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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一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和6个女儿,中间有几个叔叔和小叔,在不大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都夭折了,到父亲这一辈已经是3代单传了。父亲是家里的老大,读书也最多,也只读到高中便没有继续读书了。在20岁左右的年纪就娶了母亲,之后生下了大姐二姐不久,爷爷奶奶就计划生育罚款家里负担过重,想等计划生育这阵严抓风过后再生活在一起为由,将年轻的儿子和儿媳分家了,哪曾想直到现在这句话也不曾应诺,不曾被提起过,只有在母亲回忆起之前的事儿来时才被重新提及,间接地告知了我们这段苦闷时光。
奶奶是2011年年末才中的风,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直到去年过世这5年一直由爷爷照顾着吃喝拉撒,而爷爷在这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也从60岁依旧精炼能干和满头黑发变成了驼腰耳背、话语不清、满头白发、目光呆滞,每到夜晚入睡时便在床上不停呓语叫唤的糟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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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中风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和她睡在一起,那天是去了二姐家,从凌晨四点弱弱星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经过8个小时的颠簸车程,其中的疲惫对我这种日日充满激情的青少年而言都苦不堪言,更别说是上了60岁,身体大不如从前的孱弱老人了。那一整天几乎都是在狭小的车厢里度过的,那时家里刚买车,开的是两三万的两厢奔奔。旅途的不适在到了二姐家后依旧存在,尽管二姐极尽挽留,希望第二天再让我们一大家子再回去,但是家中始终离不开父亲的繁琐小事,还是让所有人踏上了归程。
从下午5点出发,在沿途的几个圩镇停留了片刻。记得到了马市,我们4个人下车去遛马路,只是几条街道,小小城镇的人群却川流不息比家里的圩镇却大了好几倍,临近年关,母亲想给家里添床厚实暖和的大被子和其他合适的东西,我们一行到了一家家纺店,母亲看中了一床子母被,夏天可以拆开盖着,冬天可以一块盖,刚好在打折。在我们这边的小镇子,往往隔了个几十里,说话的口音便有很大的变化,母亲带着一口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和店主砍价,希望能在少点或者送点什么。母亲总是能把很多年前的小事情记得特别清楚,后来她跟我说奶奶当时也和以前一贯的口吻不同,学着电视上的人说普通话一起帮衬母亲还价,这在她们俩的不对付的生活中是很少见的,何况用的还是普通话。后来我想起来,觉得可能是一个花甲老人一辈子都没有踏出大山,在踏入另一方小世界时,跟着儿子偶尔出来一次内心微微的荣耀感吧。
子母被最终被拿下,加上一个带着毛毯的kitty枕头。臃肿的被子被塞在我和奶奶坐的后座上,狭小的空间有一种异样的沉闷,父亲一直在问奶奶有没有不舒服,她只是回答没有,一路上再没有说一句话。我隔着被子却依然可以想象出奶奶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和为了不呕吐而不断吞咽口水上下蠕动的喉咙。一直到了井冈山上坡下坡的盘旋山路,大幅度的连续转弯让人更加异常压抑。
路上的逗留和缓慢的车速花费了太多时间,导致我们在晚上12点才到家,奶奶带着满脸的疲惫步履沉重的走下车到一旁去清理喉咙的污秽了,过了一会儿,可能是怕母亲说什么,就表示要回到不远的老房子歇息。老房子在半山腰,因为村里一些人的阻拦,路一直没修到家门口,车开上不去,要走20分钟的上坡路。父母亲考虑到已经很晚加上坐了这么久的车,老人回去肯定不安全,他们又要去电站看看发电机情况,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失。所以一致叫她不要回去了,在我家里睡下。不一会儿,父亲便载着母亲一块骑摩托车去电站了,为了方便他们回来是开门,就叫我从2楼下来一楼卧室跟奶奶一块睡,我很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盖得就是这床带着满满新味道的被褥。
第二天早上,等我醒来,奶奶早早的已经回去了。也就是在那一天傍晚,爷爷突然的打来电话说奶奶身体不适,父亲母亲、姑姑姑父们从半山腰把奶奶背下来到我家,我看着奶奶略显正常的脸庞,错乱的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简单的就诊行为,到了时候,老人就会从那个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和死亡气息的地方回来,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可是并不是这样的,所有的人脸色匆忙,充满担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确的知道,人老了,什么疾病都会接踵而至,即使在发病之前身体如何的硬朗,交流如何的正常,而所有的后辈们无一不在等待着这一天带给他们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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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急急忙忙叫了一辆车到了镇卫生院,接着又用卫生院的救护车转到了县人民医院。那晚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言语之中投入出出对以后生活的忧愁,在随后的几年里我逐渐感受到了如果家里有一个中风病人会给一个家庭带来怎样的困境。乡下中风的病人很多,有一些并没有给家庭造成很大的负担,在发病后不久便会病逝,也有一些在发病后,从身体不便头脑清晰转变成木讷呆滞没有任何反应知觉,日渐消瘦,最后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好似一具喘气的骷髅架子。奶奶成为了后一种病人,在发病后5年的时光里,不仅消耗了自己余下的能量,也带走了另一个老人的生机与活力。
过了几日,奶奶回到了自己老屋,开始在家中配合药物治疗。父亲通知了爷爷奶奶两边的亲戚朋友或徒子徒孙,告知奶奶突然中风的消息,让每一个人过来看一看,隐约藏着看最后一眼的心思,似关心又似告别。很多人蜂拥而至,吵吵闹闹的挤进了狭小局促的黑暗的房间。房间里装着带有钨丝的灯泡,散发出昏黄幽暗的灯光,照亮了房间里大部分地方,可有一些角落却始终隔绝了视角,没有丝毫光的存在,加上形形色色的人影攒动,更加看不清里屋的真实情况。潮湿的水泥地面,一小块霉斑的白墙,加上固定在墙面的小面积木质多边形窗柩,整栋老屋背靠的山体遮挡住了所有的亮光,一丝一毫的外界光都照射不进来。
各路亲戚都拉着奶奶的手问候了一遍,重复的说,“有没有感觉啊?”,“哪儿有没不舒服啊”,“有没想吃什么啊”,“这里能不能动啊”之类的话,这个时候的奶奶意识清醒,尽力的回复着关心她的人的每一句问候。
奶奶的女儿们在旁边负责解说,“阿奶,认识这个人是谁嘛,这是你娘家的外甥,你看认得不,···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咯,好有良心哦,···你看你几有福哦”,脸上挂着泪痕,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说完整句的客气话,手上还不停的剥开各种水果的皮,小瓣儿小瓣儿的喂到奶奶的嘴里。厨房里的老灶则呼呼的喘着白烟气,消灭着一根根奶奶从山上捆下的茅草柴火,黝黑的大锅翻炒着菜园里奶奶种的菜蔬,应付着着所有来客应该准备的吃食。
所有的一切终于归于平静,远远近近的来客都散去,老屋子里就剩下爷爷奶奶和环绕屋边的竹林和阳光。在所有人的默认下,比奶奶小了两岁的爷爷担下了照顾奶奶的重任。那时候,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读大学,还有每日三餐的医药费,父亲母亲不可能抽出时间去照顾奶奶,再说爷爷奶奶在年轻时因姑姑们的挑唆对母亲做出的各种行径,母亲更不可能忘记这一切去照顾她了。
老屋只有一点好处,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是一个很适合疗养的好地方。奶奶病后,爷爷揽下了家里所有的活计,大到种菜、种稻谷、养鸡养鸭,小到一日三餐,洗衣补袜刷碗,没有人再能帮他分担了,他只有一个人,同时与他相处的,还有深山老林的孤寂和蝉鸣。老人的时间没有了,不再在圩场的街头和相熟的朋友们谈天,不再肆意的一个人就着喷香的煎黄豆喝着自己酿的老酒,不再日日干着自己一生的木匠手艺活儿,整天围绕着的只有奶奶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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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奶奶的左半边身体还很正常,每次去看她逗她还会有咯咯笑的反应,还能念叨我的名字,抓着我的手紧紧的不放开,啥都会吃点,到吃中药的点还会耍耍小性子闭着嘴,爷爷哄着笑骂着才会把嘴张开喝下去,活脱脱的像一个老小孩。太阳好的天气,爷爷会用改装的木轮椅推着她到院落里晒太阳。为了能让奶奶晒到太阳,爷爷把木门槛据开,加了插闩成了活动的门槛,把年轻时候做的大木头椅子改装,加上了4个木轮子,底上加了块木踏板,方便奶奶放脚,她的身子和手脚因为中风的原因老是不老实,很容易就歪倒在一旁,每次去见阳光,都会有一圈绳子箍在身上来保持坐姿。我想奶奶能见到太阳的每一天,都是她余生度过的最好时光了吧。因为大多数的日子里,奶奶都是躺在昏暗房间里,盯着木质的阁楼顶独自度过的,也许围绕着床边的是不消停的嗡嗡响的蚊子声,鼻尖闻着的是始终伴着尿臊味燃烧的檀香味,抑或是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大多数时间爷爷在处理繁琐的家务事和清洗奶奶尿湿的衣服被单。
爷爷还是很努力很坚强的维持着家里的现状,不厌其烦的给奶奶擦洗身子,作起力把她抱起来小便,哄她吃饭,只是他的眼里已经少了刚毅的神情,与之增加的是柔情与专注,好像在跟老伴儿说,“老伴儿,咱们苦了一辈子了,我来照顾你,你别害怕我在你边上陪着你呢!”与年轻时候的样子大相径庭,不再对奶奶大声呵斥,指手画脚。时光啊,是你把一个人雕刻出了他最真实最原始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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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能量终究是燃烧的差不多了,她开始变得瘦骨嶙峋,颧骨突出,只有皮包裹这的骨头突出来咯得手疼,指关节大的可怕。目光呆滞,眼瞳里吸不近一粒光也放不出一粒光,眼角上沾满了分泌出来的流脓搬的眼屎,擦掉后却依然不满眼眶四周。手脚没有任何知觉,再也不会跟以前死死的抓着你不放开。吃东西的时候死死的咬住勺子不放开,流食从嘴角滑落到围在胸前的餐布和衣角。不再认得她心心念念的小孙女和每一个人,不再咯咯的笑,面如死灰,残存的身体重量因为一生的劳作依旧重的可怕,要两个人才能合力抱起,我和爷爷抱着奶奶的时候像是抱着一块坑坑洼洼咯着手痛快要滑落下去却拼了命也要抬起来的铁块,这已经变成了一副冰冷的躯体,感受不到任何活着的气息,里面的生命之火不知何时早已经熄灭了。
奶奶过世了,连着太奶奶过世后的几天就走了,那个星期我参加了自懂事以来的两场葬礼。那天我陪着奶奶,等她状况好了些,我以为奶奶可以缓过来,于是就走了。因为上一场葬礼的熬夜和疲惫,我先回了趟家清洗了身上的污垢。没曾想还来不及回家的父亲母亲便打电话来说奶奶不行了,我马上赶回去,所有的亲戚们又回来参加了第二场葬礼。据大人们猜测奶奶是因为胸腔中的痰积的太多,清不掉又出不来导致呼吸不畅而去了。母亲说你刚刚照顾你奶奶的时候靠得很近,现在人多,你别过去了,你奶奶心里都知道的。我不敢看她逝去的脸,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在她旁边的灵柩里,我和哥哥一直陪着奶奶,最后一程,我们来送你了。我和几个姑姑给她送了火把,希望可以在奶奶一个人的时候引导者她照亮她回家的路,愿天堂再没有苦寂和病痛,虚假和索取,愿每一天都可以晒到温暖的太阳,愿永久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