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茶
孟婆生前也是卖茶的,那时候,她还不叫孟婆,叫孟姑娘。孟家的茶铺开在边境无名山的山麓,专给来来往往的商人和士兵卖一碗茶解解渴。
孟姑娘性子野,好动,一天闲不住坐在铺子前卖茶,一逮着机会就往外溜,但总被她娘揪着辫子打回来了。一来二去,来往的商人士兵都知道了孟家茶铺前总有个少女满脸怨气地围着火炉子扇风,长长的辫子一滑在少女胸前就被它的主子用扇子啪的一声打回“原形”。
孟家有女初长成,待过及笄之年,来孟家提亲的人几乎要把孟家门槛踏破。
孟姑娘正是在这当口儿遇见小和尚的。见惯了一身盔甲的士兵和风尘仆仆的商人,这个眉眼如画、面如冠玉,穿着一身赤色九衣袈裟缓缓走来的小和尚显然是一股清流。当然小和尚不是来提亲的,而是来喝茶的。
“施主,可否赠予贫僧一碗茶?”小和尚微微颔首低眉,他的声音磁性而又温柔,带有一种安全感。
“可以啊,不过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的住处。”孟姑娘心里的小算盘已经敲得咕咚咕咚响了,不知小和尚听没听到。
“贫僧法号行痴,佛归无名山兰若寺。”
“噢~原来这山上还有此等寺庙。那……为何不曾见过你?”
“此乃贫僧第一次下山。”
“我说嘛难怪,那你何时再次下山?”
“贫僧未知,只知一年一次,且机会不等。”
“这样啊~那我们说好了,下次下山你一定要来我这里喝茶,可好?”孟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和尚只此一笑,没有做答。
孟姑娘满心欢喜将此认为默认,把他要的那碗茶加了两倍的茶叶,浇上满满的热开水,小心翼翼地给他端过去。小和尚微微欠身道谢,端了茶慢慢地饮。
孟姑娘欢喜极了,悄悄对娘说:“我要嫁给这样的一个人。”然后又被她娘揪着辫子打,“你个姑娘家家说这话成何体统,更何况那是个和尚,怎会娶你!”
自此之后,大家伙儿惊奇地发现孟家茶铺的小茶娘,再也不曾往外溜过。孟姑娘安安分分地守在火炉子旁,也不打辫子了,只把一双墨黑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外面,似是下山的必经小道,似是山腰的大片森林。
这年小和尚又下山了,这可把孟姑娘高兴坏了,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急慌慌地加了两倍茶叶,把热开水浇到溢出来为止,期间总会烫到手指,可孟姑娘不管,即使泪水在滴溜溜的眼睛里打转也要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地端过去。调皮任性的孟姑娘在端完小和尚的茶后就“歇业”了,不是累的而是要与小和尚同坐一张桌,痴痴地双手捧着娇羞又泛红的脸,与小和尚诉说这一年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一来二去,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小茶娘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和尚。谣言诽谤一夜之间传进各家各户耳中。孟姑娘的爹娘虽平时待她严厉,可到底是自家的孩子,哪能容忍这般?从此立下规矩:凡是谣言诽谤者不可踏进孟家茶摊一步。此规矩一立,立马有效,只因整个村子茶铺只此一家。
小和尚照样每年下一次山来饮茶,这次,他忍不住问孟姑娘:“施主的茶为何如此苦?”
七年过去了,饮茶之约仿佛是孟姑娘和小和尚之间的小秘密。不过也仅此这七年。
原来敌国交战来袭,边境自是兵家必争之地。乌云在天际嘶鸣着划破雷电,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死寂又喧闹的废墟之上。刚刚消散的哀鸣和剑影又在风中绽开,堆积的残体狰狞而恐怖,浓重的气息让人几乎窒息。鲜血成河、尸首成山,无数的小孩妇女的啼哭声印证了此次战火的惨烈。孟姑娘身上的衣服沾满了鲜血,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这血不是她的,而是她爹娘的。他们为了保护她已经惨死在敌人的刀下,而她在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口气之时被其藏匿在家中地窖之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孟姑娘原本失去双亲而欲自杀的意图被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打住。
“孟姑娘!孟姑娘!”
“奇怪,我是已经死了吗?怎会听见小和尚在叫我?”孟姑娘心里想着,眼神涣散,原本红润的嘴唇已染上了惨白。
待脚步声和叫喊声越来越大,这才意识不是幻听。
“我……我在这儿……这儿。”软绵虚弱的声音从地窖中传来。
灰暗阴冷的地窖似是迎来了第一缕阳光。“孟姑娘!孟姑娘!莫怕,我这就来救你!”原来真是小和尚!孟姑娘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眼角有一股滚烫的液体滑进了嘴里,苦苦的、咸咸的,但又是甜甜的。
还未等孟姑娘回应,“给我杀!一个不留!”敌人冷酷无情的声音令孟姑娘毛发悚然,孟姑娘只想拼了命地往外冲,只想不顾一切地去救小和尚,只想只想只想……
小和尚的坟头草又长深了几许,青郁葱葱。“你说你,生前不长发,死后长满草,唉……唉……又得费好些功夫咯~”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今天啊……隔壁村的一伙子长得颇为像你,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可别介意啊……”
孟姑娘活着的时候卖了一辈子的茶,死了以后,继续在地府卖茶。只不过地府里的人不再叫她孟姑娘,而是叫她孟婆。她在奈何桥边规规矩矩地守着她的小茶摊,给每碗茶都加两倍的茶叶。来来往往的鬼魂都抱怨,说你孟婆卖的茶,为啥格外苦。孟婆笑着不说话。孟婆在等一个温润如玉、眉眼如画的小和尚前来。纵使年月经去几番轮回他们认不出彼此,但他定能认出这茶的味道,然后像当年一样,笑着对她说一句:“施主的茶为何如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