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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石河的秋天是一个叫人亲近的季节。放眼望去,田野里都是丰收的景象,一垄垄挺直的玉米,一畦畦垂垂的谷穗,使牛人的鞭声脆响,忽地惊起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你走近地头,就会听到镰刀碰触着谷禾的嚓嚓声。天空是纯纯的蓝,白云轻飘飘从空中游过,若是有工夫跟着它的去向瞭望,就会发现,那朵轻薄如纱的云飘着飘着就融进蓝天里去了。
“五根娶亲的好日子定下来了,十月十二。”张牛栓弓着腰站在稻田里,一只手扶着金色的稻穗,一只手拿着亮闪闪的镰刀神秘兮兮地对大伙说。
大家伙停了手里的活,扭过脸来看向张牛栓。
“你怎么知道的?”记工员张海子问。
张牛栓挺直了腰身,炫耀地扬了一下油塌塌的头发:“俺娘去玉儿家串门,听玉儿娘说的。”
张海子挑着嘴角笑了一下:“嗯,还有两个来月。到时候咱们都去看新媳妇!”
大家伙嘻嘻哈哈笑着,手里的镰刀比往常日轻快了许多。
张五根家在村里的辈分大,同龄的小伙子不是喊他爷爷就是喊叔。
按照祖上留下的风俗,辈分大的人家娶媳妇,阖村辈分小的男人不论年龄大小都会来闹喜房。
张五根有三个姐姐四个哥哥,一大家十一口子都挤在三间泥土打墙、麦草苫顶的小屋里。
五根他爹打小就住着这三间黑黢黢的屋子,他的爹娘也说不清是哪一世祖宗留下的这处房产。
五根他爷爷一辈子生了十二个孩子,只养活了四个闺女一个儿子,最小的是儿子,也就是五根他爹。用五根他奶奶说的话:“俺腚上就这一根毛,稀罕着哩。”
到了五根他爹这里转了风水,两口子一憋气生了三个闺女五个儿子,五根是他娘在四十六岁上生的。俗话说秋天的瓜纽末尾的孩儿,五根从小体弱多病,他爹娘担心受怕的,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成人。
孩子多喂养就多,孩子们一个个都到了长身体的时候,衣裳鞋子眼看着就穿小了,就算是小的拾大的穿下来的衣服也跟不上趟。半大孩子吃起饭来肚子没有个底,饭桌上都埋着头抱着碗吃地瓜喝糊糊,就像一群在吞吃桑叶的蚕虫。没有好看的衣裳,没有好吃的饭菜,五根他娘看着饭桌上围着一圈的孩子,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孩子养多了,大人小孩都遭罪啊!
五根他爹娘起早贪黑家里地里忙碌,为生计奔波得焦头烂额。五根从小又是一个不省事的,格外叫人操心。他娘累心焦了就骂男人:“恁娘个臭脚,怎么就管不住你那点臭肉,弄出来这一堆祖宗,你倒是有本事挣喂养啊!”
五根他爹斜了女人一眼,顺手从针线盒里抓起剪刀来,一手作势去解裤腰:“那就一剪子铰下来省心。”
五根他娘心想这是要出人命了,抢前一步夺下剪刀:“恁娘的就是一个二虎!叫你管住了,谁叫你铰下来着?”
男人得意地大笑:“哈哈哈,这是你不叫俺铰的,你可得记住喽。”
五根他娘明白是上了男人的圈套,气恨恨地骂着:“死鬼!这把剪刀秃了、钝了,铰不下来。你等着,俺去磨磨刀,切起来痛快。” 说着从灶台上拎起切菜刀,找出磨石,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磨了起来。
五根他爹骂了声:“死娘们儿还真是狠心。”随手拎起站在一边擦鼻涕的四根出了家门。
五根他娘把男人骂出了门,菜刀一扔,坐在地上一肚子气没处发泄,扬起手掌贴了自己一耳刮子:“贱货!比老母猪还能养。抖搂抖搂裤腿都能生出个孩子,没有出息到家了。”
五根他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听到儿子跟媳妇呛呛,从炕上爬了下来,拄着拐杖出来看看动静。她扭动着小脚来到院子里,听见儿媳妇坐在当天井生自己的气,便小心翼翼地劝道:“根儿他娘,能生养有福呀!祖上传下来的多子多福养儿防老嘛!你这才生了八个,俺一辈子生了十二,这不也过来了?”
五根他娘气鼓鼓地瞥了婆婆一眼:“恁生了十二就活了五个,俺这八个都瞪着眼张着口要吃要穿,俺跟恁怎么比?”
五根他奶奶被儿媳妇抢白了一顿,好心赚了一个无趣,一甩手拉着张黑脸去了邻居家串门散心。她心里窝着气,说着说着就把儿子儿媳在家呛呛的那点儿事说出去了。邻居们都在生产队集体劳动,屁大点事儿传起来比风刮得还快,五根他爹娘的笑话一下子就传遍了小村庄。
第二天上午,大家在北坡地瓜地里翻秧锄草,跟在五根他爹身后的锁头大声问道:“叔,俺婶子磨的刀快不快?”大家伙都跟着乐呵呵地笑,五根他爹也嘿嘿地笑:“小鳖羔子,拿老祖寻开心”。
歇息的时候,一群人围住了五根他爹要旱烟抽,五根他爹从怀里掏出了烟荷包给了大家。锁头看见烟荷包上绣着两朵小花,拿过来掂量着道:“叔,这是俺婶子绣的吧?哎哎,巴子、小金恁都过来看看,这两朵小花并在一起,真是相亲相爱呀!叔哎,俺婶子会绣花还会磨刀,真是一个多面手呢!”
大家伙“轰”的一声笑翻了天,铁巴子眨巴眨巴眼睛,咧着嘴伸手拍着五根他爹的肩膀:“俺那大爷爷来,俺还不如就叫恁老刀爷吧!”
小金拍着手大笑:“这个诨号取得好,太高级了。巴子哥就是有才。”
五根他爹自此得了个外号“老刀”,五根他娘成了老刀奶奶。五根他娘面子挂不住,埋怨婆婆多嘴。五根他爹劝道:“嗐!不就是个代号嘛!叫个什么还不行?咱们辈分大,肚量也得大,让他们闹腾去,闹一阵子就过去了。”
五根他爹娘都是大度和善的人,有人喊老刀就答应着,乐呵呵的日子一天天溜走。过了半年,锁头他们又找着新的话题,不再开五根他爹的玩笑,他的诨名字却是被叫开了,连公社来包村的干部都以为老刀是他的正名字。开社员大会的时候队长点名喊:“老刀来了吗?”五根他爹熟练地答应:“来了。”
老刀奶奶自从生了五根就绝了月信,生了八个孩子后终于偃旗息鼓。
二
一转眼孩子们长大了,老刀愁着三间草房住不开这么多“祖宗”,老刀奶奶指指窄小的院子:“你抽空领着孩子们拓些土坯,院子东西盖两排草棚子,丫头们跟着她奶奶挤挤住正屋东里间,咱们带着两个小的住西里间,那三个大小子都去住草棚子。”
老刀心想,俺这老婆子还真是有点主意。便找了队长要了些麦糠,又上北岭推了十几车生土,去邻居家借了拓土坯的模子,趁着秋末天气干燥,领着几个孩子拓了些泥坯晾干,在窄小的院子里盖了东两间、西两间两排简陋的小草屋。
将就着住的地方有了,天井却是只剩下巴掌大点地方。老刀奶奶指使老刀拆了正屋里的锅灶,把锅灶搬到小东屋里,堂屋里显得宽敞明亮了许多。
老刀奶奶把老大老二老三弟兄三个安置在小西屋住了。过了五年,三姐妹相继出嫁,五弟兄这才住得稍微舒适了一些。
闺女们出嫁之后,大根也到了娶亲的年龄。
老刀奶奶在大根九岁上就给他定了娃娃亲,亲家是老刀的二姐。老刀他二姐生了五个闺女,老刀奶奶跟二姑姐提出来给大根定个娃娃亲,二姑姐想了想道:“把三丫头小盼给大根吧。先给恁说清楚,俺小盼身子骨弱,恁可不准欺负她。她要是受了气回来跟俺诉苦,看俺怎么收拾你们!”
老刀奶奶见二姑姐答应了婚事,忙不迭地说道:“看看俺二姐说的,恁家闺女进了俺家门,还不是跟俺自己的孩子一样?俺心疼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欺负她?”
大根和小盼从小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小盼自觉身子骨弱,大根哥哥黑黑壮壮的,一起长大的两个人,脾性很合得来,心里很满足。大根是个心肠软的,打小就知道护着表妹,两个人算是青梅竹马的感情。
眼看着两个孩子都往二十上数了,老刀两口子合计着给他们成亲。正着手准备的时候,老刀她娘突然得了个急病,没几天就撒手西去。老刀殡送了老娘,把给大根娶媳妇的钱也花光了。乡里有个风俗,家里有老人去世后的两年里,不宜给孩子办喜事,大根的婚事只好往后推。
过了两年,老刀奶奶说:“不管怎么着,就是借钱也得给大根娶亲,再拖下去二姐那里不好交代了。”她把两个孩子的出生八字给了老刀,吩咐他带上两块钱到山东头找徐瞎子给查个娶亲的好日子。
日子查出来了,老刀奶奶把四个小的撵进西边小草棚子里住,腾出来正房的西里间给大根娶媳妇。大根娶亲那天,锁头和铁巴子他们都来闹喜房,进门看见新媳妇瘦瘦弱弱的样子,好像来一阵风都能刮跑了,万一闹出点事儿谁也担待不起。满怀的兴致倏忽间就无影无踪,一个个讨支喜烟便索然离去。
三
老刀家四个小子挤在一个大炕上,睡起来伸腿扬胳膊,不是我压着你,就是你碰了他,各人心里都有气,一早一晚起纷争。老刀两口子连忙收拾出来灶屋的土炕去住,把正房东里间让给四根五根。两个小的还好,二根三根的草棚子与大哥大嫂隔着窗户,大哥一到夜里就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弄得他们心里燥热不堪。无风无火的日子还好,遇上雨雪天气,巴掌大的天井泥水拖拉,一大家子人侧着身子走路,上个茅厕都不方便。兄弟俩商量了商量,跟着一个回家探亲的乡邻闯了关东。
四根五根弟兄两个遇上了好社会,都进了学堂念书。四根念了四年初小就停了学回家干活,正好赶上村里搞夜校办扫盲班,贫协主任便安排了他去教社员们识字。四根断断续续教了两年扫盲班,贫协主任说大家都扫完了盲,不用再上夜校了,四根就去队里干活。干了没多久,上级要求村里建小学,教孩子们认字,四根便当了村里的孩子王。
五根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留下了哮喘的毛病。老刀两口子怜惜小儿子,就让他多读了两年书,供他上了高小。五根下了学去生产队干活,队长看他像根豆芽菜似的,干不得累活,就让他做了队里的仓库保管员。五根做事细致,手也巧,一个账本把仓库的进出物资记录得清清楚楚,有些将要报废的农具,他得闲找来合适的材料,把它们修理得规规整整。队长看着五根做事认真,提拔他进了队委会。
四根五根都长大了,老刀两口子合计着攒攒钱盖两处屋给他们成家立业。没等攒出钱来,四根就领了一个姑娘回来。老刀奶奶上下打量那姑娘,见她长得皮黑肉糙的,心想这四根是什么眼光?又一想,就老张家这样的穷条件,儿子能自己找个媳妇,当爹娘的多省心呀!儿子自己不嫌姑娘长得黑,当老祖的没得去得罪人。又听姑娘说起话来大方懂理,便允了这门亲事。
五根见四哥带回来的女朋友壮实得不输小伙子,着实吃了一惊。等姑娘走了,他凑过来问四根:“哥呀!你是怎么看上这个姐姐的?”
四根不好意思地说:“俺在东关集上认识的。”
五根好奇地问:“你去赶个集还能顺便搞对象?”
四根得意地说:“嗯,你哥俺长得一表人才,走到哪里都有姑娘追。”
五根撇撇嘴:“切!自我感觉吧!快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四根摸了一下头发道:“那天俺去赶年集,心思买张‘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剧照,刚挤进年画摊子,就听到一个姑娘大喊:‘住手!’俺身边有个人往一边站了站,骂骂咧咧地说:‘贱皮子!多管闲事,小心挨揍!’那姑娘说道:‘你偷人家的东西,还有理了?你有种试试,信不信俺废了你!’俺奇怪地回头,看见一个姑娘怒目圆睁对着那个骂人的小伙子。姑娘见俺看着她,就问俺:‘你看看少了东西没有?’俺摸摸口袋,发现口袋上被人划了一个口子,好在钱没丢。那个小伙子见状赶紧溜了。俺对那姑娘说:‘谢谢大姐,不然就被人偷了。’她盯着俺看了一眼,忽然就笑了:‘原来是你,四根子。’俺奇怪呀,就问她:‘你怎么认识俺?’那姑娘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走姥娘家,俺就住在后街上?’她一说俺想起来了:‘你不是叫小琴吗?’姑娘说:‘对啊,俺就是小琴。’俺又问:‘你从前没这么黑呀?’她哈哈大笑,说道:‘俺家在海边,被海风吹得呗!哪里像你,像个城里人,细皮嫩肉的。’”
五根安静地等着哥哥继续显摆呢,四根却噤了声,不吐一个字。五根问道:“后来呢?”四根耸耸肩:“后来俺俩就好了呗!”
五根疑惑地问:“你们没有媒人?”
四根得意地说:“小琴说了,俺们自己谈的,找那多余的物什做啥?没的多花那份闲钱。”
四根把对象领回家,老刀两口子决定先不盖新房,用手里的钱给四根娶媳妇。老刀奶奶跟大儿子商量:“大根,你们先搬到小西屋去住,腾出里间给你四弟娶亲,行不行?”
大根回头问媳妇,小盼抱着孩子细声细气地说道:“住哪里也行啊!都听你的呗。”
四根娶亲那天,铁巴子招呼锁头去闹喜房,锁头摇摇头说道:“俺不去了,古来没有大伯子闹弟媳妇这一说。你去吧!老侄少叔,闹喜从来有的。”
铁巴子咂咂嘴:“锁头叔是闹喜的魁首,不去可惜了,闹不出个滋味来。”
锁头神秘地招招手:“来来,过来我教你一招,你带上两个鸡蛋,掖进新媳妇怀里,叫四根拿手拍拍。”
铁巴子哈哈大笑:“小叔,你的坏心眼真是多。”
下了工,铁巴子急匆匆扒拉两口饭,出门领着一帮愣头小子去闹喜房。
进了喜房,只见新媳妇像个小铁塔一样稳稳当当坐在床上,黑黝黝的脸盘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来闹喜房的人,笑着起身给闹喜的小伙子们让座:“凳子不够了,都坐床沿吧。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叫四根过来给俺介绍介绍。”
新媳妇落落大方,小伙子们一时没了方寸。铁巴子走上来,他侄子普来给他搬过一个小木凳子,铁巴子接过凳子坐在新媳妇对面:“四婶子,天太黑了,俺看不清恁的脸,改天见了不认识怎么办?”
新媳妇笑着说:“俺把煤油灯往跟前放放,恁就着灯光仔细看看,明天指定认得出。”
大家伙嘿嘿地乐了,没想到这新媳妇幽默不用别人闹,自己先闹上了。
铁巴子伸着大拇指道:“四婶真是痛快人。咱们今天晚上是文闹,还是武闹?”
新媳妇一脸认真地问:“什么是文,什么是武?”
“武闹,四婶子跟俺掰手腕,四婶子赢了,俺把裤子脱了,让四婶子打俺屁股。四婶子输了呢,恁得听俺的指挥。”铁巴子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大家都拍着手喊:“好,好,这个主意好。”
只见新媳妇微微一笑道:“俺不跟恁掰手腕。俺要是不留神赢了,恁那一世英名就毁在俺一个女流手里,明天大家伙还不都讥笑恁?俺要是心软手下留情,被恁赢了去,俺听恁指挥,指定吃亏。俺才不傻。”
铁巴子被新媳妇这一套不软不硬的说法堵住了嘴,输了是自己没有本事,赢了是新媳妇让着自己,轻巧巧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他咂巴咂吧嘴道:“四婶子女中豪杰,俺真是佩服。那咱们就文闹,四婶子唱歌俺们听听。”
新媳妇豪爽地说:“好!俺唱。”她拿了一个架势开口就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新媳妇扯着嗓子,把个悲伤的调子唱得跑出去三百里远。
铁巴子急忙摆摆手:“婶子停了,别唱了,大喜的日子,咱不唱这个。”
新媳妇一本正经地说道:“可是,俺就会这两句呀?”
铁巴子道:“俺服了,俺来闹喜房,倒叫婶子把俺闹了。俺投降,先撤了。”
铁巴子站起来作势要撤,小琴朝着四根使了个眼色,四根忙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大丰收,给闹喜的人一人分一支,小琴手里拿着火柴给大家点烟。四根把烟卷子分到小金手上,小琴刚从火柴盒里掏出来一根火柴,小金把烟卷子往耳朵后头一插,向着牛栓和海子使了一个眼色,摆摆手大声说道:“新婶子慢一点,俺还有一个节目。”
小琴住了手,笑着问:“恁说恁说,还有什么节目?”
铁巴子说了要撤,不好意思再留下来闹,他看了小金一眼:“年轻人花花点子就是多啊!俺上年纪的先撤了。”背了手自顾自走出新房。
小年轻们要看热闹,都留在屋里。小金得意地从裤子兜里摸出一个小青萝卜:“新婶子,借给俺头绳用一下。”
小琴大方地从麻花辫子上解下一根红头绳给了小金,又把另一根头绳也解了,将两根大辫子扎在一起。
小金理了理红头绳,拴在萝卜根上:“牛栓海子,过来把新郎官新媳妇的手给绑起来,让这一对新人来啃青萝卜。”
小年轻们兴奋地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找绳子。牛栓找到一条红围巾,笑嘻嘻绑了新媳妇的双手,海子踅摸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绳子,把四根的腰带给解了绑住了他的手。
小金提着萝卜在两个新人眼前晃悠,海子推着新郎的后背,牛栓推着新媳妇的后背,让两个人去啃晃来晃去的萝卜。看看两个人要啃着萝卜了,牛栓和海子在新人背后一使劲,两个人的前额就撞到一起。
大家伙只顾围着看热闹,没注意新媳妇什么时候把绑在手上的围巾抖搂开了。新媳妇用肩膀往后撞了一下,将牛栓撞倒在床上,她挥起手来,又把小金摁倒,两手一阵忙活,把两个领头闹喜的人绑在了一起。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小金笑着从绳子里挣脱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四婶子,恁这铁姑娘队长真不是吹的!俺真服了。”
老刀家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一大家子七个大人一个孩子都住在三间屋的小院子,转个身都挤巴得紧。
7
五根已经二十多岁了,瘦高瘦高的身材,虽说有些文弱,在农村却有别样的气质。风华正茂的年龄,他时常觉得身后有异性的目光跟着追踪。
村里成立了宣传队,五根的形象好,还会拉二胡,成了宣传队的主力军。宣传队排演《沙家浜》,队长玉儿安排五根演刁德一。五根化了妆站在舞台上,观众都说他把刁德一演得太像了,台上台下的都叫他“刁德一”。
五根和爹娘哥嫂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感觉空间逼仄得喘气都费力,他冲动地想要搬出去一个人独自住一个地方。他把这个冲动放在心里盘算了好多天,忽然想起生产队的仓库东头空着半间旧屋,心中便有了主意。
五根瞅个空和他娘商量:“娘,家里太窄巴,俺想跟队长说说,搬到仓库那里住着,干活也方便。俺搬出去,家里就宽敞了,大家都好过。”
五根他娘嗔了他一眼:“瞎想什么呢?你哥哥嫂嫂还没分家,哪里有先把没成家的儿子分出去的道理?你给俺安稳地住在家里,一个人出去住俺可不放心。赶明儿叫你爹去找队长问问要个房场,给你哥哥们盖两间屋分家单过,你就在俺眼皮底下,哪里都不能去。”
五根见娘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心里不免有些郁闷。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很少在家待着,吃过饭便约着几个小年轻去生产队的仓库拉二胡唱《沙家浜》。
老刀奶奶跟男人商量,想把两个儿子分出去单过。
老刀吸了一口烟:“没有屋怎么分呀?好不容易攒几个钱,给四根娶媳妇又花了不少,哪里有钱盖屋啊!”
老刀奶奶坚定地说:“咱们攒了一辈子了,也没攒着钱。谁家还把钱摞那里再盖屋?老人们都说了,打墙盖屋,四邻相助。找亲戚邻居借借,先把屋盖起来,过后慢慢还就是了。”
老刀想了想说:“明天找队长问问看看,不知道有没有房场。”
老刀奶奶说道:“最好要两个房场,一道着盖还省钱。”
老刀往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子:“一个都没有钱盖,还两个哩。你真是敢想。”
老刀奶奶道:“你先要下来嘛!咱们先盖起一处,那一处留着以后再盖也可以呀。你去求人别空着两只手,给四根娶媳妇买的酒还剩下几瓶,你拿两瓶给队长。”
二日中午,老刀把两瓶酒掖进怀里,趁着吃饭的时间街上没有人去了队长家。
队长听了老刀的来意,一只手摸摸胡子道:“老刀叔,前年分房场恁没要,队里分房场都是隔个十年八年,再分怎么也得三五年吧?恁说现在要,队里没有房场给恁呀!”
老刀叹口气道:“老侄子,恁知道叔的家当,手里没有钱,怎么敢要房场呀!如今一大家子住一起,不光是挤挤巴巴不方便,时间长了勺子碰着笊篱,早晚是个结呀!”
队长低头想了半天道:“老叔,恁当时先要下了房场,放手里慢慢盖也是可以的嘛!现在恁看看,房场是变不出来了。恁家确实是有困难,要不这样吧,村里还有两间闲着的旧屋,恁也知道,村东头老王家闯关东留下的。破是破了点儿,修理修理临时住着还可以。恁说呢?”
老刀眼睛一亮:“老侄子这么说,那敢情太好了!临时给俺救个急,等队里分房场,老侄子别忘记俺呀!”
队长道:“俺大叔说得,都是透明的政策,谁家需要都可以报名嘛!今天晚上开队委会,俺们商量商量给恁回信。”
房子有了着落,老刀奶奶心里高兴,从一个小布袋子里抠出来六毛钱递给男人:“去割块肥肉,咱们包饺子吃。”
一家人吃着饺子,老刀奶奶宣布了房子的好消息。
小盼顾自低着头喂孩子吃饺子,小琴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婆婆。老刀奶奶说道:“就两间屋,闲了多年,破了点。要住进去得费些力气修理修理。”她看着大根:“你们带着孩子,先住家里吧?俺还能帮你们一把。叫你四弟过去住着,行不行?”
小琴看了一眼四根说道:“娘,俺去住。破点不要紧,俺有的是力气,修一修就行。”
小盼说道:“俺听娘的,娘都是为了俺们大家好。”
老刀奶奶见儿媳妇们都这么通情达理,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过几年队里分房场,咱们要两个,你们都有新屋住。”
小琴跟着四根去看了旧屋,回来跟婆婆提了一个要求:“娘,那两间屋的屋顶塌了,恁得帮着俺换个屋顶。屋里墙基有透窟窿,俺两个出点力气泥巴泥巴就可以住了。”
老刀奶奶说道:“行!大集叫恁爹去买麦秸,请几个邻居帮着换个屋顶。”
小琴推着车去白灰场买白灰光墙,她发现有一个盛白灰浆的池子刚倒出来,池子岸边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白灰,心里一转有了主意。她找老板商量:“老板,恁家的白灰池子是不是要清理呀?恁别找人了,俺替恁清理了,俺不要工钱,恁把清理出来的泥巴给俺就行了。”
卖白灰的老板听到有这么便宜的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小琴找来铁锨扫帚,把灰池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扫干净,将废渣子堆了一堆,装上车送到旧屋子。四根从生产队的闲茬地里推回两车生土,两堆土搅拌一起,又加了一些麦糠和泥光墙。暗黄的泥土掺进了白灰,光在墙上泛出隐隐的白色。待等墙皮干了,屋子里亮亮的看着很是舒心。
四根两口子把自己的家具搬过来,老刀奶奶分给他们一麻袋玉米,半麻袋麦子,又嘱咐说吃地瓜干随时回家拿。如此,一个小家庭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小琴买来两张白纸糊了窗户,贴了喜鹊闹梅的剪纸,四根把郭建光的剧照贴在墙壁上,小屋子越发温馨可爱。
五
眼看着四哥四嫂搬出去了,五根只好踏踏实实住在家里。
五根平时虽然不常去大田劳动,但是因为是队委会成员,又是仓库保管,队里的事务多,整日里忙忙活活闲不住。
趁着晚饭后的空闲时间,宣传队排了很多节目,社员们干活歇息的时候,宣传队队员们放下锄头镰刀,站在田间地头给大家演唱鼓劲。逢着公社开大会,周边村庄的宣传队都来演出助兴,公社还经常组织各个村的宣传队进行比赛。
五根他们比赛的节目是《沙家浜》选段,宣传队的队长玉儿饰演阿庆嫂,墩头一样结实矮壮的海子饰演胡传魁,五根饰演刁德一。五根二胡拉得好,比赛节目之后,公社文书还会安排他来上一段二胡独奏《北京的金山上》。
《沙家浜》参赛得了好几回奖,玉儿把奖状都贴在大队办公室里。与《沙家浜》一起得奖的还有邻村的《红灯记》,演唱铁梅的演员扮相好看,唱腔也好,台下的观众背后叫那演员是梅子。
有一天公社里组织各村宣传队比赛,五根他们演完“智斗”下了台,海子神秘地附在五根耳朵上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梅子看上俺了。”
五根疑惑地问:“梅子看上你了?她告诉你的?”
海子得意地说:“俺看出来的。每一次咱们唱智斗,她都躲在幕布旁边偷看,俺一看她,她就朝着俺笑。你说,她是不是看上俺了?”
五根赞叹着拍拍海子的肩头:“好事啊!能娶到梅子,咱们村的宣传队多了一个台柱子,拿奖状还不拿麻了手?”
海子嘿嘿地乐了。
比赛结束了,五根正在化妆间里整理道具,布帘子一掀,梅子一步闯进五根他们的小格子间。海子扔下手里的物品,两步跨到梅子跟前:“梅子来了,快快坐下,俺们马上就收拾好了。”
梅子一只手上绕着长长的发辫,她的视线越过海子在暗黢黢的小格子间巡视:“俺来找刁德一。”
五根望着海子发愣,玉儿上前问:“梅子同志,你找俺们的刁德一做什么?”
梅子发现了站在暗处的五根,往前走了两步道:“刁德一,俺想求恁个事儿呢。”
五根尴尬地挠挠头:“嗯嗯,梅子同志,什么求不求的。恁有什么事需要俺帮把手,恁只管吩咐,只要俺办得到,俺指定帮恁。”
梅子看着不知所措的五根说:“是这样的。公社要从各村选拔一些宣传队的骨干去参加县上的比赛,公社文书给俺报了一个独唱的节目。俺村里拉二胡的都上了年纪,按照公社的要求已经超龄了。俺过来求恁给俺拉二胡伴奏,希望恁能帮帮俺呢。”
五根脑袋发懵不知道怎么答复,玉儿接过话头道:“这是好事儿呀!五根叔去公社参赛就是代表俺村的宣传队,这是给俺村争光呢。俺回去跟队长说说,队长指定支持。”
海子急忙插言:“五根是村里的保管,哪里有工夫去参加县里的比赛?”
梅子急忙解释:“不会耽误很多工夫,参赛前在公社里一起演练几次,互相之间有个默契就行了。”
玉儿庄重地说道:“这是政治任务呢!五根叔一定要好好配合梅子,争取拿个大奖。”
五根眼神惶惑地看看梅子,看看玉儿,最后把目光落在海子脸上,海子沉着脸没说话。
五根和梅子搭档参加比赛的事儿,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些人便猜想着:“刁德一和铁梅联手比赛,拿大奖是手拿把攥的,说不定两个人还能凑成一对呢。”“可不是,这两个人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般配。”
老刀奶奶听到了传言,回家问五根是不是真的,五根说:“娘,别听人家胡扯扯,俺两个就是一块合作去比赛,其他什么事都没有。”
老刀奶奶哪里相信小儿子的话?她私下里催促老刀:“你再问问队长,什么时候分房场?五根谈了对象,咱们得着手准备盖屋,好给他们成亲。”
老刀吧嗒吧嗒抽两口旱烟:“队里的公事,又不是由着咱们家的性子决定,分的时候大家伙都知道,不分问了也没用。”
老刀奶奶见男人拉不长扯不圆的怂样,生气地把抹布扔到饭桌上:“叫你去问问,又不是去受刑,看看你那个死相!”
老刀站起来,狠狠瞪了老婆子一眼,两只手往身后一背,气呼呼走出家门。
县里的比赛结束了,五根在公社的住处收拾东西要回家。梅子堵上门问五根是不是对她有意见,五根傻愣愣地说:“你表现得那么好,俺没有意见呀?”
梅子见五根不开窍,只好挑明了:“你要是没有意见,咱们两个谈朋友吧!”
五根吓了一跳,海子明明白白地说,是梅子看上他了呀?怎么又来跟自己谈朋友呢?五根想把海子说的话告诉梅子,话到嘴边猛然惊醒,海子可能是误会了梅子而犯了单相思。把这话说出去梅子肯定觉得好笑,让海子以后怎么做人?只好讪讪地说道:“俺,俺的家庭条件不算好,哪里敢想这样的好事儿呀?”
梅子生气地说:“俺是看上你这个人了,跟你家的条件有什么关系?”
五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把两只手一个劲地往裤子上擦。
梅子白了他一眼:“俺就看上你了,以后有比赛,俺还找你!”说完噗嗤一笑,回头去了自己的住处。五根被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惊得愣怔了半天,忽然拍了一下大腿,一个蹦跳起来连着翻了两个筋斗。
六
五根回村后,找到海子坦白了自己跟梅子谈对象的事,海子狠狠揍了五根一拳。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咱们两清了。还是你有福呀!好好对待梅子,等你娶她过来咱们搭档唱《红灯记》。”
海子来到一个偏僻的土沟边,闷闷地抽了一整盒香烟。他品着劣质烟卷熏在舌头上麻辣苦涩的味道,感觉自己的心也染了尼古丁的苦涩。他把从鼻孔喷出来的烟雾又吞回喉咙,幻想着缕缕烟雾顺着喉咙溜进五脏六腑,整个内脏都环绕在烟熏火燎的状态。他被一口烟呛到,憋着气咳了半天,他心想,咳死了,心里就没有苦涩的滋味了吧?或者咳坏了嗓子,今后再不用去唱胡传魁,不去看舞台上梅子撩人心弦的眼神了。他使劲地咳着,想把体内丝丝缕缕的苦涩随着粘稠的液体一股脑地咳出。
最早发现梅子和五根谈对象的秘密,是跟梅子搭档演《红灯记》的伙伴春秀。春秀眼尖,看见梅子在汇演后把一双绣花鞋垫送给了五根。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要好的伙伴,很快,刁德一和铁梅谈对象的事情就被大家传得沸沸扬扬。
五根和梅子好了半年多,梅子羞答答地提出,让五根家找个媒人去她家提亲。五根挠挠头说道:“咱们两个自己谈的,干嘛找媒人呢?俺四哥四嫂也是自己谈的,他们都没找媒人。”
梅子把手里的辫子甩到身后:“俺爹娘是老脑筋,没有媒人上门提亲,他们不会同意的。”
五根把梅子的要求告诉了爹娘,央求娘找个媒人去梅子家提亲。老刀奶奶说道:“按照老规矩,咱们家的确应该去提亲。俺问你,你们两个有人牵线吗?”
五根回答:“俺是自己谈的,没有人牵线。要不然,求求玉儿做俺的媒人?梅子认识她。”
老刀奶奶说道:“玉儿还是个大姑娘,怎么好去说这个事。赶明儿俺去找玉儿她娘吧,她会说话,又是个热心肠的,办这个事一定行。”
玉儿她娘等闲捡了个现成媒人,喜滋滋地为两个家庭跑腿牵线。她给老刀奶奶带回来喜信:“俺婶子呀!人家梅子家真是通情达理呢!她娘说了,这不是马上就来年了嘛,她想叫俺五弟年前去认认门,把亲事定下来,要是大家都满意,转过年办办礼节,就把闺女嫁过来。俺五弟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老婶子真是有福的人啊!”
老刀奶奶拉着玉儿她娘坐下,给她倒上茶:“俺侄媳妇说话就是好听,俺还有豆腐呢!多亏着恁给俺跑腿说好话,等五根娶上媳妇,俺好好谢谢恁。”
老刀两口子给五根准备好了礼物,吩咐五根去梅子家认了亲。
转过年来,玉儿她娘给两家子通着信,操持着两家定了亲,又选了双月双日投了契,五根他爹去了山东头找算命的徐瞎子查个好日子,准备在秋收后给两个年轻人成家。
老刀奶奶不住念叨:“队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分房场,到如今一处屋都没盖,晚上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
老刀白了女人一眼:“你不睡觉就有屋了?队里的房场今年年底不分明年指定分,你现在着急也没用。”
老刀奶奶气得骂:“你个老东西就是摊鼻涕!你看看人家张六万,三个儿子三处屋,小日子过得多么熨帖。还有人家玉儿家,你看看玉儿姐弟身上穿的,就没见过补丁。恁娘个腿你就知道瞎悠达,到如今一家人窝在三间小破屋里。俺一辈子跟着你过穷日子,就没见你着急过。”
老刀听女人叨叨个不停,顺手拿起烟袋锅子,两手往身后一背,三步两步走出家门,把老刀奶奶扔在家里一个人生闷气。
七
转眼十月到了。老刀奶奶置办好了娶媳妇的用品,五根请了几个好朋友把西里间的墙壁上光了一层白灰,贴了些过年才有的年画,用白纸糊的吊棚上贴了好看的剪花和双囍字,遮住了黑巴巴的屋顶,小小的洞房变得温馨喜庆。
婚期越来越近,五根有些心神不定。他私下里与梅子商量:“梅子,俺们家在村里辈分大,闹喜房的人指定不少,俺担心你受不了怎么办?”
梅子豁达地一笑:“闹喜房从来有的,俺明白这个道理。闹喜的多说明主家在村里为人好,没有人闹才叫尴尬呢。再说了,咱们两个什么场合没见过?还怕了闹喜的坏小子?”
五根还是担心,他握着梅子的手:“要闹三晚上啊!俺心里真是发毛。”
梅子笑着说:“枉你是个大男人,还出乡出县上台表演节目。就这么点胆量?这样吧,实在怕闹,你找个地方藏着,俺一个人在屋里,来闹喜房的人见不着你,没情没趣地,自然就散了吧!”
五根想了想:“这也是个办法。但是,把你一个人晾在那里,俺心里舍不得呀!”
梅子依偎着五根的胸前:“放心,俺会跟他们周旋。不就三个晚上嘛?不会有事儿的。”
五根期盼着忐忑着,冬日十月终于来了。老话说九月冷,十月温,十一月里小阳春。初入十月,天气和暖得像是老天神分错了季节,一轮晴日斜斜地挂在天上,它的光穿过焦枯的梧桐树枝,照进乡村一座座泥土墙围起来的天井,那光的暖煦从天井一步一步漫进用麦草覆盖了房顶的屋内,连小孩子都暖和得不再拖着两条凉嗖嗖的鼻涕。
然而,十月的天气变化无常,从和暖到寒冷只半晌的工夫。十月初十,一场在天地间嘶吼着的西北风把乌云堆了满天,夜里下起好大的雪。到天亮时,宅院、墙头、小巷、大街都铺了厚厚一层白亮亮的雪花。
清晨,五根推开门看着雪地发呆,老刀在他身后推了一把:“愣怔啥?快找把铁锨铲出一条路来。”
五根踏着雪走到南墙根,从一堆农具里取出一把铁锨。铁锨上沾了雪,五根抖了抖木柄,见那木柄的雪底下已经结了薄薄一层霜冻。五根往手上哈了两口气,挥动铁锨在院子里铲出从正屋通往小东屋和小西屋的路来。他顺着东屋的路继续铲,一直铲到大门口。五根把门栓拉开,打开大门,站在门口看那铺满小巷的雪,平展展的,均匀得似一层白白的棉絮。他拄着铁锨立在门口,仿佛舍不得铲去这层晶莹绵厚的雪被。身后有温热传进脖颈,五根回头看了看,是大哥提着一把扫帚走过来:“你在前头铲,俺来扫。”
雪来得快,停得也快,只有北风还在呜呜肆虐。老刀奶奶看看天,灰色的云已经被风分割开来,早晨的太阳从云的缝隙里时不时露出苍白的脸,她自言自语道:“天冷了也好,省着肉呀鱼呀酸了臭了。”她收拾好了饭桌,打发儿子们去搬他们的姑姑和姐姐们来吃喜饭。她早请好了几个邻居帮忙,让儿子带路,推着独轮车分头去搬亲。
把搬亲的人打发走了,老刀奶奶又指使老刀帮着她把些鱼肉送到四根家和玉儿家。老刀家的房子太窄,只好把来吃酒席的客人安置在别处。老刀奶奶安排四根家摆一桌,另外求了玉儿娘帮忙办两桌,家里只安置来吃喜饭的女眷们。
中午的太阳亮堂堂挂在当天,路中间的雪开始融化,积雪被行人踩过后变得泥泞不堪。路边的雪洇进了泥水,结了一层脏兮兮的冰。五根心里盼着太阳的光再强大一些,早一点把路上的冰雪融化掉。
十月十二,天上没有一丝云,呼啸的北风也去了远方。在冬阳的辉照里,老刀家三间院落充盈着欢喜和忙碌。
五根换上崭新的衣服,他把头发理成时髦的偏分,颀长的身材在新装的加持下更显得玉树临风。
当晚阳落到西山,迎亲的队伍进了村。四根在小巷口点燃了一挂鞭炮,劈里啪啦的震响里,新娘子在四个女伴的陪护下袅袅而来。
跟在新人后边的是一群孩子和妇女,他们叽叽喳喳地欢呼着,从村头一直跟到家门口。闹喜的人们簇拥着梅子进了新房,五根赶紧从桌子上端起早早准备好的一个竹盘子,盘子里盛着散开的香烟卷,硬硬的水果糖,还有一大把粉碎成骰子大小的地瓜干碎块。五根端着盘子来到院子,把盘子里的东西抓起来向着人群一把把扬过去,孩子们的尖叫声和女人们的嬉笑声在夕阳的余晖里缭缭绕绕。五根趁着大家抢喜果子的兴奋杂乱,抽身钻进东里间,里间住着他两个姑奶奶,白发苍苍的姑奶奶端着长长的旱烟袋,像两尊威武的门神,牢牢地护住了心爱的孙子。
女人和孩子们刚刚散去,闹喜的小伙子便三两相约来到五根的婚房。小房子太窄,挤不下众多闹喜的人。有人见五根不在,觉得闹起来没有意思,跟新娘子叨叨几句就起身离开,给新来的人让了位置。夜渐深时,只留下十四五个闹喜的主力,还有五六个看热闹的孩子。
梅子脸上带着笑,给闹喜的邻居们分了一圈香烟,小金张着嘴接过烟卷,做势要梅子给点烟。梅子划着了火柴,刚刚送到小金的唇边,那火柴便噗的一下灭了火焰。梅子划一根,小金吹灭一根,梅子也不嫌烦,眼看着一盒火柴快要见底了,小金的烟卷好歹是点着了。
小金吐出一口烟,歪着头紧盯梅子的眼睛:“小婶子,恁把俺小叔叔藏哪里去了?一公一母才好唱戏呢,小婶子一个人单挑不怕累着?俺小叔叔不心疼恁,俺们这些小辈们可都心疼恁哎!”
梅子笑盈盈地说道:“大喜的日子,大家伙来助个兴热闹热闹,哪里就累着了呢。恁有这份心意,俺初来乍到的就安心了,今后还依仗着大家多关照啊!”
小金哈哈一笑:“俺小婶子不愧是场面人,说的话就是好听。俺们大伙都知道小婶子是个名角,要不,恁先唱两段铁梅,等俺小叔来了咱们听个合唱?”
梅子落落大方地说:“好啊好啊,恁想听哪一段,说出来俺就唱给恁听。”
梅子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点着歌,一连唱了四五段《红灯记》里的歌曲。只见门帘子一撩,海子带着普来走进新房。他进门就鼓掌:“五奶奶唱得真好听,俺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了,比广播里唱得还好呀!”
梅子笑着说:“胡传魁来了呀!别笑话俺了,俺今天嗓子不舒服,唱得不好呢。”
小金道:“若是小婶子唱得不好,再没有人敢唱《红灯记》了。俺今天这耳朵可真有福哇!”他见屋里挤得厉害,站起来给海子让了个座位:“俺是老了,没有力气闹了,比不得年轻人了呢。”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两个生鸡蛋,一脸坏笑地给了海子:“你们闹吧!俺回家睡觉去了。”
海子接过鸡蛋给了普来收着:“金子叔把坏事让给俺做嘛!这才几点,就急着回去搂俺大婶子睡觉。”
小金骂了一声:“坏小子,大家来闹新人,怎么还闹俺上年纪的?”他叼着一根香烟卷,仄着身子挤出房间。
海子把凳子放在梅子的对面,就着汽灯的光亮细细端详梅子姣好的小脸:“五奶奶,恁继续唱歌呀,俺还没捞着听呢!”
梅子便又从头唱了一遍。她感到嗓子痒痒的,停下咳嗽了一阵。
海子道:“五奶奶累了?那就不唱了。咱们来个别的节目。”他像是忽然想起来:“哎,俺五爷爷呢?小子们,去把五爷爷请出来。”
有两个小子奉命出来找五根,他们撩开东里间的门帘,见两位白发老太太门神般坐在门口端着旱烟袋吞云吐雾,便没敢造次。退出来,又去了小西屋。小西屋里小盼正哄孩子睡觉,他们再去小东屋找,小东屋里老刀奶奶带着三个闺女忙活,顾不上答话,两个小子悻悻地回了喜房,告诉海子没见五根,海子耸了耸鼻孔。
牛栓坐过来, 伸手去脱梅子的鞋子:“五婶子,你把鞋子脱了俺看看,是不是长了六指?”
梅子往一边躲了躲:“俺脚臭,脱不得呢。”
牛栓向前倾倾身子:“小婶子,你没听见老年人说,闹喜房不看媳妇脚,回家没得说嘛。”
普来跟着起哄:“五奶奶,恁就脱了让俺五爷爷来数数嘛!”
梅子擦擦汗说道:“好,好,俺自己脱,俺自己数。”说着就脱下一只。
海子笑嘻嘻地赞叹:“俺小奶奶就是通情达理。俺看看你数得对不对。”
五根在东里间听梅子咳嗽,心里惦记着,又不敢出来,正好他三姐过来,他便央求姐姐过去看看给梅子说说情。
五根他三姐端了杯水走进喜房,小年轻们往一边挤挤给她让出条路。三姐走到梅子跟前,打量着坐在弟媳妇旁边的牛栓:“这不是牛栓侄子吗?一眨眼都三十多了吧?恁往旁边挪挪,先让恁小婶子喝口水歇歇,大家伙也都歇歇。弟媳妇,让侄子先吸支烟,你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牛栓道声:“俺三姑来了呀。”往一边挪了挪身子。
梅子附在三姐的耳朵上小声说:“姐姐,俺想解手。”
三姐看了看海子:“这是小海子吧?从小和你五爷爷是玩伴,一晃眼都成大小伙子了呀!叫你五奶奶出去活动活动腿脚,都坐麻了呢。”
海子哈哈笑着说道:“姑奶奶,俺五奶奶的身子金贵着呢,外头太冷别冻着了。五奶奶,恁在床上来回走两圈吧!”
三姐还想说话,却被几个小子给挤了出去。大家来闹喜房是个吉利的事情,三姐不好拉下脸来撵人。她进了东里间,告诉五根和两个姑姑梅子想解手,但是被大家围着不让出来。五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从海子进了喜房那一霎,五根就知道,今天晚上不会轻易放过梅子和自己。
牛栓听海子说让梅子在床上走两圈,兴高采烈地拍拍手:“小婶子,俺扶着恁走两圈?”
梅子摇摇手:“俺不累,不用恁扶呀!”坐在那里没动。
普来凑过来伸头看着梅子的脸:“小奶奶,恁抹了多少雪花膏呀?看看恁又白又嫩的。小奶奶,恁抱抱孙子呗?”
梅子往床上退了退:“孙子大了,不用抱了。”大家都嘻嘻哈哈笑着起哄。
牛栓扯住梅子的衣袖:“孙子多么大也是孙子,恁就抱一下嘛!”
海子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热闹。
大家正闹得高兴,五根不放心梅子独自面对这些虎狼似的愣小子,掀开门帘走进喜房。他向大家抱了抱拳,目光担心地看着梅子,看见梅子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海子看见五根进来,一下子来了精神,指挥两个小年轻把五根安置在床上:“五爷爷,恁把俺奶奶一个人扔这里,这事儿不地道呀!为了表示你的歉意,是不是得亲一个?”
五根没顾上海子,只关心地看着梅子:“累了吧?”
梅子疲惫地一笑:“还好,就是嗓子有点疼。”
五根转过身看着海子:“海子,让梅子歇一歇,俺陪着大家玩一会儿?”
海子嬉皮笑脸地说道:“俺五爷爷说得不在理,闹洞房哪有闹一个人的?这可是成双成对,地久天长呢!”
五根说道:“俺不该躲起来,俺跟大伙道歉。来来,大家先抽支烟歇歇,过一会儿再接着闹,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去拿烟盒。
海子一把拉住了五根:“好不容易来了,别找个借口溜了。来来来,大家伙把他绑在床腿上。”
五根停下来,由着海子摆布。梅子见闹喜的人把火力放在五根身上,便悄悄站起来想溜出门,不成想被牛栓给拉了回来:“俺婶子,恁可不能偷偷溜了,俺小叔刚刚过来,恁夫妻俩得有福同享呀!”
梅子无奈地坐回床上,普来却拿出根绳子把她的手绑了:“小奶奶,这下子跑不了了嘛!”
海子唤一声:“普来,把喜蛋给五爷爷收着。”
普来会意,坏笑着解开五根的棉衣扣子,把两个鸡蛋放进他的胸前:“五爷爷仔细收着,别偷吃了呀!”
五根蜷着腿坐在床前,抬头看看海子,又抬头看看梅子,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把目光掠过梅子的头顶落在白纸糊的天棚上,天棚一角有一块暗暗的颜色,五根很奇怪,白天的时候那里是洁白的纸上贴着大红的双囍呀?他看见那块暗影在浪潮般的嬉闹里逐渐扩大,墙壁上有一条细细黑黑的虫子穿透天棚慢慢向下爬动。他猛然惊觉,一定是麦草屋顶上的冰雪着了热气融化后漏进屋里了!而此时,闹喜房的人们把小小的屋子挤得没有多少空隙,又是癫狂的状态,没有人发现屋里已经漏水了!
大家兴奋地在屋子里蹭过来搡过去,五根注意到细细的虫子变得越来越粗。五根对着海子大声道:“海子,快让大伙出去!”
海子悠悠地笑着:“五爷爷您老人家别吼呀!这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出去呢!”
五根的手被绑在床腿上,他只好向着墙角努努嘴:“海子,别闹了,你看屋里漏水了!”
海子哈哈笑着:“五爷爷吓唬人呢嘛!漏水能怎么样?谁家的屋没漏过雨?”他顺着五根示意的方向看去,见一条小蛇似的泥水在墙壁上缓缓爬动,心里吃了一惊:“快停下,先让小孩子们出去!”
大家懵懵懂懂不明就里,牛栓扭过头看那墙壁上,一缕细水带着泥浆往下淌。他轱辘翻下床,把挡着他的人往一边拨弄开来,抢先几步出了房门。海子生气地瞪大眼睛:“真他娘的不是东西!普来,快打起门帘,让孩子们先走!”一边说,一边去解梅子手上的绳子。
普来一手把门帘撕下来,高声说着:“小孩子快出去!”一手扒着门框给孩子们腾出空间。大家伙挤挤挨挨往外钻,越急越乱,有几个人被挤到墙边,趔趔趄趄扶着墙壁往外走。五根看着纸扎的天棚裂开一个口子,像一个怪兽张开了湿漉漉的嘴巴,一些泥土滴答滴答掉到大红的棉被上。五根大声喊道:“快出去呀!屋顶要塌了!”
梅子被海子解开了绳子,她扑向五根,想去解绑着五根的绳子,五根大声喊:“海子,快带梅子出去呀!”
海子抬头看见一根檩条子斜斜地从头顶上掉下来,他惊呼一声:“梅子!”一跃而起扑到梅子身上,用双臂护住了梅子。随即,呼隆一声巨响,伴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小小的洞房坍塌成乱七八糟的一堆。
(当人们七手八脚扒开泥土梁檩,把埋在屋里的人搜救出来,发现海子护在新媳妇身上,他的后脑勺被檩条砸个正着,眼看着没有了生命的迹象。檩条的另一头担在五根的腿上,两个人之间搭出一个空隙,护住了梅子。虽然梅子没有受伤,却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昏死过去。五根的膝盖受了檩条的一击,造成膝关节骨折,留下了瘸腿的残疾。普来护着大家撤离,自己被麦秸草和泥块压在门口,好在有门框支撑着,只是受了轻伤。其他人在往外逃的时候推推搡搡碰了磕了,没有人好意思说出来。牛栓的行为被村里人瞧不起,在邻居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这样的一场悲剧,多少年后人们议论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至于那些年闹喜房的人为什么那么癫狂,已经没有人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