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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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六写作主题【困】


1

放学经过陶兵家的时候,陶兵跟在了我的屁股后,不用说,他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站在街角的核桃树下等他。核桃树的叶子稠密,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细细碎碎地晃到我身上。

“有啥事?”看他手里拿着块巧克力,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还发泄似地把脚下一块小石子踢出老远,我有些不耐烦。这家伙胆子小,一定又是被谁欺负了,要我替他打抱不平。

“亚楠哥,我……我……”陶兵嘴里褐色的巧克力汁液在翻滚,“我”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你不说,我可就走了。”看着他还在蠕动着的嘴,我心里说不出的嫌恶,扭身就准备走。他已经快吃成一个咸菜缸了,还是不停地吃,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整天呆在一块。拐过街角就是我家,我可没心情去猜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我爸…要回来了。”陶兵紧走了几步追上我,着急地对我说。

“切,我想着什么大事呢!你爸回来不是正常吗?”看他那副苦巴巴地样子,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他,你爸回来就回来,怎么弄得天好像要塌下来似的。

“我爸…我爸说他…要和那个女人一起回来。”陶兵一紧张说话就没有一句是不结巴的。

“什么?”我嘴张得能塞下个囫囵鸡蛋。陶兵的妈照顾陶兵生病的奶奶多年,一直到他奶奶病故,村里人无不夸她贤惠。现在他爸竟然要领另一个女人回来,这剧情也太操蛋了!他妈再贤惠也不会愿意吧?

“哎,我说你妈怎么说?”我忍不住追问。

陶兵低下头,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妈说那女的是妖精,要我去骂走她。可…可…我不敢。”

陶兵今年十一岁了,我比他大两岁,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两家离得很近。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打小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转。陶兵大眼翘鼻,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的,很是耐看。这两年不知什么原因,总也管不住嘴,不停地吃,身子像气球一样迅速地膨胀起来。

我有点嫌弃,就躲着他。可他妈又带他亲自来找我,要我这个当哥哥的多照顾一下弟弟,陶兵也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妈心肠软,随口就答应了,根本不顾及我的感受。想想也算了,毕竟我们村孩子少,有他在身边全当做个伴。

“你就该去骂她,死臭不要脸,知道你爸有老婆还敢来你家,如果是我就拿砖头砸她。”我义愤填膺地说。对这样的人我是深恶痛绝的,我们班张杰他爸就是在外面找了相好不回家,听张杰说,他哥偷偷找了人,半夜去恐吓那女的,吓得那女的屁滚尿流,卷了他爸的钱溜之大吉,他爸就乖乖地回家了。

“亚楠哥,我怕我爸……”陶兵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陶兵的爸爸叫陶成,长得有点黑,脸总是绷着,给人一种不严自威的感觉,我见过他很多次了。听说他以前是一个教师,因为嫌教师待遇低,又不自由,于是辞了工作下海扎猛子,没想到竟然真的逮到了大鱼。回来时派头都看着大了许多,特别是他那标准的大背头,梳得溜光顺滑的,蚂蚁上去恐怕都要拄着双拐才能爬上去。

听我妈说,当年的陶成叔虽然长得不太好,但因为他是教师,还是得到了很多姑娘的青睐,毕竟他端的是国家的金饭碗。给他说媒的媒婆争先恐后往他家跑,门槛都快踢破了,他却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定要娶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陶兵妈——梅英婶。

年轻时的梅英婶长得的确漂亮,特别是一双含情的丹凤眼,一开一合尽是风情,长长的睫毛像两只上下翻飞的蝴蝶,更是让人神魂颠倒。陶成叔是语文老师,就迷在了梅英婶那双眼睛上。他认为李清照的“眼波才动惹人猜”就是指的梅英婶这样的眼睛,不说别的,单这双眼就是一本书,一辈子都读不完。至于书的内容精彩不精彩,他认为应该在于阅读者的水平高低,水平越高,越能深挖出书里的精髓。

更何况梅英婶身上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站到哪都称得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这风景的专属权独归他一人,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有没有文化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是有一个叫“熏陶”的词语吗?他陶成也算是半个文化人,娶个媳妇往屋里一放,天长日久,他觉得熏也能熏出点文化味儿。

陶成叔的父亲,也就是陶兵的爷爷。他死活不愿意,骂陶成叔念书都念到了狗肚里,怎么能单凭相貌取人,将来后悔了,想买后悔药都没地方买。

陶成叔当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脾气也牛得很。他给他爷老子撂下一句话,这辈子非梅英不娶,要不宁愿到寺庙里当和尚去。陶成的爷爷当然舍不得他唯一的儿子去当和尚,陶家的血脉还需要这个儿子去延承呢!

梅英婶嫁给陶成叔的时候,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看看她能鲜亮多长时间;有人说陶成叔生生捧回了一个瓷花瓶,好看不耐用。不管是什么话,陶成叔照单全收,在他心里,那都是些吃不到葡萄愣说葡萄酸的人,全是妒忌。

可是结婚没几年,陶成叔就真的后了悔。他有些明白了,有文化和没文化不只是差距的问题,那简直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比如他看着蓝盈盈的天感叹一句,今天的天儿真蓝,真美呀!梅英婶在一边顺口接一句,有啥稀罕的,看多少年了,又不是没见过。陶成婶顺嘴秃噜出来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陶成叔的诗情画意全赶跑了,心里头像飞来了一大块厚重的云彩,黑压压的。

……

总之这样鸡同鸭讲的事多了去了。陶成叔想都不敢想,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堵得慌。

陶成叔这时才知道,梅英婶这本书也就单单是封面精美,里面的内容实在是太粗鄙浅薄了,以至于他没翻几页就已经感到索然无味了。一想到这样的书他要读一辈子,陶成叔的肝都开始发颤,简直太可怕了!这时的陶成叔总结出经验,原来书是否精彩还真的不是阅读者水平的问题,而在于书的本身。

陶成叔想到这儿就准备要和梅英婶离婚,拜拜吧,不玩了,再玩他就玩完了。思想保守的爷老子又一次和他杠上了。陶兵的爷爷说,你小子又不是买东西,娶媳妇哪能容你上嘴唇一磕下嘴唇,说退货就能退货的。村子小,祖祖辈辈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离婚这回事。陶成叔和梅英婶结婚,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这结婚才几天就想着离婚,那还不把他的老脸都丢尽了。陶成的爷爷摸过一个棍子就朝陶成叔这边奔过来,那时陶兵爷爷的年龄还不算太老,生气时怒发冲冠的样子着实有点让人害怕。陶成叔一瞅事情不妙,语文老师的斯文也不要了,撒丫子就跑。

梅英婶听说了这回事,一屁股坐到大门口。头发也散了,一张俏脸哭得稀里哗啦,全涂满了眼泪鼻涕,看着像一个花狗屁股。两只手还左一下右一下在地上拍,把门口地面上的土都扑腾起一丈多高,撒泼打滚的招全使出来了。

门口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那些妇女们看梅英婶哭得梨花带雨,本来是准备谴责陶成叔一番的,可看见梅英婶把门口整得云山雾绕的,还有手舞足蹈的那通表演,一个个都惊得张目结舌,乖乖,换做她们,还真做不出来。

陶成叔的脸皱得像核桃皮一样,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梅英婶不是兵,是泼妇,他更没法。离婚这件事陶成叔最初的锣鼓敲得匡匡响,可最后灰溜溜地败下阵来,这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加之陶成叔后来出去做生意,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个人也就别别扭扭做了十来年夫妻。现在陶成叔明目张胆地领回来了别的女人,那定是摆明了要把天捅个大窟窿。

看着站在我身边垂头丧气的陶兵,我也忍不住替他发愁。陶兵虽然跟着陶成叔的时间不多,但听陶兵说过,陶成叔每次回来都会领着他出去游玩,给他买书包买衣裳,领着他吃炸鸡炸薯片。梅英婶手里虽然不缺钱,但陶兵在梅英婶手里要零花钱总不是那么顺利的,他买零食的钱基本上都是在爷爷那里哼唧来的。

特别是陶成叔还会讲一些英雄故事,还有一些逗趣的笑话之类,这些都吸引着陶兵,让他非常着迷。梅英婶也爱说话,可那张嘴风风火火就像机关枪,叽叽呱呱,一梭子一梭子往外发,也不管别人是否中弹,她自己痛快就行了。因此陶成叔和梅英婶两个人在陶兵心里的地位,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陶兵和陶成叔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父子感情,陶兵越是见不到陶成叔,在心中越是把陶成叔的形象放大,近乎是崇拜着他的爸爸了。只是这两年陶成叔回家的次数越发稀少,陶兵又变得越来越胖,陶成叔回来一看见陶兵就忍不住出言呵斥,陶兵对爸爸的态度也随之改变,惊惶得有点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了。

“那你先想好,你到底是站在他们谁的一边?”我忽然冒出的问题吓了陶兵一跳,这个问题看来是难为住他了,他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眼里立时就起了水雾。

唉,我替陶兵叹口气,真想不通,这些当了父母的大人,怎么还要孩子为他们的事发愁。看着陶兵阴云密布快要落雨的脸,我有些慌张,真要哭起来,被我妈听到,又该以为是我欺负了他,要站在门口骂我了。

我急忙把陶兵往他家的方向一推,说:“你赶快回家去吧,说不定你爸已经回来了,正在急着找你呢!”

听了我的话,陶兵慌慌张张往家里跑去。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西边的天际,有余光也落在了我们的身上。陶兵的屁股蛋上也撒落上了一层金黄,像两块南瓜坨子,跑起来一晃一晃的,几乎能把裤子给撑崩了。看着他那笨乎乎的样子,我忍不住想笑,却笑不起来。

2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离老远我就看见陶兵家的门口站着几个人。

“金菊啊,你也不舒服?”一个戴着破草帽,脸上一脸褶子的老太太大着嗓门问她身边的一个小媳妇。披着一头弹簧卷的小媳妇冲她点点头。

老太太我不熟识,看上去像是后街的。可这个小媳妇我知道,她就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妈让我喊她菊嫂子。

“可不是吗,头有点懵,我寻思着来找二大爷开点药。”菊嫂子拍拍自己那头“弹簧”,“弹簧们“欢快地蹦跳了几下,又匍匐到了原来的阵地。

“灵婶,你也是……”

“可不是咋的,这两天牙花子疼。”被叫做灵婶的老太太嘬着牙花子说。

“上火,都是上火,这季节容易上火。”又有一个妇女的声音插进来,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棒球帽,侧着身子,我没有看清她的脸,听声音年龄也不年轻了。

……

陶兵家今天关着门,这的确有点不同寻常。陶兵的爷爷是医生,自己在家开了一个小诊所,每天都有人来找他看病,大门基本上都没有关过,今天关门一定是另有原因的。

我低着头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隐约听见身后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传过来:“哎,你们听说了吗?陶成领回来那个女的,听说贼年轻了!”

“哎哎,我也是听说了,想来瞅瞅。”接着传来几声压制着的窃笑。

“嘿嘿,我也是。”

这些人就像闻风而动的苍蝇,一定是嗅出了什么味,我又回过头鄙夷地看了她们一眼。

看来昨天陶兵说的是实情,他爸爸果然领回来了妖精。那些人不是为了看病,而是来瞧新奇来了。

离家老远,我就听见大黄在汪汪地叫,叫声不急切,像做梦似的。根据以往经验,我就知道我家绝对有外人,这是从大黄的表现看出来的。如果生人进我家,那大黄就叫得比较狂躁,虎虎的,人家不走它不会噤声。如果是熟人,它好像也懂得些人情世故,就不好意思再狅吠,可又觉得它的使命是看家,必须忠于职守,也就想起来汪汪几声,给以警示。看见我回来,大黄唧唧哝哝摇着尾巴对我示好,我走过去摸了摸它,才向院里走去。

果然,刚拐过大门口,我就听见从正屋传出了女人嘤嘤地哭声和咒骂声。我贴着墙根紧走几步,探着脑袋偷偷往里边望。

“嫂子,我真的没想到啊,这狼心狗肺的陶成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还真把那个妖精给领回家了,他也太没有良心了。”女人一边说,一边哭,眼和鼻子挤压到一块,揉得像一个烂了的大饼。我妈忙递过去纸巾,问了一句:“他梅英婶,那女的是不是长得漂亮,才把陶成的心勾走了?前两年我就劝你,让你去找他,你不去,事果然出来了。”

梅英婶接过纸巾,又是擤鼻涕又是擦眼泪,那张纸在她手里痛苦地扭成了一团,眨眼就面目全非了。我妈连忙又递过去几张。

“嫂子,你没见她的脸,长得一副狗不啃南瓜样,也就是比我白点,比我嫩点。嫂子,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的我长什么样,咋看也比她现在水灵。这陶成他是眼瞎呀!”梅英婶一边说,一边揉眼睛,眼珠子好像都快要揉出来了。。

“唉,先别哭了,想想该怎么解决问题,总不能就这样过吧!”我妈小声安慰道。我在一边看得生气,梅英婶因为她们家那些破事,也不知道在我妈面前说过多少遍了,我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我知道我妈不厌烦那是因为梅英婶送她那几包雪花膏。我爸在外打工,捞不了几个钱。我家的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化妆品之类我妈根本就没买过。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几包雪花膏就让我妈感恩戴德。梅英婶在她耳朵边唠叨,她不喜欢也只好耐着性子听。

“我还能怎么办,陶兵这孩子也是要愁死我,不知怎么回事,越是有事他越是吃,眼看就要吃成磨盘了。现在又遇到这糟心事,俺娘俩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这生生要了我的命啊!”梅英婶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眼睛像是水龙头,开关一拧,眼泪就飞速地往外涌。

忽然,梅英婶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表情近乎扭曲,牙根子都咯咯直响:“耗,我必须和他们耗,我就不信耗不过他们,让他们得逞。”怪不得书上说,人的面目和心境有关,梅英婶的脸这时候哪还有漂亮可言。

3

我在屋子外面撇了撇嘴,电视剧上但凡是正房和小三相遇,大多是正房上去对着小三的脸咔嚓就是一耳光,然后大骂“贱货”“不要脸”。再然后帷幕拉开,两个人就开打起来,正房就是常胜将军,干起仗来威风凛凛,直到把小三打得丢盔卸甲,逃之夭夭。

这些年陶成叔不回家,愣是把梅英婶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给她磨没了。现在陶成叔已经把小三公然领回家了,梅英婶还不冲上去捍卫自己的权利,却躲到我家哭鼻子,这明摆着是越来越窝囊了,还非要摆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做给谁看哪!我不屑地想。

梅英婶用纸巾擦了擦泪眼,纸巾上出现了一块块花花绿绿的污渍。我想起了我妈那一次偷偷对我爸说的话:“你看这梅英也够恓惶的,本来不打扮就很漂亮,现在却愣是把自己的脸当成了画板,看画得简直就跟鬼一样。”我觉得也是,梅英婶不化妆的时候有点像电影明星,可她把妆一画,反而有点吓人了。不说陶成叔看着隔应,我看了都觉得不舒服。可怜梅英婶还以为她化了妆更好看了呢!现在可好,这一哭,把这画板更弄得不成样子了。

我正在屋子外面胡思乱想着,又听见我妈问了一句:“这事,不是一直有陶兵的爷爷给你做着主吗?”

“嫂子,陶兵的爷爷就是因为生气,现在还在屋子里躺着呢!这些年陶成在外边跑,把老爷子的话早就当成耳旁风了。”

噢,原来如此,怪不得陶兵的爷爷今天不开门看病呢,估计是气得不轻。看来外面的那几个人今天注定要败兴而归了。

我溜着墙边准备离开,不小心踩到一块瓦砾,咔嚓响了一下。我妈走出来看到是我,呵斥道:“你放学不去写作业,在这里做什么?”说完用眼用力地剜了我一下。

我有些发窘,打算赶紧撤退,仓皇间眼睛却正好和梅英婶的眼对视上。梅英婶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皱巴着脸竟对我笑了一下,红肿的眼睛,悲切的眼神,再配上那一笑,那表情真是绝了。我语文不好,梅英婶的表情用文字我真形容不出来,反正我看着都想哭。我慌慌张张急着跑开,脚下却绊到一块砖头,差点又弄个嘴啃泥。

连着好多天过去了,人们心中酝酿了很久的暴风雨没有出现,一切好像又恢复了风平浪静。陶兵爷爷的诊所又开始接待病人,那些想看热闹的人估计都有些失望,因为她们大多都没有看到陶成叔领回来的女人。陶成叔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那个女人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迷团。

也有几个见过她的人出来描述,那个女人真年轻,像一个学生娃一样,头上还扎了一个白色的蝴蝶结。长得虽然没有梅英婶当年漂亮,但是皮肤细白,脸上干净得像瓷器一样。特别是穿着一双咖啡色高跟鞋,鞋头尖尖的,走起来哒哒地响,声音清脆,一步步都像踩到了人心上,听见的人心里都是一颤一颤的,不过声音也很好听。

村子里那些长舌妇聚在一起把她们听来的这些消息,揉搓在一起,又拉开,再揉搓,最后总结出来。陶成新找的这个女人虽然没有梅英婶漂亮,但年轻,洋气。因为陶成和那女人都已经走了,她们不免有些遗憾。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陶成叔和那个女人的议论,像是被野外的风刮走了一样,没有多久就消声灭迹了。

只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平时粘着我的陶兵竟也不见了。我走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不止一次探着头往里边望,甚至还吹几声我们曾经约定的口哨,还是没有见到他的踪影。陶兵不粘着我,在我看来也是件好事,免得我身后跟着个大胖子,好像聚光灯一样,那么多的眼睛都要围着我和他转。可找不到他,我心里又有些不安稳。。

怎么回事?陶兵难道连学也不上了?

很快,我就从我妈的口中探得了陶兵的消息,原来陶成叔给陶兵转学了,转到了他所在的城市,这次回来好像就是奔着陶兵的事来的。想起那天陶兵对我说的话,我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

梅英婶来我家倒是越来越频繁,动不动就对我妈哭哭啼啼。什么陶成叔和那女的又出去租房浪去了,压根就不愿看见她;什么她像个保姆一样在家伺候他的爹娘,他的良心全让狗吃了;什么陶兵的爷爷胳膊肘往里边拐了,开始偏袒他的儿子了;什么他们都是强盗,回家就是为抢走她的儿子,她要和他们拼了;什么她去找了好多天,根本就没有找到他们在哪里;什么她巴心巴肺到最后落得两手空空;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哭着说她太想陶兵了。

这些话题从树叶绿说到树叶黄,从天热又说到天冷。我的脑袋都听大了,每次看见梅英婶在我家,我就把门弄得咣咣响。我妈估计也被梅英婶的车轱辘话磨得没了脾气。梅英婶再来的时候,我妈也不再搬着小凳子陪她说道,而是手脚不停地一边做着她的事,一边间或插上一两句话,有了敷衍的意思。有时候还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梅英婶两句。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妈话里话外的疏远,梅英婶来我家的次数慢慢的就减少了。

再以后我发现,爱打扮的梅英婶不再化妆了,总是蓬头垢面就跑出门。很多次放学后,我都看见梅英婶站在大街上和那些大娘嫂子们在一起聊得欢,口沫飞溅,像下小雾雨一样,有时候她还会捶胸顿足,好像又准备演一场大戏一般。听者看者无不是满脸关切,附和着叹息几声。也有个别直性子的人撺掇她:“梅英,你怎么不去告他,让他狗日的在外逍遥,咱娘们在家苦熬岁月。”

梅英婶忙不迭地摆手:“告不得,告不得,男人的脸面丢了,那以后他还咋做人啊,俺儿子陶兵以后也没法见人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词,梅英婶竟也学会讲脸面了。

再后来,好像听梅英婶说话的不多了,毕竟农村活计繁忙,哪个人会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人聊天?梅英婶就不再往大街上跑,没事了就搬条凳子坐在她家门口,有进去看病抓药的就唠几句。没有的话,她就坐在大门口发呆,一双大眼睛仍旧像一片湖,只是看着不那么清澈了。有人说,这梅英看着像是得了失心疯,有点痴呆了,守着药铺子,应该抓点药吃。

梅英婶的目光一收,随即一个眼白翻过去,嘴里噗地扔出一句,你才失心疯呢!

说话的人自觉有些羞愧,嘿嘿笑了掩饰一下窘迫,连忙走开了。

梅英婶又恢复到原来的那副样子。


4

再看到陶兵是几个月后,那时我们刚放假,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写作业。阳光暖暖的,把我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大黄的几声犬吠把我惊醒,我抬头一看,一个男孩正站在我家的门口。我愣怔了一下,旋即猛地站起了身子,惊道:“你…陶兵?”

男孩点点头,这才向我走过来。我惊异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面前的男孩和半年前的陶兵完全变了一个样。原来臃肿肥胖的陶兵现在已经变得清爽利落,好像还长高了好多,而且手里没有了以前时刻不离手的零食。

“陶兵!”我欣喜地抓住他肌肉饱满的胳膊,“我真没有看出来是你,你变化太大了。”

陶兵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说:“亚楠哥,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呀!”我拍拍他的肩,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跑进屋里搬了凳子出来,让陶兵坐下。

“亚楠哥,你一定想知道我这几个月的经历吧?”陶兵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说话也有条有理了。他坐在我的对面,对我讲述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原来,陶成叔和梅英婶没有了感情以后,离婚的事因为陶兵的爷爷和梅英婶阻隔,一直没有成功。陶成叔就开始下海经商很少再回家,这些年的他在外面有了底子,心里也硬气起来。他实在不甘心把自己的一辈子困在梅英婶的裤腰带上,这时候正好碰见了他心仪的女人。两情相悦,各自欢喜,慢慢地就擦出了火花,陶成叔想要光明正大的给她个名分,名正言顺地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晾到太阳底下,于是就又想到了离婚。

梅英婶一年到头都见不了陶成叔的面,心里也是像撒了胡椒面一样。特别是听说陶成叔找了别的女人,梅英婶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可是她也知道这些年的陶成叔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任她揉捏的窝囊男人了,她也有点没辙,就在后边怂恿着陶兵去和爸爸对抗。陶兵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面对妈妈和爸爸的纷争,他心里胆怵,就开始用吃东西来逃避这些,慢慢地就越吃越想吃,越吃越胖了。

陶成叔知道后,就做出决定,回来给他转学带他走。那个他心仪的女人也非要和他一回来,陶成叔拗不过她,就和她一起回了家。这一下更是捅了马蜂窝,梅英婶跪在陶兵爷爷的面前,一定要让他为她做主。

陶兵的爷爷早就知道儿子在外面又有了女人,这些年儿子不愿意回家,已经让日益衰老的陶兵爷爷内心起了变化。他已经老了,也希望过过儿子承欢膝下的日子。只是儿子婚姻不幸福,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有时候甚至希望梅英婶主动提出离婚,让儿子如愿算了,他也能够跟着过几天舒心日子。

可是,梅英不愿走,这些年在他们身边她的确没少尽力。他这个当公公的,又怎好偏着儿子,苦着儿媳妇,那他就成什么人了。所以,对于儿子的事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陶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来,就随他的便吧!发自内心来说,他真不愿意再逼迫儿子了,毕竟人的一辈子就那么几年光鲜日子,不用怎么折腾就过去了。

可儿子又回来了,而且把那个女人也领回来了,这不是要愁死老子吗?陶兵的爷爷处在两难中。梅英婶一看陶兵爷爷的表情,就找了根绳子要往门头上挂。陶兵的爷爷血立马开始往上涌,又是一通连打带骂就把陶成叔赶出了家门。陶成叔这次走的时候,借此带走了陶兵。

“那……那个她……待你好吗?”我迟迟疑疑地问。因为听多了有后娘就有后爹的话,我对陶成叔又找的那个女人还是很抵触。电视上,小说中,很多后娘大多是蛇蝎心肠,孩子跟着她就会有白雪公主的一样的遭遇。

“亚楠哥,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会明白吧!”陶兵站起身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扑闪着大眼睛腼腆地对我笑了笑,两排洁白的牙齿露出来,一点也找不到原来的影子了。

“我爸和她天天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要我不要太在意大人之间的事情,他们告诉我等我长大了自然会懂的。她待我特别好,总给我辅导功课,还鼓励我慢慢戒掉贪吃的毛病,陪我锻炼 ,我就成现在的样子了。”

“那你叫她什么?”毕竟我对陶兵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好奇的地方太多了,又忍不住问。

“她不勉强我,说我想叫的话,可以叫她阿姨。我叫不出口,也就什么也没叫,其实她很像…姐姐…我想叫她姐姐来着!”

“那、那你妈她、她……”我忍不住还是提起了梅英婶,因为我看到这几个月来梅英婶的状态真的是越来越不好,而听陶兵说他们在外面日子过得倒是挺惬意的,我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我妈。”陶兵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也低了许多,但还是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爸让我回来也劝劝我妈,让她不要再死脑筋,把婚离了算了,这样拖着双方都痛苦的。”

听着陶兵像个小大人一样对我说出这些话,我其实很想上前踹他一脚的,虽然我也看不上梅英婶那副疯癫癫的样子,可她毕竟是陶兵的妈,怎么几个月的功夫,就能背叛了自己的妈妈。可是看他现在健硕的身体,我又分不清我的想法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亚楠哥,我妈……”陶兵好像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看我妈的样子,也觉得他们还不如离了算了。可又怕我妈以为我被我爸收买了,她又该伤心难过了,我也不想让我妈难过。你看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儿了。”陶兵说着说着,眼圈又有些红了。

唉,几个月以前的问题又绕回来了,看来陶兵出去的几个月还是逃不掉这个魔咒。只是我实在没料到,那天竟是我最后一次和陶兵谈话了。

出事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正在睡梦中的我忽然被一阵阵尖利的救护车声和警笛声惊醒了。声音此起彼伏,由远而近,好像在我们村口站住了。我拉起衣服胡乱套在身上,连鞋带都没有系,就急匆匆跑出门。我妈看样子也是刚起来,头发乱得像柴火垛。她刚打开大门,我就从她肩膀处挤了出去,她在后面急吼吼地嚷:“你干什么去?”我的身子已经射出去老远,回答她的只有我啪嗒啪嗒跑走的脚步声了。

陶兵家门口已经站满了人,我猫着腰往里面挤。在陶兵爷爷看病的诊室门口,我看见梅英婶满脸呆滞地坐在地上,嘴里小声地在嘟囔着什么。她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一个人,那人像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是陶兵。

我捂住嘴差点叫出来。陶兵的一双大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脸上,好像随时还会扑闪开来,我看到了他脸上隐隐的泪痕。

陶兵的爷爷坐在正屋的门槛上,一个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眼里老泪纵横,大声哭诉道:“造孽呀,这全是怨我了呀!怨我了呀!”

“你们放开我,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孩子。”警察开始疏散围观的人群,有人试图把陶兵从梅英婶的怀里抱出来,梅英婶凄厉地喊叫着,对着伸过来的手又抓又挠。太阳还在酣睡,它的薄光已经映红了东边的天际,陶兵的身子在争夺中被歪在了一边,露出脖子上一圈红红的指印。他的脸正好映在微薄的曙光下,泛出浅浅的红晕,好像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笑。

这梅英是真傻了呀,愣是把儿子给掐死了!

唉,真是罪孽!

……

“赶紧给我回家去。”我被我妈扯着胳膊揪了出去。在扭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陶兵的身体被平放到了地上,戴着大盖帽的警察扭住了梅英婶。“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你们谁也不能抢走他!”梅英婶用力挣脱着,声音更加肆掠,像一把把利箭划破了清晨的那股清冽,树上的鸟早就四散飞逃,只有树叶颤抖着发出刷啦刷啦的声响,还有人们一声又一声地唏嘘声。

警车呜呜地远去了,我好像听见陶成还在对我说:“亚楠哥,我真的不知道我应该站在哪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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