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田园

带了老式米糕回来看外婆,她十分高兴,一路上打电话问到哪了,还让外公到马路边来接我。免不了殷切关怀,外婆还拿出中秋节给我留的芭蕉叶粽子,说念着我那时候没来,她和姨婆各给我留了两根。

晚饭时电视机不能放了,两个老人相互拌嘴,以为是按坏了什么地方。我一看是小锅盖的授权到期了,安抚他们第二天给安装的人打电话升级,然后陪他们看了一出云南山歌剧碟子。外公一边看一边给我剧透。外婆还会纠正他说的不对的地方,很是可爱。

入夜前,灯影孤寂一觉醒来,才凌晨两点,听着蟋蟀此起彼伏开着今年最后一季演唱会,倒觉得格外清醒。轻轻拨开门栓来到院子里。秋夜凉如水,没有星光,灰白的天幕下,隐隐看见黑漆漆的竹林和高高的香樟树剪影。近处的竹篱,菜园子也只有些模糊的影子 。邻居的狗抬头看了看我,呜呜了一下,终究没有叫出来,又继续睡觉了。

我是带着任务来的。知道要来看外婆,爸妈老早就让我继续他们未完成的心愿——劝外公外婆到城里去住,一来方便照顾,外婆家交通实在不便。二来,也让老人们享享清福。

下午时外婆端出一箩才挖出来的生姜,得意的说:“你看我这姜好不好?”我边洗边问:“为什么是一坨坨的,不是长条的呢?”外婆说:“我栽的窝子姜啊!长条的是行子姜。要是前段时间不天旱一下,还要长得好。”

正好是秋高气爽的样子,阳光下绿油油的田野笼罩上一层金色的边缘。除了风过竹林的刷刷声,不见影子的乌鸦呱呱呱的干吼了几声,带着别的鸟儿也叽叽喳喳了几句,竟没有鸡犬之声。整个山野格外静谧,不由得问外婆:“怎么静悄悄的,人都去哪里了?”

“年轻人都出去了,老人们死的死了,有的跟着孩子搬到城里去了。”环视了一圈,入目尽是断壁残垣:“他们的房子也垮了啊?”“是啊,没有人在,泥巴瓦屋垮得快得很。”

“外婆,你和外公也跟我们去城里好不好?”

“好!”

“说的那么好,那怎么去了又回来?”

“城里住一下,乡下也住一下嘛。”

“那就住在城里嘛,我们现在经济都好了,又不缺吃的了。”

“我一天要吃一斤米哟!”

“不怕,我给你买嘛!那就不栽田土了好不好?”

“我没有栽啊。。。。你看我栽了啥子嘛?。。。。我就只栽了那么一点点。。。”

“是不是觉得城里不好耍?没有认识的人,生活也不方便?”

“嗯。在这里你外公不给我说话的时候,我还可以给旁边人邻居摆会龙门阵,还可以给牲畜讲话,周围环境都是熟悉的。去到城里就那么大个屋,你们都忙,舅舅舅娘也忙,旁边人不给我说话,一个人雾独独的。我自己随便摸索一下,一天就过去了,你们又常常回来,更闹热了。随便栽点啥子,也还感觉自己有用。”

对话到这里也就进行不去了。如果我不曾机缘巧合进入浙江山野,唤醒深埋的自然基因,我也会毫不犹豫的继续苦劝甚至强迫老人进入城里去。

可现在我开不了这个口了。我忘不了外婆端出来一箩姜时眼里的得意。也忘不了晚饭时外婆一边给我夹芋头,一边说:“才挖的,我专门煮的芋子崽崽”时的坦然。虽然还是常常和外公拌嘴,两个人却笑得比在城里的时候多得多。

农人的根基就是这片土地。一边咒骂辛苦,一边顽强的休养生息,农闲时羡慕一下城里人晚饭后可以压马路,待到春种秋收之时,收起闲思,开始耕作。树叶黄了又绿,燕子走了又回来。

近些年经济发展飞快,年轻人纷纷出去打工或者读书,带回来的钱把老人孩子们彻底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利弊都很明显,孩子们的零花钱来的容易了,很少再有翻遍藤条找果实,墙角根下玩泥巴,更不要说小伙伴们坐在院子里躲猫猫,顶着一轮巨大的明月的记忆了。没有用心地玩过,就算抛入山野也看不见美。

好处也很明显,外公外婆再也不用为收成发愁。点的豆子枯死了,外公小小的遗憾了一下,不必为饱暖发愁,颇有些“种不种是我的事,长不长是你的事”的豁达了。

也正因为如此,我对劝老人进城这件事有了疑惑。中国式教育要求孩子首先要“听话”,然后又说老小老小,老人如孩子,所以老人多是被动安排的命运。我们何曾问过老人想要什么?因为他们自己也不一定说得出来。而且,把所有现实条件摆在面前的时候,这句问显得那么多余,问出来会被一堆道理强势埋没。

想起阿公七十多岁的时候裹着头帕在对面田埂上锄豆子,八十六岁去世前两个月坚持要回老家,直到去世前三天还拄着拐杖去小镇上喝茶,找儿时的发小聊天。分明大写的:“我还能独立生活,我并不是个老废物”。

人都是有圈子的,一下子斩断他们与土地的联系,抛丢开所有的记忆和荣耀,在城市里依附儿孙,屈居鸽子笼里,不见春种秋收,忘却四时节气,融入新的圈子何其艰难,他们的尊严与存在感,将如何安放?走在泥地里的刘姥姥和被当成佛像供起来的贾母,谁更快乐?我不知道。

在城市生活学得的逻辑、鸡血、理性,此刻在这片天幕下都那么多余。而我,渺小得随时可以消失在夜色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天空,父辈们有实际的问题要考量。看病、照管、防止意外都是切切实实的问题。还是丢给长辈自己去解决吧

凌晨的天空高远深蓝,四野无声,唯有鸡啼。晨露微寒,天地间不过有一个小小的我而已,纵然生于山野间,却很难再寻觅当年独自坐在屋檐下看大月亮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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