高老不唱戏了,唱不动了,那是她最后一场。只可惜她一辈子没收过关门弟子,村里影匠都不剩几些个了。”而后我们没人说话,只是最后挥了挥手。
夜晚我赶回城去,只觉土地震颤。
月光落在左手上,回城的影子只哀哀的、冷冷的、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