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指着床上那只又黑又大,看起来很笨重的木箱,说:那是我的嫁妆。
我那时不知道,所谓嫁妆,就是人在离世时,需要带去的衣裳。
下过雨的晨早,寂静温凉。我早早地起床,站在庭院里,鸽子在墙壁上飞来飞去,“咕咕”地叫着。我望向那扇上了锁的木门,许久未经擦拭,沾染些许灰尘。
我愿意相信那是关于爱与被爱的故事。
和蔼可亲,慈祥和善,那是别人的外公。我的外公,在记忆里,总是很严厉,很刻板。他可以教书,可以写书法,可以与来来往往不同的前辈们谈笑风生,却总是对着我板起面孔。
太阳刚越过地平线,便要早早起床。
我来到庭院里也不知道几时摆好的桌椅旁,揉揉惺忪的睡眼,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坐在矮凳上,拿起桌子上的《唐诗三百首》,对着里面的注音,摇头晃脑地念着“秦时明月汉时光,万里长征人未还”;外婆在厨房里烧着饭,炊烟缕缕,从烟囱飘到了天空上;外公就拿着一个大大的铝锡盆,站在院子里,给鸽子喂食。谷粒一把一把捧在手上,再一点一点洒向院子的不同地方,鸽子许是习惯了主人的喂食方式,啄起食来也是不慌不忙。
我的童年,便是在无数个这样清亮的晨早中度过的。
年少的孩子总免不了贪玩,我也一样。我常常走进书房,踮起脚尖,费力地用手撑着外公的书桌,看到外公一页一页翻着自己写过的红纸张。
末了,我问外公: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的小伙伴一样,不用背书,不用早早起床?为什么我不可以去池塘边玩?为什么我不可以爬树,不可以睡在草地上打滚?为什么我吃饭一定要拿筷子,表姐表弟都可以用印有“hello kitty”和“哆啦A梦”的勺子?为什么我用餐时一定要坐在桌子旁,别的小伙伴都可以走街串巷,边吃边玩?
外公有时被我闹得慌,就板着脸看过来:公公让你背的古诗背了吗?又跑到这里来。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公公怎么教你的?要听长辈的话。
每每听到外公这样的回答,我都会“哦”一声,乖乖退出书房,走到庭院里跟那群整天无所事事的鸽子玩。
到了上学堂的年龄,我离开了外公。每次写作文,都是外婆出现在本子上。
我最喜欢的一个人:外婆;我最尊敬的一个人:外婆;我最感谢的人:外婆......从晨早写到星夜,从春天写到冬天,外婆的慈爱形象铺满了幼年的纸张。
后来,墙上的时钟越走越快,我越走越远,外公也越来越老。
老到他终于只能卧病在床。
升初一那年,回到老家。像往常一样,我一推开门,就去厨房里找外婆。那时的外婆,佝偻着身子,坐在厨房里的木矮凳上,低着头,在往火炉吹气。火炉上驾着一个小小的瓦罐。
我记得那个小小的瓦罐,在我年幼时煨过无数碗中草药汤。苦涩入喉的滋味,我至今仍记得。而那些中草药,都是外公亲自去野外摘得。
我轻轻叫了一声“婆婆”。
外婆听到声音,从那片浓烟中抬起头,“哎,宁宁回来了。口渴吗?婆婆去给你倒杯水。”说着就要起身。
“婆婆,宁宁不渴。”我走到外婆身旁,凑近她的臂弯。
“宁宁啊,去房间看看公公吧。那老头子,整天念着你呢。说宁宁怎么还没放假,还没回来。”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已渐渐红润。
我以为是厨房的烟雾太重,浓烟熏的。
我走过庭院,发现外公房间的那扇老旧木门,敞开着,外公就躺在床上。我走到床沿,叫了一声“公公”,便将目光移向房间其他地方。
房间一直有一股药味,却不再是熟悉的中草药香,更像一种膏药,混杂着止咳丸的檀香味,并不好闻。衣柜下的大酒瓶,它的红布盖已布满灰尘。
“公公,你不喝酒了吗?”我觉得奇怪,外公向来爱酒,总要在正式用餐前小酌一杯,连带着也宝贝他的酒瓶,每天下午都用抹布轻轻擦拭,怎么如今竟也沾染灰尘?
“不喝了,不喝了。人家不让喝了。”外公一边说着,又无奈地摇摇头。
我走到酒瓶旁,蹲下,轻轻擦着上面的灰尘。
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连带着心也觉得慌,是一种害怕,又舍不得的情感。
我知道他说的人家是大舅父常常请回来给外公做检查的李医生。
一个学期过后,在夏日里回来。
我喊外公,他却一直对着我笑,也不说“哎”来回应我。
“你是谁啊?你怎么长得跟宁宁这么像?宁宁呢?怎么还没回来啊?”外公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染上一抹淡淡的失望。
“公公,我是宁宁啊。你看,你不是说想我了,说让我回来看看你吗?我还会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我着急地看向外公,泪水却早已悄悄打转。
“哎,是宁宁啊。你终于回来了。功课多不多啊?公公老了,认不出来咯......”
我看着外公,老人却觉得欣慰。
我的心情渐渐低落。
我最崇敬的长辈,曾经在我的童年里无所不能的外公,他真得老了。
中午用餐时,大家都在客厅里。我早早扒完一碗白米饭,去找外公。
那时候,外婆依旧站在床沿,佝偻着身子,靠在床头柜旁。外婆给外公喂了一口粥,又转过身来,用筷子夹了一块瘦肉片,放在勺子的白粥上,送到外公嘴里。
外婆很熟练地把握着节奏,吃完一口再递一口,外公吃完总要朝着外婆笑。
我倚在衣柜门上,看着外公外婆之间的默契,忽然无比清晰地理解了“相濡以沫”的意义。那种感觉,是多少次查阅词典都无法得来。
我走到外婆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去吃饭,我给外公喂粥。
外婆迟疑了一下,看到外公点点头,便放下勺子,弯腰慢慢走出去。
我把小肉片放进勺子里,递到外公嘴边,外公乖巧地张开嘴巴,吃下。
末了,耳边传来一句:
宁宁,把筷子给公公,让公公自己试试。
外公说着便挪动身子,想要靠近一点。
我把筷子放到外公右手上,又把盛着肉片的碟子移过来些,让外公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嘿嘿,宁宁,你看,我也能自己夹起一块肉了!”外公高兴地催着我去看,举着筷子的那只苍老的右手却在不停地抖。
我手里捧着那碗粥,看着外公笑得像个亟待夸奖的小孩,心如刀割。
升初三那年的暑假,我回来给外公祝寿。
阿公指着床上那只又大又黑,看起来很笨重的木箱,说:那是我的嫁妆。
我疑惑地打探:公公,嫁妆是什么?
我以为嫁妆就是外公迎娶外婆时,娘家人带过来的彩礼。
外公躺在病床上,一直看着我,喃喃自语:嫁妆,是嫁妆。
我跑去问表姐,为什么外公一直指着黑木箱,说那是他的嫁妆?
表姐却红了眼眶:傻宁宁,别问了。你的外公,在准备跟我们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嫁妆,就是人在离世时,需要带去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