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娅说:“人这一生无非是一场迷藏,躲着别人,也躲着自己。”
她是去年搬到这个弄堂里的。租住在二层十六号,二楼最靠边的一间,面积也最小。跟这里的别人不一样,虽然挤在这个脏乱逼仄的弄堂里,但她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跑步,青春洋溢的运动服,有时绑着红色的发带,有时套着水蓝色的护膝。就连出门买菜她都要描好眉毛,画上口红。40来岁的女人了,头发油亮浓密,有时候大波浪卷慵懒地散下来,妩媚多情;有时候又利落地盘起来,精神干练。从她身边经过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与这弄堂的格格不入让她刚搬来就成了焦点,也成了弄堂里男人女人的谈资。
“去买青菜呀,李姐?”
“可不,你宽哥中饭非要吃炸酱面,我去买点菜码去!”
“菜市场东头第二家青菜要比别的摊上便宜两毛呢,你等会就直奔那去。”
“好嘞!”
“二楼新搬来的那个,走路扭腰甩胯的,是不是独身一个呀?这搬来一个多月了,也没见着她男人。”说话的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又朝着二楼边上的房子夸张地努了努嘴。
“可不是嘛,房东老翟那天在胡同口说的,那个女人一个人租,没男人,没孩子,房租一个月1450,她付了一年的。”
“都住到破弄堂了,一天还神气个什么劲……”
“就是说呢,你没看她一出门,引逗的整个巷子的男人都探头啧舌的。祥子妈,不说了啊,我买菜去了。”李姐一边说一边跨上自行车,买菜用的布兜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斜挎在她肩上,一荡一荡地走远了。
祥子妈一个人立在弄堂里,斜眼向二楼边上望了望,摇着头推门回去了。
傍晚是弄堂里最热闹的时候,天空铺满了金灿灿的火烧云,老人们仰躺在凉椅里,缓缓地摇着蒲扇;男人们陆续回来了,有的腋下夹着皮包,有的手里提一块豆腐或两把青菜;放学回来的孩子相互追逐着,笑声和叫声此起彼伏;而女人们此刻正在油烟弥漫的厨房里进进出出,为一家人准备晚饭。林娅总是这个时候回来,她从弄堂口缓缓地走进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不紧不慢地嗒嗒响着,楼下站着的男人瞪大了眼睛,行着注目礼,孩子们追逐着跑过她身边时笑着嚷起来:“阿姨你好香呀。”她冲孩子笑笑,径直上楼去了,不知道哪家的女人在拧男人耳朵:“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吧?”男人讨着饶“疼疼疼,没有的事…”
她进了门,也不做饭,静静地靠在矮柜上想心事,晚霞的余晕透过窗户打在她身上,无端添了层神秘。
搬来一个多月了,她总是优雅美丽地穿梭在弄堂里,并不跟其他人多话,别人也总有点躲着她,弄堂里却都是关于她的传说。
“翟哥,那个叫林什么的女人是咋住到咱这的?”祥子妈总是对别人的事抱着十二分的关心。
“她说是朋友介绍的,可我哪认识她的朋友呀。”老翟抿了一口酒:“不过,看她一个女人家,自己一个人过,也挺可怜的。”
“呦、呦、呦,翟哥,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谁说人家是一个人了,人家外面有几个相好的,你能知道?”李姐的话里明显透着一股酸。
“唉,她要是有相好的,也不至于跟我说让我先退她三个月房租急用,等凑够了再补给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容易。”老翟一边倒酒一边说。
“没有相好的?咋能没有相好的呢?瞧她每天那风骚样…”祥子妈的语气里满是不屑和不甘。
她每天谜一样地早出晚归,一众人都想揭开这个谜,女人想揭露她的不堪凸显自己的坚贞,男人想通过女人揭露她的不堪趁机揩油……
然而谜底浮出水面的那天却是最平淡不过的一天,和往常一样,照例是个傍晚,她踩着高跟鞋走进弄堂时,没有上二楼,径直走到公共晾衣架边收衣服,雪白的衬衣不知是谁“不小心”在衣襟处抹上了一长条口红。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件,她都不在意收拾回去重新洗。而今天,她却抱着衣服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时断时续的哭声从傍晚持续到了夜幕降临,所有的委屈、无助、怨愤都从这呜呜的哭声里传出来,传到弄堂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这哭诉仿佛是一场控诉,让那几个平常家长里短的主妇们自觉不安。她们平常的八卦与恶毒在听到这悲切的哭声后竟化成了些许的同情,她们开始怨自己行事过了头…
终于还是老翟坐不住了,他冲到外面对着弄堂里所有的窗户喊:“欺负一个女人,你们他妈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搬出去,妈的……”他骂骂咧咧地过去把蹲坐在地上的女人扶起来,送回了二楼…
第二天,弄堂还是往日的样子,几个主妇照例在巷子口讨论着什么,老翟提着酒瓶挤了过去:“唉,苦命的女人呦……”他不住地叹着。
“老翟,你是说那二楼的女人不是?”
“不是她还能是谁?昨天我把她送回屋里,看她哭地可怜,就劝慰了几句。她带着哭腔跟我说起了她的境遇。唉,也是个可怜人…”
“老翟,你别卖关子了,我们都急等着听呢……”
“她,年轻时跟着丈夫来这打拼,睡过车站、擦过皮鞋…苦熬着过了十几年穷日子,慢慢地丈夫的生意有了起色,她就辞了工作在家带孩子,近几年她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大,也攒了些家底,生活富足起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呢,她老公就在外面找了个小的,被她发现了,她受不了这口气,要闹离婚,谁知道她老公早把财产转移了,离婚后她一点财产都没分到,孩子也判给了男方,40来岁的人了,自己又出来重新找工作,也不敢跟娘家人说,还不知能瞒到啥时候呢…”
“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她倒也是个可怜人呀……”那几个主妇七嘴八舌地唏嘘着。
林娅的谜团算是解开了,弄堂里的人渐渐对她和气了许多。
“林娅,下班了呀?”
“哎,下班了,商场的同事提前换班了,我走得早,可紧赶慢赶菜市场还是收摊了…”
“我这有中午买的青菜和蘑菇,还有一把面条,你拿回去下着吃。”
“谢谢徐姐,那怎么好意思呢,不用了,我回去煮碗方便面。”
“邻里邻居的,客气啥,快拿着。”那双胖手硬是把面和菜塞到她包里。
“那…太谢谢徐姐了。”
“哎呦,林娅,你这头发在哪烫的,怎么那么好看?”
“李姐,就在巷子口第二家,小彩理发店,明天我带你去,让她店里给你打折。”
“好,明儿你下班了咱俩一块去。”
小弄堂里对林娅的偏见消失了,因为她曾经的苦难,因为她与她们一样,也是生活蹂躏的对象。林娅依旧美丽动人,与世无争,日子就这样在岁月静好中流淌…然而,打破沉寂却总在不经意间。
“你个臭婊子,躲到这来了,跟我们玩迷藏呢是吧?”一阵尖利的声音从二楼靠边的房子传下来。
“你们…你们干什么?”林娅的声音里充满恐惧,但更多的是惊异。
“干什么?你问你自己,你小三插足,勾引我老公,骗他离婚娶你,骗局没成,就卷了他一笔钱跑了,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去?”女人尖刻的骂声里夹杂着几声扇耳光清脆的声响。
整个弄堂都沉寂在夜色里,二楼边上那间小房子里动静愈发大了……那玻璃杯破裂的声音、桌子掀翻的声音里面夹杂着一个女人粗俗刺耳的叫骂:“你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片子,想勾引有钱人,做正宫娘娘,也不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命,你搅得我家鸡飞狗跳,名誉扫地,现在想卷钱走人了?没门!”
“给我摁住她,看我不踩死她。”女人叫嚣着,接着就是高跟鞋跺地的声音。
林娅沉默着,无力反击,也没有求饶。
老翟冲出房间,要去解围时,那个女人带着两个男人正走下楼梯,扬长而去……
老翟急匆匆地奔上楼去,在门口顿了顿,犹豫着没进去,只又悻悻地下了楼…
初秋的清晨,凉爽的风吹走了满天的云絮,弄堂口几个主妇在那七嘴八舌的聊着天,老翟提着酒瓶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长长地叹着气。
“老翟,昨天的动静你都听见了吧?太骇人了。”
“咋没听见?今早,天不亮,林娅就来找我交钥匙,她退租了,走的时候,啥都没拿。”
“你没问她到底咋回事吗?”
“问了,咋没问,你们猜她咋说?她眯着两只青肿的眼睛叹了口气说:‘人这一生无非是一场迷藏,躲着别人,也躲着自己。’…”
老翟的酒瓶空了,他坐在门口的矮凳上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望着门前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