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败脏她,一片苦口婆心,重燃我对她的怨恨。我勒紧那好不容易松动的一点“善意”,再次铁石心肠起来。送走小姑,往回走,脑子里那些她的讨好,被繁杂活儿透支的疲于奔命,被我毫不留情地全盘否定。甚至庆幸这“听君一句话,胜读十年书”的点拨。呸,狗屁的十年书,我那滥竽充数的三年小学生涯,勉强算进过校门,做过学生。加上后来跟着我妈,上到初二,掰指头算算,拢共八年。“滥竽充数”,这小人书上学来的词,形容我的学生时代最贴切不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后来上初中时,跟老师学的。提到小人书,我又想起我爷。他有齁的老毛病,冬天又到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好吧?该抓些中药去看看他。我爷可怜,打年轻时我奶对他就不上心,现在老了,一身毛病,奶就更懒得烦他。一个男人,终其一生也没得到自己女人的真心疼惜,累活重活干了一辈子,到头来,把自己活成一头牙槽磨平的老牲口。我心疼他。
丢雨了,细细嗦嗦,落在脸上冰冷凉沁。穿得少,我打起冷噤。雨很快大起来,我加快步子,拐弯就是站台,先避避。这时,我看见了她,她没看见我,正撵车,奔命似地加速度,可那副病躯像焊住了脚,怎么也拔不快。车已启动,是到县里的破旧中巴。已11:30,她必须赶上上午这趟末班车。中午休班,错过这辆,就只能等下午2:00那一班,那样的话,时间肯定来不及。路上的时间,加上在医院等候、透析的功夫,就不够她傍晚再赶返程的末班车了。她赶得仓皇,力不从心地跑,脸色惊慌失色,双臂慌乱地挥动,像落水的人张牙舞爪,想要抓住什么。一张白里泛青的脸,像哑光壁纸,神色急咻咻,嘴巴夸张地咧动:等等,等等,停一下车吆……雨不留情面地淋,脚下一个绊儿,她差点摔一跤,花白凌乱的短发,狼狈地簸着。早在干啥子,伴着粗鲁的一声呵斥,车门开了半扇。她那圆桶般的身躯,该怎样委屈才挤进去的。她没带伞,下车了怎么办?管她的,也许雨停了呢。
每周有两天,上午一忙完,她就慌着要走。这就是去做透析的日子。她也快六十的人了,一个月来的连轴转,一副病体,承受得了吗?我不是没想过这问题,若不是她,换做别人,怎么着,也不忍心这样使唤吧。突然间有点恼自己,是不是太罪恶,都病到这般地步,还要生吞活剥了她?一个将死的人,值得这么去恨?算,算算算,打发她走。我是个急性子,想到就要做到,拖拉不来。一回到店里,我就把想法跟妹讲,重新请个人吧,她身体吃不消,用这样的人做工,不叫人戳脊梁骨吗?妹若有所思片刻,点点头,脸色沉郁、汲黯。
第二天,她照旧来了,7:00,很准时。才做完透析,面色似乎是好看一点,主要是不那么惨白,铁青也淡些,黄还是黄。她的脸上不管呈现什么颜色,看着都很暗涩,像一件磨糜的旧布,没一丝亮泽。青青,她喊我,把一袋重重的东西,垛上收银台。我疑惑地扫她一眼。甘蔗,广东甘蔗,说话时指头锥子样戳戳袋子,昨天上县里买的。我看看那袋子,鼓鼓囊囊,挤起一尺见方的小堆,是甘蔗,削了皮砍好的甘蔗。指导我馋这一口,以前在东莞时,我成天就爱啃这个。她忙不迭地想解袋子,偏偏打了死结,越着急越难解。急于求成不得的尴尬,让她的手哆哆嗦嗦抖起来。算,算算,我自己来。挡开她那虚脬脬的馒头手,我剪开袋子,抽出一根啃起来。嗯,好甜。是吧,肯定甜,广东的。她受宠若惊,这么多天的努力,终于“驱散乌云”见了一丝阳光,我竟然吃她买的甘蔗,还说甜。好像咂了甜汁的是她似的,一高兴又赶紧掺话:2.5一斤,襄阳本地冒充的那种,才1.5一斤,根本不甜,一股水泱气,呵呵。她小孩子样地笑,那光景好比当年的我,偷着她喜欢吃的菜,难得被赏一记微笑,心里涌出一份异样的激越。哦,谢谢你啊。谢啥子,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哑巴娃儿,赶紧给谭师傅冒碗面,多放些牛肉。我喊她谭师傅,她打了微微个颤。她小小地意外,我肯定不会叫她妈,但能喊一声谭师傅已是给足了情面,看得出她是受用的。她推说不吃,我不再理她,一手拿甘蔗,一手按计算器算账。哑巴麻溜地冒好面,我妹堆高高的牛肉端给她,她吃了,吃得竟然满面红光。看来,好心情就是最好的药引子,多长时间她脸上也没现过一条红血丝儿啊,再瞧她现在的模样,病好了一半。
这一上午,她分外乐呵,脚下踩了一阵小风,不再沉疴,轻快飘忽。对店里每一位食客贴心窝地招呼,发酵的脸仿佛一朵瓣体雍容的花,笑容从未有过的灿烂舒展。这朵花,用心怒放,喷吐出暖暖的香。每一个人都能闻见。她哪晓得我的一声“甜”和“谢谢”,完全出自恻隐之心。我正琢磨怎么辞退她的事。要不收工时就跟她讲,让她明天就不用再来?我把手掖在桌下,把2000元又窸窣地点一遍。她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变数,毫无戒心地捞活计,曝晒心里的晴朗,甚至一度哼起老家的民歌小调,什么“妹娃儿”“哥”的。从前她在东莞帮我拉扯孩子时,就常唱那些调子。她也讲山区的窘况,山大地薄,脚踩到的地儿几乎都是石头,石缝岩头攒出一捧土,就是田,点个苞谷,埋棵土豆什么的,收一个棒子挖一窝洋芋,存起来就是口粮。那时,我只当她卖惨,博人同情,想多索工资,很不以为然。是啊,身在汉水流域的人,不缺地不缺粮,哪见过那么大的山,听过那么穷的活法儿。
看她现在的倾情投入,一时间,我的决心左右摇摆。到底要不要张口呢?好纠结。她会不会失望,毕竟现在这当儿治疗是需要钱的。算,她干25天,我给一个月工钱,有什么狠不狠心的。狠就狠一下,万一吃不消,倒在我店里或者横在路上,这麻烦谁担得起?她是没什么危害,可我弟她亲儿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算,算算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惹狐臊?犹豫半天,还是不忍心跟她公事公办,我哪能有商有量客客气气地跟她讲话?我和她的恩怨,还没化解到语气柔和的那一步。可是,今天面对她,让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辞退话,直剌剌地把难堪丢给她,又下不去口啊。人真是感情动物。算,还是托我妹转话给她,钱也由她塞给她。她把一切收拾停当,我妹悄悄拉她进厨房,一根烟的功夫,两人出来。她的笑蔫了半吊,眼里重回对我的距离感,眸子里的星火熄了大半。
我把头埋低,假装分理钱款。我能探到她走近的节奏。青青,你找好了人,那我就走的。我没吭声,也不抬头,死倔着一个态度。这个,就不用了,她把钱一卷搁在台上。我就是想来给你干干活儿,白干的,钱,我有,退休金。她指国家给的养老钱,每月近2000元,镇里原是国营农场,前些年给的政策,女满55男人60,都按企业退休职工算。她有幸拿到钱,我爹却没那个福气,没活到领工资的这一天。她迈出门去。我拿起钱起身撵她,硬梆梆地往她裤口袋里强塞。边塞边嚷嚷,我算不赚你的人情,我的良心不欠你一分一厘。拉扯了一会儿,她拗不过我的蛮力,只好揣住。那我就拿着吧,只是,这样子就又多欠你一些,我还不起你了,你看我的身体,哎——。
她走后,我们都不讲话,店里静得只剩排气扇呼呼地转。结下来的好几天大家都不习惯,我妹对新来的帮工,总这里那里不满意。嫌人家嘴笨手笨,不能独当一面,还要她调教,烦不过。那意思,就是舍不得我蛮后妈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