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虎妞下地还没有回来,老蔫正在收拾农具,多年未上门的姐夫从篱笆院外走了进来:“老蔫!忙着呢?”
对于这个姐夫,老蔫还是心存感激的,同命相连的两人偶尔在街上碰到也会闲聊两句,末了,姐夫总会偷偷塞给他一点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听说姐夫这两年买了个货车,晚上往县城跑运输赚了些钱,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了。
“姐夫来了,快进屋里坐!”老蔫客气地招呼道。
“哦,没事,就在院子说就行!”
老蔫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为了昨天虎妞借钱之事?但脸上仍是面带微笑:“姐夫,这是有事啊?”
“啊?昨天虎妞回来没说嘛?”姐夫一脸疑惑地看着老蔫。老蔫心有不悦,昨天刚借的钱今天就跑到家里来催要,两年不见,发财的姐夫怎么连人性也跟着发臭了。轻笑一下,老蔫不卑不亢地说道:“姐夫放心,我们借岳丈的钱不会赖账!”
“什么?”姐夫没听清,皱起了眉头。
姐夫的话彻底激怒了老蔫,文人的清高不容践踏,高声说道:“姐夫请回吧,代我问泰山安,日后定当连本带利如数奉上!不送!”将锄头往地上重重一磕,转头不再看他。
老蔫娘听到外面动静,拄着拐杖从西屋出来:“他姐夫来了,快进屋。”转头训斥老蔫:“新闻,你这是干啥哩?”
姐夫闹了个大红脸,一拍大腿,“嗨,怪我,怪我,一着急没把话说清楚!”
老蔫转头,怔怔地看着姐夫不明所以。
“我昨天听虎妞说了你们的难处,就让虎妞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跑运输?虽然辛苦点,但总比忙田强,这不一早就跑来想听听你的意见,结果把话说差了!”
“啊?”这下轮到老蔫傻眼了。
“姐夫来了!啊哈哈!今天中午杀鸡,让老蔫陪你喝两杯!”正当场面尴尬的时候,虎妞扛着锄头从外面走了进来。
“啊,虎妞回来了,不哩,不哩,我还要赶着去张家鱼塘看看,最近县里几个饭店生意好,需求大,我得早点去谈合作的事哩!”姐夫一点不生老蔫的气,和虎妞有说有笑。
“噢,那好哩,不耽误你做大生意了,改天等你闲了我们再请你喝酒!”虎妞也不客套。
“那老蔫?”
“谢谢姐夫关心,看我这记性,昨天一回来把这事给忘了,你容我们商量一下,回头给你答复哈!”
“啊?噢!好的,好的。那你们忙,我先走了!”姐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蔫妈点了点拐杖:“他姐夫,你看,还专程让你跑一趟,连口水也没喝,进屋休息下再走也不迟!”
“不哩,婶子,今天有点忙,下次再来看您啊!”说完冲老蔫和虎妞微笑点头,转身过桥去了。
“二妞……”看着姐夫走远的背影,老蔫心里五味杂陈。
“嗨,我昨天想当面回掉他的,但又不好意思驳了姐夫心意,没想到今天人家上门来了。没事,没事,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的,哪能干动那活啊?改天碰到,和他说一声就是了。”
二妞心直口快的一番话,听到老蔫娘耳朵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听她轻声叹了口气:唉!转身朝自己屋走去。
万家槽子村小学三年级教室里,此时正在上语文课,同学们轮流读自己写的作文《我的爸爸》。只听王小伍大声念道:我的爸爸是一名作家,他天天坐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哈哈哈哈……”当小伙伴们听到这时,发出了轰天的笑声,有人故意发问:“你爸爸都发表过哪些文章呢?”小伍一本正经地答道:“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位像陈秋实那样的作家。”“哈哈哈……”同学们放肆地笑着,甚至有人拍起了桌子,仿佛他们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语文老师及时制止了混乱,大声训斥着那些捣蛋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道:“每个人的梦想都应该被鼓励,而不是被嘲笑!”老师善意而真诚的眼神吹干了小伍眼中的泪水,更加坚定了他对老爸的信心。
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课堂上的笑话很快就随风传进了每个好事者的耳朵里,于是,王老蔫一个只会蒙头写作的傻子这下变成了一家神经不正常的傻子,成为了三只长相怪异的癞蛤蟆。
懂事的小伍回家不会跟父母讲学校发生的事情,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搂着老蔫的脖子,悄悄问了一句:“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发表一篇作品啊?”
听着怀里儿子的问话,老蔫的神经被狠狠扯断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塌了,手里紧紧攥了多年的浮萍终于随波飘走了。强忍着泪水,拍了拍儿子的后背,没有正面回答:“小伍乖,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老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快速逃离了儿子的房间,踉跄着站在院子里,任由泪水侵占了整个脸颊。其实自己内心早已开始犹豫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挺直腰杆,把文字变成铅字,圆了这辈子的梦想?
夜深了,伴着旁边虎妞的呼噜声,老蔫却睡不着,听着窗外北风呼呼地吹落树叶,泥巴河滚滚地卷着黄沙。那一片片榆树叶像秤砣一样飘到他的心上,锯齿状的边缘一遍遍拉着他生痛,硬生生将鲜血从嘴唇里逼出;泥巴河里的水上下翻滚,堵塞了他的每个毛孔,活生生地将水份从眼眶里挤出。
他再也无法安然躺下,披衣下床,挥笔成章,洋洋洒洒,落笔万言,仍写不完这十余年的屈辱与无奈,道不尽这十余年的坚守与抗争,说不出这十余年的奋斗与不甘。他给它取名《泥巴河的守望》,他想第二天将这篇新作寄给,但又怕再次被拒稿,没脸面对妻儿殷切期盼的目光。自己可以在全村人面前不要脸皮,但却不能在妻儿身前不像个男人。
老蔫的脑海中在挣扎,要不要投稿?要不要最后一搏?双手在哆嗦,嘴唇在颤抖,怎么办?怎么办?大脑空洞的好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想不起来。愤怒充斥着他的每个细胞,他攥起拳头,狠命地抓起桌上的稿纸,想要将它撕得粉碎,但刚撕了一个小口,他又犹豫了,罢了,罢了,就算给自己这一生写作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就当是对自己前半生的交待,也算是日后自己老去的慰藉。
拉开抽屉,他将稿纸放进了最下层,拍了拍那高到快推不进抽屉的稿纸,一行浊泪啪嗒嗒地落于纸上,瞬间渲染了几行钢笔墨迹,像几朵惨淡的梅花,刺得他一阵眩晕,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
啊!我的青春,我的写作,我的灵魂,就让它永远地埋藏在这里吧!我要去为了生活而奋斗!
天边的鱼肚白勾起了雄鸡的食欲,就在它引吭高歌的时候,王老蔫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改“写”归“挣”了。他要随姐夫一起去跑运输,每天半夜12点起床,贩鱼卖虾,从此将心魄卖于黑夜,以换来全家人的新生活。
临走前,他想对儿子说一句:有时候不是你坚持了就有收获,以后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努力了几次,却都像卡在喉咙里的倒刺,实在是说不出口。最终,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坐进了姐夫那充斥着鱼腥味的面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