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浮光如跃鳞,落霞飞云似羽衣。
仙人扶摇乘风去,遗我半斛紫珠玑……”
“学长,仙人离去便离去,为何还要遗留珠玑。留便留了,为什么只留半斛?为什么不都留下呢?”
“学弟,没看出你是个贪心的人。”
“我只是觉得,既然做了,就要圆满些嘛。”
“哪有什么圆满,仙人终究是要羽化而去,留下的半斛珠不过是了结一段缘法。若是有人贪恋那些财宝,就是入了歧途。”
少年的擎光迦南看了看这位比自己大了五岁,便可以为他授课的人,白日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衣襟上,背光而坐的人仿佛就是他偶遇的神仙,他笑道:“那我能不能不要那半斛珠,留住仙人呢?”
擎光迦南站在河岸上,不知为何想起了这段少年时的对话,如今满眼的浮光跃金晃得他眼睛发酸,唯想着那句“不要那半斛珠,留住仙人”的疑问。那时候不懂得,长大了才知道,那四句诗是风遐故意掺在与他单独的课里讲的,如同他说过的很多话一般,引诱着他选了离经叛道的路。可惜桤庭风遐不是飘摇自由的仙人,擎光迦南也不是得守紫珠的凡人,一个走不了,一个留不住。他心想,若是这些年的相识相知好比半斛紫珠,那着实舍不掉。
那仙人,便注定留不住了么?
“阿南……”
迦南猛地回过头,惊慌凝固了,河面的光影让他决定自己如堕梦境,而后忙不迭地奔过去,却在几步开外蹒跚着停住,颤声叫了句:“风遐。”
风遐走上前,揽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傻子,慌什么。”
迦南狠狠地抱紧风遐,泣不成声,“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
“傻子。”风遐笑,毫无保留地接受并回应了这个拥抱,并且拍了拍迦南的背,安慰小孩儿似的,而后牵着他的手,“走吧,先上岸去屋里,你这袍子都泡坏了。”
迦南赶忙握住风遐的手,贴着他委屈道:“他们不欢迎我,要不是我今天硬闯,都不让我进来……”
风遐心里好笑,拍了拍他的手,“我在呢。”
晚霞只剩最后一线的时候,破衣烂衫的灵族混血们,试图用目光扎穿擎光迦南,可又碍着风遐,只能看着族长进了这个不被欢迎的人的车舆,悠悠地朝擎光家的浮岛而去。
风遐看着只能披着自己外袍的迦南,止不住笑意,迦南无奈地拉了一下袖子,“别笑了。”
“想起你结业修行的事了。”风遐还在笑,“你在隔壁郡的贫民窟被追了三条街,鞋子都掉了,从没见你那么狼狈过。”
“那是托谁的福,我才在贫民窟暴露身份的?”
车舆上的灯亮了,风遐眼里的笑意融着幽幽的光,“你那个时候,其实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差别。”迦南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人微微抬起的侧脸,光影拂过对方的脸颊,有些晦暗不明,忽然想到,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无时不刻地在试探、在考验着根本经不住的人性,并且乐此不疲。而风遐还在轻叹:“干净的、精致的、高贵的神眷族忽然从云端掉进了泥里,泥里还蹦起来一群咬人的跳跳鱼,噗……哎呀。”
桤庭风遐被猝不及防一推靠在了车壁上,他仰着脖颈看眼前有些恼火的迦南,勾着不明的笑意,抬起手臂慢慢抚着对方,充满着引诱的意味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是这么冲动?”他眼角挑着钩儿,清风舒朗的气质被迦南熟练的手法迅速剥离,露出里面似纯似欲的本体来。
迦南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然后将白皙脖颈用唇齿舌尖抚顺了,才抬起头来,看着风遐,对方微微皱着眉,手指扣着座沿防止自己滑下去,“又发疯?”
迦南道:“没你疯。”
车窗外,晦暗的云层逐渐褪去,似乎是能看到星空。
空域没有都城,一片浮岛便是一郡,白曜殿高居在中心最高最大的浮岛上。麟龙之栖的根系枝条盘绕着所有的浮岛,而根系则是深入云海不可见。较白曜殿次一级最大的中心浮岛上便是麟栖湖,湖水如镜,清澈却不见底,周边环岸,岸上偏南就是桤庭氏的居所。湖中有一岛,岛中央是麟龙之栖的主根所在。而其他神眷三姓氏的主家分别位于同级的其他三大浮岛上,拱卫着白曜殿。剩余的浮岛位置都低于四大姓氏的所在,按照大小高低层层向外排列,往来皆依靠飞骑。远远望去,错落且齐整,据说空域诞生的时候地势并非如此,是天尊和圣灵将纷乱的浮岛层层整理,罗列成了如今的模样。
当年,入夜的空域有:“汉河银星须盈盏,麟波月照用斗量”的美称,然而如今,只有漫漫的灰雾浊气包裹着外围的浮岛,星月难现真容,还能有机会迎风观夜景的,也就只有四大姓氏和白曜殿了。
窗外的浮光掠过车厢,藏在阴影中的浓雾仿佛伸出了触手,卷向擎光氏的车驾,就在浮光照在桤庭风遐脸上的一瞬间,那些触手顿了一下,迅速地退走了。风遐搂紧了迦南,把阴冷的目光藏在了对方汗湿的脖颈里。
一驾银纹雕饰的车停在了巨藤蜿蜒的大门前,晨光透过树影照在风遐的衣袍上,下车时他回身抬头看了看天际,神情轻松,心情似乎不错。走进大门之后,两侧的侍者尚未开口,一个黑袍人便迎了上来,“看来我来的刚好啊。”来访的黑袍人拉了拉斗篷遮住红发,“你又在擎光家过夜了?”
风遐眯了眯眼,甩袖背手,“居客亭说话。”
居客亭就在麟龙之栖的分干上,四周皆是水面,足够隐蔽且难以被偷听,即便如此,黑斗篷的来客依然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风遐似是习惯了对方的打扮,将案上的茶水推过去:“说吧,有什么事。”
“你好像,看着确实比三年前气色好了很多。”
“利多罗,不说正事就请出去。”
被叫做利多罗的红发人嗤笑,“好吧。桤庭族长,我的来意和三年前一样,而且疫灾的情况比当初更加紧急,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问题你不该来问我,能够解决它的,除了圣灵,就是天尊。”
“风遐,我在边境十多年了,被灰疫吞没的城池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死去了。你们桤庭氏的那些远亲们也同样是灾民!”
“你是想说,我为了报复你们神眷族,弃族属于不顾么?那你太小看灵族了,执火利多罗。”风遐脸色阴郁,“我的先辈们可以毅然执行‘灵殉’,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后辈也不会退缩。何况这近千年来,哪一次不是灵族去牺牲呢。”
“献祭自己,给疫灾引路吗?”利多罗狠狠地拍响桌子,愤而起立。
风遐挑了挑嘴角,没回答。“绝路不是我要走的,利多罗。当年我就建议过,灵族为什么要反抗的答案,可以去问圣灵。”
利多罗垂下了眼睛,他去问了,得到的不过是灵族是劣等,愚蠢又自大,还因为自相残杀导致沉域对抗空域,就应该被灭绝,反抗的不过是那么几个不成器的草木灵云云。这是空域最惯常的解释,至于真相,空域无人会说,他也不会得到别的答案——直到他被风遐按进了麟栖湖里。
他无法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在那一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那些怨魂凄厉的吼叫,那些被净化之术碾碎的记忆,还有麟龙之栖庞大的根系束缚着的,卸任没多久的桤庭族长,她已经快变成怨灵,只剩下半张脸皮挂在身上,对他露出了一个噩梦般的笑容,那是他再也无法挣脱的梦魇。
那时的风遐,就在重重的鬼影中,像海中如丝的藻,缠绕着他,吐出了一句击破灵台的话语:“看,我的祖先们就是这样供养着空域的地脉核心,你们吃的、喝的,都是他们的血肉,他们的魂灵呢。”
养尊处优的执火氏族长幼子,资质天赋有“执火氏之荣耀”的他被吓破了胆子,强求来的枕边人是个真正的恶魔,在他的心口画下了一个耻辱的荷叶纹,自此明星坠落,一蹶不振。
他获罪远赴边塞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了风遐,那个恶魔牵着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妹妹说:“看见没,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总是操之过急。”
妹妹千叶身材娇小,像是个长不大的少女,面容娇俏可爱,掩着口说:“我等不及嘛。”
他狼狈而逃。
不过如今他不怕了,他在边塞见过了更可怖的地狱,肮脏、穷困、疾病、无休止的劳作,还有被践踏的尊严,比泥里的蝼蚁都不如的人们,就是风遐的同族。他曾经深信族中的历史,相信灵族不过都是一群不堪一击的羸弱玩意儿,但看着那些人义无反顾手捧着莲花,高呼着“当归之期”被浓雾吞没,化作雾中怨灵扑向下一个城池时,才明白了来自风遐和灵族对他们深切的憎恨,可是他不能就看着一切这么发生。
利多罗撑着桌子,定定地看着桤庭风遐,“那你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族人去死吗?”
风遐直直看着他,半晌,忽然疯子似的笑了好一会儿停不下来。
“你好天真啊,利多罗。”风遐喘了一口气,笑意未退,语气已是循循善诱,仿佛耐心的教书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七百多年前疫灾时,鹿月族长去求三大神眷家族对桤庭氏网开一面,却只有擎光氏的一个小旁支答应不为难我们。可他说话也不算,鹿月族长只能悄悄将一些年纪尚幼的族人托给他照顾。那场灰疫结束于鹿月族长的被迫献祭,但神眷族依然以同样的名目屠杀混血灵族三万人。族长献祭前诅咒了所有神眷族,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小旁支的后代,两百多年后成了擎光氏的主人。”
“利多罗,这都是报应。”
访客离去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行至很远的地方时,蓦地捂住了胸口,荷叶纹一样的印记从他胸前透出光来,仿佛风遐解不开的恨,穿透五脏六腑,撕扯着他的心脏。他想起同样有这样一个纹印的擎光迦南,那人深邃的眉目始终淡淡的,一点儿也不动容,只在他说完纹印有可能会危及生命时,才说了两个字,“无妨。”
“那你也要牺牲自己的族人吗?”利多罗无法理解。
“必要的话,会。”迦南有些痛苦,但依然坚决地道,“是我们欠他们的,该还。没有流血的抗争都是虚伪的作戏,我相信到了那一步,不论是我还是风遐,都会这么做,包括牺牲自己。”
“你坚信他是对的?”利多罗别过头。
迦南抬眼看了看他,叹气:“对错重要么?利多罗学长,其实我们无非是想知道几个答案,何时能不再献祭,神眷族到底在卫护什么,以及天尊去了哪里。”他顿了顿, “你难道没有发现,神眷族献祭混血灵族这件事本身就非常怪异么,而神眷族从来都不会去思 考这种堪称丧心病狂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
利多罗本想说,这不是为了空域吗?但想了想,觉得迦南的话是有道理的,无言以对。
“这位学长还在迷茫呢。”居客亭里,桤庭风遐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应该再推他一把。”
“……你是说让千叶去刺激他么?可他和千叶其实没什么交情。”
他偏了偏头,仿佛听到了建议,摇头道:“现在偌大的司律氏都任凭她揉搓,只怕未必乐意听我的话吧。”
而后又不知听到了什么,扶着下巴思索:“你这样说,也有道理。血缘与责任共同维系的纽带确实是最难割舍的,但若有大义在先,他应该会做出选择。”
“意外?”隔了一会儿,风遐笑着歪了歪脑袋,“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但可以尽量降低意外的风险。”他站起身,捋了捋鬓发,“你觉得,保他去西白山王城军,何如?”
“王城军本就是卫护之职,入队是效忠空域,而非任意家族。卑弥乎之前带走四分之三的兵力,导致卫队遭受了极大的削弱。不过,她遇上了阅天机,死了。如今卫队人数还没补上,统领之职空缺。正是时候。”
“我不担心他用卫队来对付我,我担心的是他回归执火氏。”
“现在的他自然是没有资格的,但若是得到了两家背书,通过‘证刑’的考验呢?”风遐凝视着幽幽的湖水,“那可是遥光镜凝聚的一道神光啊。”
空域中,访客踏入桤庭氏大门的时候,中域白狐族家中,玉世论准备不惊动长老会悄然启程。
“世论啊,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虽然施梧筝百般为难,你依然是狐族的右相。此番旁的不说,好歹你叛族的冤屈被洗刷,前族长的事到底和你没关系。你这么不惜性命,是在扎咱们白狐族人的心啊。”
“三伯爷,您言重了。我亲自前去不是因为咱们白狐族无人,而是那无言悲中泣实在非同寻常,何况这是我的恩怨,得我自己去亲自了结。”
“那你走了,狐族可怎么办?全凭那施梧筝一个做主,那不是……”老人焦急地摆着手,“不行不行。”
“他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狐王……临终前没有任何嘱托,按例事情就得由众长老裁夺。三伯爷,我是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他若是想折腾事儿,您也不必露面,如今狐族少一个右相,那就是少一个做主的人,狐王的印绶都不在他手里。”
老白狐愣了愣,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玉世论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没回答。心里道:不然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呢?
只是世事莫测,本来的算计如今却成了两人之间合作最大的掣肘,施梧筝知道狐王印绶在玉世论手里,却不问,玉世论也就装不知道。因为他俩太明白了,一山不能容二虎,狐族究竟听谁的,还有的争。
狐族右相起身对族中大长老行了个大礼,吓得老人家差点蹦起来,玉世论正色道:“大长老,我有两件事干系重大。其一,狐王印绶不能在我和施梧筝任何一人手里,它得归属真正的狐王,但归还之事不能在施梧筝眼皮子底下做,那是必然不成的。其二,便是红羊冥星重聚迫在眉睫,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除掉这个眼前的大患。世论在此拜托大长老代行族长权柄,让族人们好生寻访九尾下落。而这印绶所在的地方,我回来自然会告诉您,若我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大长老!”玉世论按住老人,凑在他耳边悄声说出了找到印绶的办法。
老人听罢,泪眼汪汪地把住玉世论,“世论,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啊!”
玉世论拿起桌案上的羽扇,束起额前的裘帽,仿佛穿起了一身的冷漠高傲,“大长老放心。”
玉世论要去的地方,叫做鸣孤岭,地处中域西北角,每年入秋便开始大雪封山,据玉世论详查,无言悲中泣便是出身于这里。
千里之距几个转瞬便至,冬季的鲁伊塔镇也人烟稀少,只有那个叫做平安的客栈还在迎客。他曾经来过这里,凡人一生不过百年,那时当家的还是现任掌柜的父亲,他到这里追查是谁盗卖了狐族至宝之一的越天离神箭,撞上了施梧筝,和他大打了一架。如今客栈的招牌依旧,他走进去要了一间上房,准备打探无言悲中泣的下落。
线报上说,这位剑客带着自己的女弟子半月前曾在镇子里落脚,然后一路北去不知所踪,按照这二人的脚程,应该早就进了鸣孤岭。掌柜的想不通大冷天的还有人往北走,莫不是脑子不对。玉世论心想,或许鸣孤岭内也有一个狐族那样的洞天,想要找到怕是要颇费功夫了。思索之下,心生一计,他玉世论是个最大的靶子,既然无人知道无言悲中泣在哪里,那就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所在便是了。
主意已定,玉世论离开鲁伊塔镇向西北又行一日,抵达了鸣孤岭附近,此时大雪封山,漫天的鹅毛雪雾遮地人什么都看不清,玉世论便化作狐形,逆风涉雪,进入了山中。
此地山中精怪极多,也有许多雪狐,虽略开灵智,却皆与玉世论出身的狐族无关。偶见这样一个“大妖”进入领地,顿时都毛了爪,那些雪灵白鼬藏在自己的洞里,叽叽喳喳,这正中玉世论下怀。自从裘不悔以中域守护神的身份接受了他们这支狐族后,玉世论便觉对中域灵感渐开,山中虽然风雪犹烈,但不影响他感受到那些隐隐流动着的灵气脉络。若是他放开感应,大概会直接惊动或许在此地闭关的无言悲中泣直接隔空一剑劈了他。毕竟此行不是一味求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先见到那位想要他命的剑客。
此时的雪山之中,令狐巧妩正站在一处冰湖旁边凝炼剑意。她入剑道日久,面上越发冷肃,炼影秋光横在膝盖上,眉心前悬着一支小小的冰剑,比周身的风雪还要再冷几分。
“有人来了。”沙哑的声音响起,“不速之客。”
巧妩收了剑意,随着双目睁开,清凌凌的眸子让寒霜尽去,她见眼前的无言悲中泣几乎被风雪包围,却没露出什么情绪,只是道:“弟子感觉不到。”
“仇人,玉世论。”
美丽的女子依然没什么动容的模样,“师父要去会会他么?”
悲中泣点了点头,令狐巧妩便跟在了他身后。
风雪更盛了。玉世论眯起了眼睛,仿佛是带着压抑的怒气呼啸而来,好似穿过胸膛的剑风。玉世论不躲不闪,“咔啦”一声,护心镜碎了。继而连绵不绝的剑意破风而来,正是方才一剑所至,其势不绝,应和着风雪冰霜化作千万细刃,将玉世论压地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手中涟冰轮泛起流光,在逐渐收紧的剑光之中寻找一线生机——千头万绪,不过一缕。玉世论心神收束,涟冰轮化作一尾清光,捉住那一缕剑意,即使那剑意之后又是一重攻势,也义无反顾地直向而去。风雪骤然凝结,瞬息间化作层层符文,涟冰轮去势不减,在骤然凝固的风里荡开。
“咳咳,咳咳咳咳……”玉世论胸口一窒,涟冰轮的气势倏然散去,而本来不依不饶的剑势没有再席卷而来。
“身受重伤,也敢来找死。”无言悲中泣收了剑,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玉世论。
“无言义士说笑了,玉某此来不是寻死的。”玉世论顿了顿,他看到了悲中泣身边的令狐巧妩,一时间竟有些诧异,她长得真的很像花月琴。但无言悲中泣显然不是那种以生替死的浮浪之辈,可由不得他心生疑窦,只是眼下不是说件事的时候。“在下这次是有事相求。”
无言悲中泣冷冷盯着他,明显不接。
玉世论看着对方,暗暗平复了一番方才又叠的伤,“先生之前曾在雁岭潼牢关一战,应对过一尊金甲战神,当时岭南王麾下数百祭师将士都难敌,几乎全凭尊师徒二人,岭南王才以整个潼牢关为代价,将圣教暂阻一时。”狐族的右相一边叙述一边凝瞳观察,在提到“金甲战神”的时候,那面无表情的女孩子眼神微微动了动。“年前,大雪日,圣教真正的尊长,空域守护神圣灵降世。”玉世论继续娓娓而道,“这世上不只一尊金甲战神,也不是此时才有这样的杀戮机器。其源流便是以灵力充盈之躯为基础,融合秘法炼制,将其神魂洗练,只剩下愤怒与怨恨,以秘术催动,食他人神魂生命来补充,然而这些皆不过是薪柴。世上只有空域神眷族执火氏的圣火才能将之点燃,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只会杀戮的兵器。”
“够了!”无言悲中泣喝道。
玉世论却不依不饶又添了一把火:“万林谷那一尊已不可考,潼牢关的那一座已经魂消身散,眼前还有一座——”涟冰轮“锵啷”一声抵住了一柄细瘦无光的剑,“比它们还强百倍千倍!”
“我叫你住口。”无言悲中泣也好,玉世论也好,二人都敏锐地感知到了令狐巧妩的情绪在逐渐地绷紧,白衣的狐族右相早知这这女孩子对师徒的感情颇深,眼前见她的神思情绪被一道剑光笼罩,再加之她对潼牢关的金甲战神的反应——她是这场谈话进行下去,甚至是彻底打动无言悲中泣的关键。
“这尊强悍千百倍的金甲战神,就是千年前灵族被灭的关键之一。”玉世论顺着剑锋荡出去,“它叫‘红羊冥星’,空域灵族战将所制。其余恨至今不消,如今就要现身中域了。”
悲中泣剑势更狠,直取这弄舌之人的咽喉,玉世论已躲闪不及,刚想侧身生受这一击,却不料那女子叫了一声:“师父!”
玉世论微微阖眼,嘴角微弯,成了。
令狐巧妩仿佛是想哭,却哭不出来,着急,又被生生遏制。悲中泣忙回身要定住巧妩的神思,却见她摇摇头,“徒儿想听他说完。”
悲中泣叹气,扭头不看玉世论,默许了徒弟的要求。
玉世论缓了缓道:“红羊冥星,是圣灵的绝杀之器,想来空域也不容此等煞神留存,他便想方设法将此物留在了中域。我曾前往沉域查找当年史书遗留,结合多方记载,方知圣灵胁迫中域狐族族长,强行将此物埋在了我狐族领地中央,间接导致狐族数百年来后嗣难继,越来越势弱。”玉世论半真半假道,“此物本来被封存,若要唤醒除非圣灵亲至。所以,他被提前唤醒了。”
雪更大了,玉世论咳了起来,“这种杀器,杀孽越多,所杀之物越强,自身汲取的怨恨也就越多,因而越来越强大,唯有世间至纯或是至柔者,才能破其刚强壁垒与内心之煞。”他看向令狐巧妩,“潼牢关,那尊金甲战神,不是被成功击败了么?”
“那不是金甲战神……”令狐巧妩似是想哭,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平静的,“那是我姐姐。”
“抱歉,是在下不知。”玉世论欠身:“在下此番前来,便是以狐族右相的身份,请悲中泣先生看在中域安危的份上出手相助,解脱了那红羊冥星。届时护域神也会鼎力襄助,将大祸消弭于未成之时。在下也知,我与先生之间仇怨极深,因此玉某可以立誓,此事结束之后,玉某的性命,随先生处置。”
无言悲中泣沉默了很久,令狐巧妩觉得自己都要被冻僵了,才听她的师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话:“杀了你,一样可以。”
“那红羊冥星与我族渊源太深,我若此时死去,怕狐族届时……使先生之力受到牵制,反而不美。”
悲中泣又不说话了,又是不知多久的沉默后,他道:“受我三剑,不死,我去。”
玉世论一喜,无言悲中泣比他想象中的好说话得多,随即应下。
“方才你已受一剑,还有两剑,看好了。”
第二剑来得悄无声息。周围壁立千仞皆是白,莽莽苍苍何其寂寥,空谷中悠远的回响化作了长叹,如泣如诉,连漫天的风霜,也感其悲,不能落下。这一剑,名为“苍生何辜,万古同悲”。
玉世论想,见过此剑,死于剑下,也是无憾了。
在他神思一晃的瞬息之中,雪原上骤起暴烈罡风,在那柔若无害的剑意摄人于无形时,以极致的愤怒仇恨反噬了回去,金色的长鞭从风雪里毒蛇一般探出信子,同那至悲的一剑撞在了一起。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义士,天下第一剑客?阿世,要我说,这请人就范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啊。”
“施、梧、筝……”
“玉世论,你怎么不告诉他为什么红羊冥星会被提前唤醒?”
“你闭嘴。”
“你怎么不告诉他,花月琴为救他盗走的‘扪心镜’是封印红羊冥星的关键之一。”罡风搅起的风雪旋成了一道灰色的身影,雷篪金光未散,施梧筝冷笑着,面对着悲中泣道,“狐王要她死,玉世论就是操刀人。”
“你……你就一定要来节外生枝,坏我的事吗?”玉世论胸口一时痛得气提不上来,“搅什么局?”
“我?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作茧自缚,有些人沽名钓誉罢了。”施梧筝清叱一声,雷篪旋如蛟龙,金色的电光竟然引来隆隆之声,却不知到底要打谁,无言悲中泣收拢剑意十分提防。施梧筝向那剑客笑道:“无言悲中泣大侠,你看,我是个坦诚之人,你与狐族的龃龉我是不会讳莫如深的。把话说开,事情才好谈,不是吗?”
少言寡语的剑客深深皱着眉头,他不喜欢这种嘴里说着大方,脑子里全摸不清在想什么的人,此人和那一拿三捏的玉世论不一样,有点疯。
“你是谁。”
“在下狐族左相施梧筝,前来相请无言悲中泣大侠,助狐族一臂之力。”施梧筝有意无意睇了玉世论一眼,“若大侠能来帮助狐族,那就是狐族的大恩人,狐族无有不允,包括将玉世论双手献上,也没什么问题。”
“施梧筝!”涟冰轮瞬间转向搅局的狐族左相,“滚!有多远滚多远,少来掺和。”
“玉世论,论地位我乃狐族左相,还略高你一些。而且你未曾得众长老许可就来请人,未免显得我族太不郑重。”
玉世论简直要被这颠倒黑白的话气死,什么未曾得众长老许可,他没有惊动长老们,却不代表长老们的态度不默许。若说未曾获得明面上的允许,难道他施梧筝就有么?
然而无言悲中泣却在这三言两语中大概明白了这个横插一杠子的施梧筝是什么立场,但这与他无关,他道:“你们恩怨,与我无关,让开!”
“这么想杀他啊。”灰狐的金眸迸发出了强光,雷篪指着无言悲中泣。“真巧,我也要杀他,不如这样,我替你杀了他,你与狐族恩怨一笔勾销,我以左相之职请你襄助狐族,你觉得如何?”
“你无杀意。”无言悲中泣剑风陡然凛冽,扑向施梧筝,“不如何。”
施梧筝一步不退,手也不松,雷篪一抖,金色电光织成屏障,雷声有了实质,卷起平地惊风,相撞的剧烈气浪轰然一声——令狐巧妩急道:“糟了!”
鸣孤岭仲秋便已大雪封山,厚厚的积雪被这可怕的力量惊动,咆哮着从山巅滚滚而来——雪崩了。
此时的淮阳地,暮云知书耳边之声犹如雪山崩催,笼罩在淮阳地上空的金色结界看起来薄如蝉翼,可在那现了形的巨龙的威压之下竟然纹丝不动,那黑色的巨龙吐出了周瑾的声音,“暮云哥,不行啊,这金罩子从外头打不开!”
前天晚上他们协力撕开了一道口子,只进来了五六个人,现在仿佛被倒扣在了钟罩里,外围对结界的每一下攻击,对于在内的他来说,就仿佛有万人在他耳边呐喊咆哮,暮云知书被他喊地脑壳嗡嗡回响。“小瑾别喊那么大声……”“啊?”暮云知书刚想说什么,接着就是三道攻击打在了结界上,那一刻就像是无数人的意识和呐喊如崩山的雪兜头倒了下来,暮云知书反手三道清心诀打入脑海,脑中一清,可他自从进入淮阳地后不知用了多少清心诀,此时那又凉又苦的味道从五脏六腑里造起了反。就在这时,暮云知书猛的一顿,他听到了微弱又熟悉的声音:“师……兄……”
“暮云哥,你刚刚说什么?”周瑾的声音又炸了过来。
“小……小瑾,你再攻击一下结界。”
“……暮云哥,和你进去的人有几个都被震晕过去了,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还能喘气,快点。”
周瑾顿了顿,驭使着巨龙对着结界又扫了三下尾巴,暮云知书再生受了三道清心诀,喉头的苦味噎地他想吐,这一次他有听清了几个字“菡……荷……”
菡芸馆,荷香伶?暮云知书怔住,飘伶是在给他线索吗?但是荷香伶是假名,自己是知道白儒飘伶这个真名的所以,“荷”应该不是指荷香伶,难道——暮云知书拔足飞奔,掠向了菡芸馆。
结界外,周瑾收了龙身,落在了守阵眼的周非辰旁边。“暮云哥不回应我了。”他有些着急,“之前进去的时候就说最多再有三天,上面那个鸟形符文就撑不住了,到时候大河南北的大半地脉灵气都会被这个东西掠夺一空,现在这已经过去了两天半……”
“急不得。”周非辰道,“倒是你,屡次和龙魂印融合,你的寿元耗得起么?”
“龙魂印也不止我一个人担着。”周瑾挥挥手道,“我刚刚观察了一下,如果要从外围破开这个罩子,我一个人的龙魂印之力怕是不够,若是岭南的那一块也在手里就好了。”
“要是那块也在你手里,明年的今天大概就是你的忌日。”周非辰毫不客气,“其实我感觉不太好。两天前暮云他们刚进去,恶道人就带着袭玉来送了三缕护域神琴音,接着又北上,岭南那边把圣教挡住之后趁机与中原分离,自扫门前雪,而北边全是烂摊子,这样一盘散沙,不能勠力同心,全靠外域他人在这里搅风搅雨。眼下有了护域神,可护域神也不是能够号令中域的掌权人,小瑾,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初阅先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周瑾看着他,就见这个已经露出疲态的大哥说:“他当初为了救你,将你和龙魂印融合,却坚决不肯收你我为徒,教你我的也多是御下、归心,甚至有纵横捭阖,还劝我们来到淮阳地这是非场来,他是早料到了中域眼下的局面,南北分裂,群龙无首。我本以为阅先生是希望我们分裂淮阳地的群匪,现在看来,他的目光不止于此,他希望的是我们能够收拢淮阳地的多方人士为己用……”周非辰郑重道,“小瑾,我们比魏颖鸿已经差太多了。”
周瑾道,“我明白哥哥说的话,眼下淮阳地的危机也是机会。”老成的少年看向其他几个地方的阵眼,“寰尘布武……虽然纪无双不在,但也不算散了,不是吗?”
就在这时,结界外围忽然起了一阵激烈的吵嚷声。
“我抓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们寰尘布武应该很熟悉,”一身土褐色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落魄的浅衣女人,“我要用她,换一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