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良 | 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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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博 | 猫妖联合主题征文第二期之淳良


-1-

老莫的全名叫什么已经不大有人记得了。人们提起他来的时候,总是说“那个剃头发的老莫”,好像全安平镇就只有他一个剃头发的。

老莫剃头发有个特点,脚下必须踩一个高约二十公分的木头箱子,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天生矮小,而是老莫还是小莫的时候,从四围村村口的泡桐树上摔下来,把脊柱硬生生地压成了一条弯弓,也把他的身高压在了一米三二。老莫从此成了一个驼子,后背耸起的峰像座蓬勃的小山,好似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从峰尖尖里抽条长出来。

因为驼背的原因,老莫走路不快,这也让他更添了几分老态,所以尽管才四十岁不到,就被大家叫成了老莫。

刚开始,四围村里没有人是不同情老莫的。每天清晨,老莫要赶早去镇上开店,他从村道经过的时候,人们才起床没多久,要么是端着刷牙杯,咕噜咕噜地对着下水管道漱口,要么是把洗脸水“啪”一声泼在自家门前的路面上。老莫会停下来,专门等着这个人把这些事情都做完。然后,这人说,老莫,好早去开店啊。老莫就憨憨地笑了,对啊,怕人等。说完才接着往前移动步子。这个人就会呆立一会儿瞧着他那隆起的结结实实的背,摇完头叹完气才能安心地回到自己的院里去。

但是在老莫结婚后,四围村的人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老莫的爸妈在接受了老莫这辈子都只能是个驼子之后,做出了两个重要的决定,一是送他去学剃头,二是帮他在安平镇盘下了一家店面。你想呀,人剃头,就跟人要吃饭一样,是避免不了的。只要技术过得去,就不愁丢饭碗。老莫学剃头的师父叫老秦,是方圆几十里公认剃头技术最好的。老秦没有店面,每天背着一个包在邻近的几个村子里走街串巷,今天剃这家,明天剃那家。只要是进了门,家里四五个男丁的头就都归他了。有时候时间凑得巧,就会被主家留下来吃饭。后来老莫当了学徒,也跟着走街串巷。老秦给人剃头,他就做副手,系围布递剪子在人头上喷点水什么的,再后来,除了男主人的头仍然由老秦剃外,其他人的头一律交给了老莫。但他从不上桌吃饭,到了饭点,等到师父落了座,才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两个馒头,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嚼。人们只当他是因为驼背自卑,推让了几次就由着他了。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巧英的。

当时他和老秦在下湾村的田水根家,巧英是田水根的外甥女,很小的时候父母过世,就一直住在田家。那天是老莫最后一天跟着老秦,过了这天,老莫就算出师了,他那爿店也算正式开张。老莫踩在一个小条凳上,左手握梳,右手拿剪,剪子的方向在他手上快速变换,贴着梳子咔嚓咔嚓,轻巧开合,一圈下来,无论发量还是纹理都匀称适宜、层次分明,再修一刀都是多余。正投入的时候,感觉到巧英的视线从小条凳往上,到他的短腿、驼背,再到他交替动着的两只手,老莫脸一红,手上的速度却不敢放慢,怕露了怯,被一个姑娘看出来自己长这么大,没有亲近过女人。他不敢转头,只敢从眼角里瞄过去一眼,脸真白!到了吃饭的时候,老莫照例拿着馒头坐在角落里嚼,巧英端了一碗紫菜汤过去,老莫抬头,这才看清她的另一侧脸上有一块手掌面大小的紫红色胎记,厚实的不规则的,膏药似的贴在脸颊右侧。老莫心下扑通乱跳,视线穿过巧英的胳肢窝,看向围坐着吃饭的田家人和老秦,发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含糊不清的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为什么不上桌吃饭?”巧英的声音很好听。
“那个……师父在。”

-2-

老莫不喜欢下雨,所有的雨里面,他最不喜欢梅雨,淅淅沥沥,总也下不完,他背上的酸痛就总也结束不了。而他却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结的婚。

尽管巧英的脸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配个驼子仍然是绰绰有余。老莫的爸妈对于这门亲自然是万分满意。不是巧英,也会是跛脚的彩凤、瞎眼的美琴,或者痴傻的桂花,反正总能找出这样的人来。在这些人里,巧英无疑胜出千倍。

老莫回忆起巧英递给他紫菜汤的那天,白皙的脸上透出来一点红,那块紫红色的胎记像蝴蝶似的要飞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在跳,几乎要蹦出胸腔。再加上父亲和他讲了些“顶顶重要的事情”,他的脸变得很烫,并且沿着血管一直爬到背峰,暖烘烘的,酸痛的感觉也没了。

婚房重新装修过,墙被刷得雪白,柜门、窗户、床头,很多地方都贴了大红色的成对的囍字。最显眼的位置,墙的正中间,贴了张很大的娃娃图,一男孩一女孩,都盘腿坐在地上。男孩子穿着开裆裤,故意地要把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女孩子绑着辫子,脸蛋上红扑扑的,像个瓷娃娃。老莫盯着这个发了会呆,巧英坐在床边不出声。

老莫只好轻咳了一下,想起“顶顶重要的事”,脸还在发烫。他小心地在床沿坐下,慢慢地挪腾到巧英身边,大概相差两拃的距离,因为上身矮,他要抬头才能看到巧英的脸。煞白的,比之前看到的白还要白。眼神里也是死的。低头看,巧英的两只手用力地握在一起。老莫明白了,又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挪腾到另一边的床沿,拿了鸳鸯对枕中的一个,放在床尾。躺下的时候,说了声,没事,睡吧。

雨声从窗外传进来,很轻微,但是一直没有间断。酸痛的感觉又回来了,老莫试着夹紧肩胛骨,但碰到那坨硬实的肉,怎么用力都绕不过去,赌气又坚持了一会儿,等痛超过了酸,心中默念十个数,1、2、3、4、5、6、7、8、9、10,放松,卸了所有的力,差不多把心中的戾气也卸光了。他想起她脸上的“蝴蝶”,想起她好听的声音,很自然地要为她开脱一下。大概是被诓骗了吧,或者本来同意的,临了又后悔了。一个驼子,又丑又老,换成谁都不甘心。但是田水根铁了心要把她嫁了,她在那边没有亲父母照拂,到了这里,举目无亲,还得接受他这个才见过几次面的人做丈夫,肯定后悔,又没办法,舅舅收了彩礼,她是泼出去的水。想到这些,他又同情起巧英来,如果不是自己的爸妈有点积蓄,他有个稳定的差事,也许最主要的,他有个实打实的店面,巧英不会沦落到要嫁给他,这么看来,反倒是他仗势欺人、强人所难了。

但是,来日方长,他总是这么对自己说。

婚后第二天,他照例早起去安平镇上开店门,照例看到有人出来倒洗脸水,照例站在一边等着人把这些事情做完。这个人倒完水对着他眨眼睛,甚至勾着他的肩膀,把手臂搁在他的背峰上,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亲密。怎么样?他问他怎么样。什么怎么样?老莫当然不知道怎么样,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装傻了。女人的滋味怎么样啊?对方群追猛打,一定要问出个丁卯。你怎么样,我也怎么样啊。老莫觉得自己这句话回答得极妙,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抬脚走了。身后很快传来笑声,也许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会聚在村口那棵泡桐树下,把他这句话传得人尽皆知。也挺好,省了他的力气。

-3-

因为结婚的事,老莫的剃头店倒是热闹了有个把月。安平镇下共有五个小村,每个村都有自己生活的圈子,但是全镇最大的农贸市场和文化广场都在镇中心,老莫的店和其他卖衣服、卖早点、卖烟酒的排在同一条商业街上,来来去去的人,都知道四围村有一个驼背的开了个剃头店。刚开始,有人专门为了看驼子怎么给人剃头发而去店里,等到发现除了高耸的背峰和那个木头箱子外,并没有什么稀奇,就像听说广场上来了一班杂耍的,呼啦啦去人堆里占了个位子,结果一看就是些摸爬滚打的小玩意儿,每个节目结束还非得端着个破铜锣要钱,立马就失去了兴趣。

结婚可就不一样了,谁会嫁给一个驼子?她身上有没有毛病?是脚不能走,还是手不能动?瞎子都会配瞎子,难不成驼子也配驼子?剃头店一般不都是夫妻店吗,一个剃头,一个洗头,那老莫的老婆会不会也来给大家洗洗头什么的?带着这些疑问,人们隔三差五地就去老莫的店里坐坐。老莫的店面不大,也就十几个平米,外间剃头,里间洗头,中间拉了张帘子。外间靠墙的位置有一个简易沙发,本来是供给等着剃头的人坐的。这一个月,沙发上就没有断过人。凑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会落到老莫的老婆身上。

比如说这个人问,“老莫,结婚的感觉怎么样?”老莫回答,“嗯,挺好。”这人又问,“听说老婆是田水根他家外甥女?”老莫回答,“是的。”这人再问,“老莫,结婚的感觉怎么样?”老莫就从飞舞的剪子和满眼的发丝中抬起头来,看到对方朝着他挑了下眉毛,哦,明白了。所有人问来问去,问这个问那个,其实就只想问一个问题,驼子怎么和人做那件“顶顶重要的事”。

老莫又试着夹紧肩胛骨。

“哈哈,嗯,很好啊。”老莫故意地轻咳一声,再配上憨笑,含糊不清地算是给在座的几个人传递了这样的信息:一切尽在不言中。听的人误打误撞,心领神会,满足地站起来,伸一个懒腰走了。这事算告了一个段落。

剃头店的旁边就是菜场,所以中午的时候老莫通常不回家,随便买点菜蛋肉,用电饭煲在店里焖个饭吃。到了晚上,就去菜场买份熟食,有时候是卤鸡爪,有时候是茴香豆干,有时候奢侈一点,买半只白切鸡,就不用巧英特意为他准备什么,有个米饭就能解决问题。晚上睡觉还是老样子,一人睡一头。睡觉前,老莫总要说一句:“没事,睡吧。”巧英话也不多,像憋着劲,多说一句就会前功尽弃一样。

无波无澜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其实也不错。只不过,很快被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那一天,老莫刚到店里,天才透出点亮,左右的店面还没有动静,他正准备打开煤气热水器的阀门,忽然听到“啪”一声,下意识地往外看,看到店门上的玻璃哗啦啦挂下来一大截。门外掉了一颗鹅蛋大的石头,追出去几步,却不见人。也许是什么孩子调皮捣蛋,老莫也没在意,想着等到五金店开门了,让那家的小工来量下尺寸,重新划块玻璃就得了。

谁知道隔了两天,又有一块玻璃被砸碎了。

-4-

当天晚上,老莫决定不回家,在靠墙的那把沙发上窝到早晨四点多,然后猫到店铺旁边的过道里守株待兔。差不多等到五点多,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鬼鬼祟祟地出现了。老莫从暗处看小孩面容,并不认识。小男孩左右张望了一下,用极快的速度从怀里掏出一颗乌黑的石头,朝刚装上的新玻璃扔过去,没砸中,石头落在距店门二三十公分的位置,男孩又张望一下,快步跑到店门前,打算捡起石头再扔……

正常情况下,老莫这时候应该冲出去。但冷不丁出去,又怕把孩子吓出病来,就这么一犹豫,“哗啦啦”玻璃又碎了。老莫有点哭笑不得,又在过道上猫了一会儿,看到男孩子返身走出去了好几步,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孩子,等一下。”

男孩转头看到老莫,拔腿就跑。老莫背上驼个峰,知道自己硬追铁定赶不上,从另一个弄堂里绕过去,刚好逮个正着。两人虽然身量差不多,但老莫毕竟是成年人,男孩子见挣脱不掉,瞪着眼珠子大喊:“你个驼子,超级无敌丑八怪,你把姐姐还给我!!”

“你说的姐姐是巧英吗?你是他表弟?你想她的话来家里看她不就好了。这大清早的,来,姐夫给你买个大肉包去。”

男孩趁老莫转身,用力踢蹬在老莫的小腿上,老莫没防备,一个踉跄差点狗啃泥,“哈哈哈,我不是她弟弟,我叫陈铁柱。你等着,我还会再来的!”

这孩子!老莫走到店门口收拾玻璃残渣,视线落在那颗黑色石头上,圆滚滚的,好像是下湾村的乌石塘才有的黑卵石,他以前跟着老秦走街串巷的时候,常从那附近走,是个海边的石子滩,每块石头都被海浪打磨成了这种光溜溜的石蛋子。可是乌石塘好像离田水根家很远,这陈铁柱和巧英会是什么关系?

开剃头店其实还有个好处。安平镇下五个村,各个村都会来人都要剃头,先不管他们是因为想看驼子怎么剃头,还是想打听驼子的老婆是谁,反正在剃头的二三十分钟时间里,这人总得带来点他们村的消息。很快,老莫就从下湾村的几个人口中打听到了陈铁柱。

有用的消息有三个,一是陈铁柱是个混世魔王,家里只有个老母亲和哥哥。二是,陈铁柱的爸爸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自杀了,现在家里的欠款都是陈铁柱的哥哥在还。三是,陈铁柱消停了一段时间,最近又开始追鸡撵狗了。老莫听完问了一句,陈铁柱的哥哥叫什么名字。陈铁水。哦,陈铁水。陈铁水,陈铁水,他一路念叨着回家,连去菜场买点熟食的事也给忘了。

回到家,却看到自己爸妈来了,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原因是老莫妈去医院量血压的时候,认识的医生和她道喜,说巧英怀孕了。把她高兴的,出了医院就去菜场买了一大堆既有营养又有排面的东西直奔儿子家。

老莫听完这个消息,心里就开始发慌,小腿上被踢的地方还没有好利索,太阳穴上的血管又开始砰砰砰直跳,分不清头更痛还是背更酸。老莫的爸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为的是在结婚前和他谈的那件“顶顶重要的事”这么快有了结果而感到欣慰。属于男人间的默契的笑让老莫差点摔了一跤,他们只道是老莫激动的,催着他去房间看看巧英有没有渴着饿着。

听到开门声,巧英从床沿上站起来,护着肚子往墙角撤,“不要过来!”

接收到明显的防备,老莫心下一沉,脚步刚好停在粉雕玉琢的娃娃图前,更觉得背上是千斤重担,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说的话:“这几天有个叫陈铁柱的孩子打碎了我店里的几块玻璃。”他看到巧英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明白了,“……放心吧,我没有让他赔钱。”

-5-

为了不让父母察觉出异样,老莫还是照常地早起去店里,照常地给人剃头,但心里的气没撒出来,干什么都不对劲。甚至在一天里剪坏了好几个头,不是把圆寸剪成了平头,就是把短碎整成了飞机。而且只要看到几个人坐在沙发上低声说话,或者脸上有点笑意,就觉得他们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专门来欣赏这个驼背的便宜老爹头上是不是戴了顶绿色的帽子。这件事一天天地占据着他的脑子,让他吃不好睡不好,眼见着瘦了下去,直到有一阵子没来剃头的人发出惊叹:“老莫,你的背是不是比之前更驼了?”之后,老莫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必须去会一会这个叫做陈铁水的男人。

这一天,早早落了锁,老莫从抽屉里随手揣了一把碎发剪就朝着下湾村去了。他不是喜欢打架的人,一是因为打不过,二是觉得事情的解决远有比暴力更好的方法。但是他想着如果换做其他男人,大概总是免不了要来一场争斗的。碎发剪只有一面刀刃,伤到人的概率不能算高,用来防身正好。

老莫走得比平时要慢一点,一边走,脑海里一边像放电影似的想起过去的事。比如,那个宁愿坐在垃圾桶旁边也不肯和他同桌的女孩,叫做王芹;比如,他开剃头店办执照要用到二寸照片,为了符合规定,照相馆的老陈带他摆拍了小半天;再比如,老莫曾经参加过一个驼子的葬礼,盖棺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各按一头,硬生生地将他的脊柱压平……熟门熟路的几里地,老莫走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在走到乌石塘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借着海浪声把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哭完之后,他面对着大海站了一会儿,海面开始落潮,石子滩之外,露出来粗粝的沙子滩,越来越小的浪头越退越低,一直退到他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白色小浪的位置,然后汇聚到更宽大的海面去了。

老莫摸着口袋里的碎发剪,感觉到自己的怒气已经消了一半。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正想着是不是应该折回去的时候,看到陈铁柱急吼吼地跑过来,跳下乌石塘,捡了两块石头又原路跑了回去。

这石头分量不轻,不知道这孩子又想砸什么。老莫跟过去,远远就听到一户人家里面吵吵嚷嚷,走近了看,几个混混装扮的人正推搡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男人,而陈铁柱则举着颗石头,朝着那群人呲牙咧嘴。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应该是他们的妈,嘴里念叨着什么,想要上去劝架。年轻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估摸着就是陈铁水,被一群人围着,明显处于弱势,低头哈腰一个劲地说好话。看来是债主上门来要钱了。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受的东西吧,这事老莫尽管同情,也没有能力管,他来过了,看到了陈铁水,这人看着也不穷凶极恶,大概不能算个坏人,那么他怒气消了这件事似乎有了更好的理由。他打算回去了,结果没等他走出去多远就听到女人的嚎哭声,这群人还对老太太动手了?!这就过分了,啥也不想了,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剪子就冲了进去。

看到那个叫陈铁柱的孩子被推倒在地上,手臂上被蹭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饶是老莫这样不爱惹事的也忍不了了:“我说,你们要钱就要钱干什么打孩子啊?”

那群人里有个手臂上纹着骷髅头的,在地上啐了口唾沫,“这不是安平镇上剃头的老莫嘛,怎么,你是这家亲戚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孩子上来就咬人,活该挨揍!哟,你这拿个剪子,是想给我剃头呢嘛?”说完转头和同伴们一阵哄笑。

再看陈铁水已经和另外几个扭打在一起,衣服都扯得没形了,根本顾不上这边,老莫直了直背,让自己看着尽量挺一点,拿剪刀的手颤颤巍巍地往前送了送:“还钱就说还钱的事,你们把人家……把人家孤儿寡母的弄伤了,也拿不到钱啊。”

“你这驼子说得有道理啊,”说话的人看上去像是这群人的老大,体型壮硕,大脸盘,“那怎么办?既然是你家亲戚,你来还钱呗,也不多,连本带利,就25万。”

陈铁水这才注意到自己家里来了个陌生人,等再看到他背上隆起的峰,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你……你别管!”

“管什么,我想管,我也没钱。”老莫是真没钱,要说那店,也是拿自己爸妈的钱买的,不能算是老莫的,剃头的收入虽然可以,一下子也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再说了,这事他该管吗?!

“没钱不要紧,你不是有店吗,给他做担保人!”“骷髅头”插话。

老莫听说过这个所谓的担保人,不需要还钱,但是如果欠债的人最后还不出钱,债务就必须由这个担保人承担。他这真是掉进泥坑了,不同意吧,这一家穷得叮当响,老人孩子的,总不能真被逼死,如果有人担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来日方长,总有还清的一天。可是同意吧,他和陈铁水真不熟,他过来之前还打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巧英那边的事情也得找个合适的方法解决,怎么现在要变成他的担保人?

当然到最后,老莫还是签了个担保人的字条给他们,总算是送走了瘟神。陈铁水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感谢他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让他们能暂时喘口气。陈铁水则一直低着头坐在角落里不说话,最后走的时候,老莫留了一句“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算是为自己这一天的行为做了个结。还是陈铁柱追着出去跟着他走了一段,也和他哥哥一样不说话,陪着老莫一直走到乌石塘,老莫说:“回吧,以后别再来砸我店里的玻璃就好。”

-6-

关于陈铁水出门打工的消息,老莫也是从剃头的客人嘴里打听出来的。巧英大概也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老莫给他们家做担保人的事情,对他愈发地客气,但是这份客气里又陪着点小心翼翼,老莫也感觉到了。对于他们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他也没有太多的执念,照例给人剃头,剃完回家睡觉。他的爸妈倒是对巧英越来越大的肚子充满了期待,在预产期前三个月就开始做各种生产的准备。

都说男人会在抱上孩子的那一瞬间,真正地长大。当老莫抱着软糯的小团子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美妙感觉。尽管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他的孩子,老莫仍然坚持每天抱着她出去散步。在莫小团还是奶娃娃的那段日子里,四围村的村道上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身高一米三的老莫,背上有个峰,怀里有个娃,他一路上都在给她唱歌,和她说话,逗她咯咯咯发笑。

莫小团长到一岁的时候,巧英也出门打工了,随身带着的还有他俩的离婚证。她原本想要把孩子一起带走,老莫坚持要留下,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打工的地方太苦,等孩子再大点,能上学了,你们再带走。爸妈那边我还得慢慢解释。而且陈铁水也还没有还清债务,就当是把孩子留下来做个抵押吧。”做个抵押,老莫觉得自己找了个绝妙的借口。对于这件事,四围村乃至安平镇的人又展开了个把月的猜测和联想,但都如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一样,最终在老莫憨实的笑容里被淡忘。

莫小团长到两岁半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人们都说贵人语迟,老莫不放心,带着她去看医生,医生检查了一遍,说舌系带正常,听力也正常,多和她说话吧。老莫就天天把她带在身边,剃头店里从早到晚都放着贝瓦儿歌,老莫站在木箱子上,一边跟着唱,一边扭动身体,唱一句,从镜子里看一眼莫小团,唱一句,看一眼,莫小团还是不说话,只是咯咯咯发笑,或者跟着节奏左摇右晃。

来剃头的客人无意中说,小孩子和妈妈多呆一呆可能就会说话了。老莫这才又想起来,他不是莫小团的亲爸爸。当天就关了店门,回家给巧英打了电话,收拾了一箱子外加两个塑料袋的东西,都是莫小团平时喜欢用的。等巧英来了,又坚持要自己提着两塑料袋的东西,跌跌撞撞地把娘俩送上大巴车,然后在大巴车离开视线之后,顺着车开过的路线走了整整一个小时。

没想到的是,莫小团离开后的第五天,又回到了安平镇。因为她去了那边一直哭闹,不肯吃饭。

老莫又开始了边剃头边唱儿歌的日子,并且在剃头店外面加了个广告牌:给莫小团讲一个故事,剃头打五折。

莫小团三岁半的时候,开口说第一个词,“爸爸”。

莫小团八岁的时候,在剃头店沙发上随意堆放的一本发型杂志书里画了一些小画,当书页翻动时,来剃头的客人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驼着背的男人,慢慢地挺直了脊梁,他的背峰里,有东西破峰而出,舒展开来,变成了一对洁白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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