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我在某个小巷子里无意中“捡”来的,那个小巷子位于我们这里的老城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那个故事发生在三十年前的河东,一直延续到三十年后的河西,这样一个时间跨度,足以让一名妙龄少女变成一位头顶白发丛生的老奶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别人的事情不再像从前那么感兴趣,在跟他人的交往中,如今的我遵守着两个原则:“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
现在我还不能百分百肯定地告诉你这两条原则有多么正确,可是在经过一番实践以后,目前觉得它们比想象中要好使得多。
从“渴望跟陌生人交换着体验各自的人生”到戴上耳机,将音乐音量调高以示“我不听,谁也别吵我”这则信息,先别提我到底在这两处转变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事情,这并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你好,麻烦给我拿一个鸡蛋饼!”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嘴巴正在动,却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为了吃一个鸡蛋饼真不是一般的麻烦,先是经历了几番思想斗争:“吃还是不吃”,“掉头还是直接回去”。
小吃车停放在小吃店门口右侧,旁边站着一位白发和黑发几乎一样多、身上穿戴着红底白字T恤的阿姨,“青青小吃店”,招牌上直白地写着食物的名字:云吞、牛腩面、豆芽粉等等。
其实,最吸引我的是小吃车招牌上那一连串红色的文字:鸡蛋饼、热狗、盐焗鸡蛋。这些文字没有前缀和后缀,却像“勾魂”一般“勾”住了我的回忆和食欲。
这不就是学生时代停靠在学校门口的那辆小吃车吗?朴实无华,偏偏最能挑起我们的食欲,兜里的钱最终大部分都被我“吃”进了肚子里,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才有了现在的我。
样子相差无几的小吃车,最最勾人的是那股香味,鸡蛋饼独有的香味,明明制成它的材料是那么平凡,面浆、鸡蛋、玉米粒、胡萝卜粒、火腿粒和青豆,甚至没加什么特别的调味料。
倒面浆之前用刷子在模具里刷上一层浓香的花生油,即使吃的时候不加香而不辣的蒜蓉辣椒酱或者酸酸甜甜的番茄酱,油盐和胡椒粉的味道已经足够完美。
“要不要加蒜蓉辣椒酱或者番茄酱?”
“不用了,谢谢。”
她微笑着将热腾腾的鸡蛋饼递给了刚停放好自行车和摘下碍事耳机的我,在付完钱之后,手机也被我随手塞到了背包里。
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好好享用这一个小小的却久违了的鸡蛋饼了。
你可别小看这样一个小小的鸡蛋饼,它的香气从小巷子飘进了短暂迷失在隔壁那条马路上的我的鼻子里,要不是为了找一家有名的中医诊所,然后中途迷路,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吃上这一个香喷喷、热腾腾的鸡蛋饼。
自从这座小城向着更高的目标飞速发展以来,街道上渐渐地就见不到记忆中的小吃车了,它们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除了被困在记忆里,它们别无去处,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
有的小吃车幸存于某些“夜市”或者“美食集市”里,可我实在不敢跟已经被改头换面的它们“相认”,要说问题出在了哪里,那就是它们过于华丽,过分地矫揉造作,一是不想,二是不敢。
去掉“你变了”和“不,明明就是你变了”这个互相指责的冗长过程,我们谁也没认出谁来,双方都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然而,十年后,我们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相遇了。
“慢慢吃,这可是刚做出来的,很烫嘴。”
“嗯嗯,好的。”
鸡蛋饼的温度轻易地透过透明的塑料袋传递到了我的手上,然后是嘴巴、口腔、喉咙,最后温暖了胃和肚子。
我沉浸在久违的味道中,竟然忘了自己还站在小吃店门口的这辆小吃车前,最重要的是面前还有两位老阿姨正在聊天。
她们越聊越起劲,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激动,在一旁忘情地吃着鸡蛋饼的我是这场闲聊的唯一听众。
这场闲聊是由小吃店阿姨和一位看起来刚从市场买完菜回来的相熟阿姨所发起的。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照顾他们的了,打死也不会了。”
“你也真是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他们对你那么差,现在还要求你尽心尽力去照顾他们,换作是谁也受不了。”
店主阿姨双眼里透着坚定的目光,她的面相一看就是善良、乐观和可爱的,用一句话描述就是她长着一副让人不自觉萌生好感的长相,年纪渐长,一个人的性格和心地好坏就会成为长相的一部分,要不怎么说相由心生呢。
她不高,身材已经发福走样许久,但这些皮相上的衰老也掩盖不住她的好看和善良。
关于她的故事,既简单又复杂,对于听者来说,几句话就可以概括,而对于作为当事人的她来说,却已经忍受了三十多年。
一个因脑梗瘫痪在床上需要人照顾的婆婆、一个身体勉强还算健朗却不改花花肠子、晚年还在出轨的公公,一个无能、懦弱,脾气暴躁的老公,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朋好友。
这些人物为她“搭建”起了一个狗血人生的舞台,将本来还算高的她压矮了不止一截,还无情地将她的身体拉宽,赘肉主要集中在肚子上,眼角、脸上被添上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还有两道让人无法忽略的法令纹。
“没错,你就应该这样做。”
这句唐突的话出于刚吞下最后一口鸡蛋饼的我的嘴。
不料,那位买菜的阿姨自然且快速地“退场”了,而我,因为“偷听”而加入到了这场闲聊中,这是我怎么样也没有想到的走向。
鸡蛋饼被我吞进了肚子里,在一个多小时以后,店主阿姨的人生故事也进入到了我的大脑里面。
吃一个饼和“吃”下一个故事可以说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情,但现在它们融为了一体,更准确来说就是我“吃”下了一个被灌进了人生酸甜苦辣的鸡蛋饼,除了消化,我别无他法,而对于一个故事来说,最好的消化方法是分享给别人,在分享的过程中思考、吸收。
所以,我决定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为了跟他结婚,我当初还跟家里人断绝了联系。”
“那现在你跟他们还有来往吗?”
“那当然,怎么可能真的不再来往呢!”
她看到我这副摆明了要当一名乖乖听众的样子后,便继续讲下去了。
“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九几年的时候,我家里可是做批发的,好几家店,很多人都是在我们家这里进货,可惜后来遇到了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是我悲剧人生的开端。”
“他当时是做什么的?”
“他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家里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有时候会来我家的店里拿货,一来二往就认识了,说起来,我后来还偷偷从家里拿钱去资助他们家,爸妈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知道的,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那时候看中了他什么?”
“什么也没看中,大概就是被鬼给遮住了眼睛……”
“阿姨,你从小就长得那么好看吗?”
这句衷心赞美让我们的话题转换到了另一个不令人感到那么沮丧的方向。
她一脸喜悦地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仔细翻找着,找到以后,开心且自豪地向我展示着年轻时候的自己。
照片里的她身穿深色短裙套装,脚踩黑色细跟高跟鞋,一头黑色大波浪,时尚果真是一个会轮回的圈,这个造型放到现在也一点都不过时,复古与时尚相结合,配上那一抹自信满满、青春十足的笑容,照片里的主人公浑身散发着光芒。
当时正好是中午,初春的阳光已经足够明媚与灿烂,可目光回到当下,年少时的那股光芒仿佛就那样凭空消失了,瞬间黯淡无光,现实凶残地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她。
“我跟你说喔。”
她说话的声音降低了不少,眼神里透露着小女生的羞涩神情。
“这个男的追求了我大半辈子,一直在找我,直到前几年他才跟我联系上。”
店主阿姨口中的“这个男的”是一位带着眼镜,身材不胖不瘦的男人,从这样一张像素不高的头像照片看不出什么信息来,可是从阿姨的表情中可看出,在她的心里,“这个男的”比枕边人要好、究竟好多少,我无从考究,也无法比较。
“那你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怎么可能?我们可都是有家庭的人。”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当你们各自的伴侣不在这个世界上以后,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再……”
听完我这个假设以后,她大声地笑了起来,显然是被我这句话给逗笑的,可是她不知道此刻的我是多么真挚,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哈哈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那个瞬间,她的答案让我感到有些许失望和难过,为什么就不可能了呢!
“那你呢?结婚没有?”
我摇了摇头。
“有对象没?”
我继续摇头。
这下子轮到她摇头了。
“我以后应该不会结婚。”
勇气这种东西说来就来,面对一个长辈,尤其是一个在人生中走寻常路的长辈,要说出这样一句话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实际上,我还是本能地退缩了一下,因为我用上了“应该”这个词语。
“那可不行,你不能那样子做。”
她的语气里满满的担忧和真诚实在让我反感不起来。
“为什么?”
“哎呀!这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能那样,你可要记住这点喔!”
刚刚我还试图把“追求一份美好的爱情”这个任务安排给她,正如她现在让我完成“建立一个家庭”这个目标一样,其实,我们都无法向对方给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这哪有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一个过程”这类无比笃定的理由比云雾还要迷惑。
脑海闪过某个念头,我深呼吸一下,鼓起勇气。
“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吧!”
她的眼睛里依然闪着光,不是特别明亮,但仍然能让人辨认出来。
“他有对你动过手吗?”
我特意凑到耳边问她。
“有。”
“怎么个动手法?”
“他胆子很小,不敢让孩子们看到,一般是在晚上,只有我们两个在房间里,关上房门,他生起气来会往我的脸上甩耳光……”
旧街道上人来人往,午饭时间快要过去了,这座南方小城直接跨过初春直接进入夏天,树上的蝉感受到了猛烈的阳光,一直在鸣叫着,好不吵闹。
生活是一块巨大遮羞布,它把那些不幸、伤心、难过、丑陋的事件盖得严实,被遮起来的东西并不是最吓人的,最可怕的是一眼望去一片祥和与安宁,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家离这边很远吗?我以前没见过你。”
“嗯,是挺远的,我以前几乎不来这边。”
“要不……”
那位阿姨想重新掏出刚放进口袋里的手机,我赶紧对她说:“下次有空的话,我直接来这边找你。”
我知道自己并不会那样做,记忆是鸡蛋饼最好的防腐剂,只有在那里,它才不会发霉变味,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定要把鸡蛋饼吃到肚子里面去。
要是不小心吃了一个坏掉的鸡蛋饼,后果相当严重,以后只要看到它,身体就会有所反应,可能是恶心,可能是想吐,总之就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阿姨,我回去啦!”
“嗯嗯,路上小心,有空过来玩。”
“嗯,拜拜!”
“拜拜!”
我把车骑到路口拐角处,锁上然后再重新扫码开锁,从包包里拿出耳机,牢牢地塞进耳朵里,连上蓝牙,把音量调大,播放这几天单曲循环的那首歌,在绿道上骑行,阳光很刺眼,周围的空气却带着几丝冰冷,好不正常。
“你不反抗吗?”
“怎么反抗?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就是一个可怜人……”
那些蝉还在树上欢叫着,它们可真好骗呐,明明还是初春,却以为自己提前进入了夏天,鸣叫声大到任谁也叫不醒它们。
一直叫,一直叫,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