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文责自负
如果周舟曾经杀了那只死猫,那么云云也许还会活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当他在埋葬最后一只死猫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也是在这时,他看到了云云躺在面前死猫的坑里。这情形只有一个瞬间,马上又消失了,有可能是周舟的幻觉,他怀着犹豫盖上了土。死亡,无疑是一种事实了。
在现代路往左一拐走上一条小路,开车五分钟就到尽头,旁边立着一块大的广告牌,上面是一块成功男人该有的手表。手表褪色成灰白,仿佛失血造成的衰弱,广告牌的前头滴下最后的血液:一盏路灯。周舟说不清他为什么会找到这个地方,虽然他现在站在灯下头,灯杆上的摄像头盯着他的脚跟,远方是一排山绾着一弯云,静静的海霞照着金黄的云丝。
周舟不记得爷爷的样子,在他用弹弓朝着爷爷的墓碑打石子的时候,他向奶奶炫耀,本意是为了炫耀他的弹弓。奶奶很生气,她诅咒周舟说:“你这么做,身上以后要长疮。”这无疑是应验了的。那时以后的事情尚且不知道,周舟则在心里诅咒她:“那你也早晚会死。”不久奶奶就死掉了,周舟陪着奶奶的尸体在家里呆了很久,直到有人发现奶奶死掉,把那具尸体放进了棺材。他们问周舟:“奶奶死掉了,你都不知道?”好像他应该知道的,对的,一个人对于死亡的确有应该知道的责任。
奶奶死之前在睡觉,睡得好好的,她醒过来,问周舟说:“你听没听到山上有死猫在叫?”周舟说:“那是在叫你去死。”奶奶沉默着,他们都知道家里的说法,老家人把无人养的猫放在篮子里挂到山上的树上去,它们饿死了,就成了死猫,从此夜里便常听到死猫的叫唤。这叫声实在难听,于是老人们觉得那是死亡在唤他们。奶奶想要喝水,她叫周舟去给他倒水,周舟拿来了杯子,不给奶奶倒水,他想到奶奶骂了他,他想到奶奶应该就是这时候要死了。他拿着杯子看她,奶奶叹了一声,死猫蹲在窗户口,把爪子抬起来,月亮推着它的影子一步步往前,它叫了一声,奶奶死掉了。
那只死猫一直留在奶奶死去的房间里,周舟每次进到房间,都看见它孤独地蹲在衣柜上。抬尸体的人说:“把老猫丢在林子里,你讲老猫可不就死掉了。”他们随后就吃酒去了,为了奶奶的死出了大力,周舟的爸爸妈妈理应招待这些人。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第一句跟周舟说的话是:“我们是你的爸妈。”接着他们说:“我们有钱了。”然后他们说:“奶奶死掉啦。”随后松了一口气。
除了这两个人说的是中国话外,周舟完全找不到他们是亲生父母的证据。那个爸爸有时候装作上海腔,有时候发着山西调,有时候讲的是淮南话,偶尔会教周舟说几句英文,这个人看到那只蹲在房间里的死猫时说:“阿拉以后不住这的。奶奶死掉了。”他果然信守诺言,带着周舟进了城里。他给了周舟一个巨大的房间,朝着巨大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巨大的湖面。爸爸说:“how is that?”
“great。Daddy。”
爹地说周舟的语言天赋很好,他很得意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才华,他说捡到了一件宝物。为了使这件宝物具有它应有的价值,爹地毫不吝惜对于它的投资,无论是穿戴或者玩具,抑或是老师和培训班。在周舟初中时,他的成绩就是全市的前列了。爸爸带他去参加酒宴,告诉宾客们周舟学钢琴速度是很快的,客人们说那要听一听。爸爸说:“你应该让他们知道你的爸爸有多么好的一件宝物。”周舟只好坐在钢琴前,把他的手指放在琴键上。从这一次开始,每当他弹钢琴,总有一只死猫蹲在琴盖上。那只猫的颜色黑白间杂,用绿色的眼睛看着周舟,他的心里发毛。
“我不想弹。”他说。爸爸不怪他,爸爸说:“你不弹就不是我的儿子。”
那个爸爸果然言出必行,不久后他出了门,不久后妈妈说他死了,不久后妈妈又说他没死,再不久后妈妈说:“他现在快活得很呢。”周舟还是要学钢琴,而且因为没有了爸爸,学钢琴的努力还要加倍。“你须知你是没有爸爸的人,你是天生的比别人矮了一头的。笨鸟先飞,你不更努力怎么行呢?”妈妈这么说。她又那样说过:“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爸爸是因为你才走的呀。你要把自己变好,爸爸或者就回来了。”对于妈妈说的话,周舟一个字也不信,没有爸爸是无所谓的事情,而爸爸也不会因为他弹好了钢琴就回来。之所以有这么多的事情,完全因为妈妈是一个恶魔。她管不好自己的事情,常常无缘无故地暴怒,常常无缘无故地伤心。她有暴力倾向,割掉了爸爸的一只耳朵,又弄断自己的手指威胁爸爸。周舟想,现在是离不开她的,毕竟只有她能提供钱和住处,倘若上了大学,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诅咒她早早死掉了。
仿佛是对此有预感,在周舟要去大学的时候,妈妈坚持要让他上本市的大学,底线是省内。她知道这个儿子也会向他爸爸一样离开,不再回来。她后来每年都收到爸爸的短信,在节日祝福她快乐幸福,这平淡的习惯如同那男人还在身边。她知道男人在折磨她,岁月是无声的谋杀,生活是不致命的毒药。她绝不让儿子也成为自己的刽子手。这是毫无希望的搏斗,她没想到周舟的手段超出她许多,他像她以前对他的控制与监督一样,寻找亲戚,寻找老师,寻找邻居,使得每一个人都知晓了她无缘无故的行为,而那些以前帮助她镇压儿子的盟友纷纷倒戈。战争在连续三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电话轰炸后落定了烟尘,最后周舟告诉他们,“我妈妈有神经病。”在将这一刀轻轻插在她温柔的心脏里之后,周舟带着行李去了大学。
妈妈和爸爸的区别就是,妈妈永远不会离开你。周舟走下火车之后,就发现跟随自己下车的有一只断爪的黑猫。他看见那双眼睛,就知道妈妈还在看着他。他甩不掉那只猫,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在上课时它蹲在课桌上,在图书馆它趴在书页上。那是他的宠物,同学们都很羡慕。“你的生活真够温馨平静的。”
而在晚上黑猫也不会睡觉,它喜欢趴在周舟的枕头边,整晚用绿油油的眼睛如同灯泡一样为他照明。有一天周舟晚上被痛醒,他发现那只猫在用爪子撕扯他的皮肤,它温柔地在同一块位置用爪子划来划去,弄出沙沙的声音,它很轻巧而不费力,一个晚上就使那一块皮肤出现了伤口。周舟把它丢出床去,它会自己爬回来。周舟弄了一个蚊帐搭起来,它把蚊帐咬成了破烂。周舟找校医涂了药,它把药膏舔掉,继而用自己的舌头舐去他的血肉。一个月之后,被猫挠伤的地方都结了痂,他以为好了,而痂落了去,剩下的是鱼鳞一样一块一块坚硬的皮肤。
“这可能不是皮肤病。伤口感染?”医生说,他不确定。
当然没有人见过这种可怕的情形,一个人除了头和手脚以外的身体都被伤口咬烂了。周舟知道他不能解释这些伤口是从何而来的。他现在坐在微微发热的引擎盖上,热气穿过他甲壳一样的皮肤熏蒸肌肉,他能感觉到一点点温暖。好想抱住这温暖。云云当然知道这些事,周舟给她看过蜥蜴似的手臂,他说:“我不是天生这样的。但是这已经成了一件难以改变和解释的事情了,我请求你依然爱我。”云云很高兴,她说:“你既然这么丑。那么你要离开我,我就说出去。”她坚持拍下照片,认为这种质押远比誓言靠谱。周舟从回想里起身,他从车里拿出酒,因为不知道什么酒容易醉,所以他买了一瓶白酒,一瓶红酒,一瓶黄酒,一瓶啤酒。囫囫囵囵喝了一些,他去发动了车子。
他决心喝酒毁掉自己。两个月后那鳞片仍未消失,周舟想起了奶奶的诅咒,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有打死那只死猫。或许在奶奶死掉的那个晚上,他应该用弹弓打死那只死猫。这样日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这样也就不会有鳞片了。他想起那只死猫,它估计还是蹲在老家的柜子上头。暑假回到家后,周舟一个人骑车回了村里,他找到奶奶死时的破屋,用捡来的石头猛砸死猫。它凄厉地叫着,耸起肩膀示威,从柜子上跳下来,逃进了山里。那无济于事,鳞片长得更深了,有时周舟觉得什么坚硬的东西在嵌进心脏。
妈妈过得很不如意,她被毁掉了。虽然留着工作,但是同事们都打败过她一次,因此他们都是她的主人。她不得不做奴隶的事,即使没有人逼迫她。不做奴隶的方式,就是把他人变成奴隶。这很简单,只要折磨一个人就可以。每当这时,妈妈总是无比想念她的儿子。她因为儿子的柔弱而兴奋,她因为残忍的血在流着而兴奋。她终于等到这天。周舟回来后,她要他脱光了衣服以便检查。罪恶是显著昭彰的,“你不干净了。你鬼混去了!我不看着你你就鬼混去了!”她整晚都像厉鬼一样尖叫,周舟不得不逃回自己房间,紧闭了房门。可她的尖叫和咒骂一直在房子里回荡。她用力地拍打房门,坚持让周舟听到她的咒骂。
妈妈在房间外咒骂时,黑猫就在床上躺着,它十分惬意,呼呼地打着鼾,时而用断了一指的爪子捋它的须子。周舟幻想房间变成了绿色,房间就成了绿色,他松开了握住的呼吸,呼吸就变顺畅了,从无一刻有此时的坦然。周舟走去提住了黑猫的脖颈,掼到墙上。猫叫了一声,妈妈的声音便没有了。周舟停下了喘息,只看见绿色的墙上有一块巨大的血渍,正好手里的猫像是一块抹布,他按住它,在墙上来回拖着。猫的头骨刮擦墙壁,沙沙的下了灰,混了搅碎的眼珠,他把呱唧呱唧的声音抹到墙上,一个头可以装修一面墙。他用完了猫头,发现正面墙上画了一颗巨大的猫头,于是他接着把猫的身体画到了其他几面墙上。这项工作做完后,他的手因摩擦受了伤。而那只死猫的残余,被他切分成细小的碎块,拿来喂了新买的橘猫。
周舟在家里呆了两个月,暑假过后他带着橘猫去学校。他的室友说橘猫比以前那只黑猫要胖很多,确实如此,周舟喂它吃了不少东西。但这只橘猫的一只爪子有残疾。
室友说羡慕周舟养的猫,于是他也养了一只白猫。两只猫从此可以做伴,并且感情不错。橘猫因为体重过重,常常趴在阳台睡觉发呆,白猫却要活跃得多,喜欢在各个角落搜寻,喜欢树上树下地爬。周舟不喜欢那只白猫,因为他曾看见白猫在地上舔食他掉下的皮屑。为了证明自己的观察不是幻觉,周舟自己撕了一块鱼鳞放在地上,自己躲在门外,偷偷顺着门缝往里看,白猫一开始嗅了两下,随后用前爪捧起来玩,等玩得累了,就一口吃掉。自从那只白猫吃了皮肤,周舟便觉得它时时在盯着自己。
“你那只猫有点野,怕是会惹出事来啊。”
他对室友这么说,但室友不以为意。他喜欢猫,无论怎样的猫,对他来说总归是一样。自养了白猫,室友起了爱猫之心,于网站开设了视频栏目分享养猫经历。日后他的栏目收视上涨,应了观众的请求,室友又添了几只猫。这样,光是打理视频和饲养几只猫就耗去了室友大半的时间。周舟却畏惧起这些猫来,他们仿佛是未经同意闯进房间的孩子,有意无意,最后都会发现秘密,毁坏掉原本正常和习惯的生活。周舟预感到了这样的危险,他一而再再而三,向室友表明了他的忧虑。可正在一帆风顺的人是不会听这种警告的。
那几只猫不出意外地毁掉了周舟的生活。他的橘猫常被这几只猫合伙欺负,它们知道它不善于移动,于是抢夺它的猫粮。一只来诱走它,另几只便来吃光。等它回来,只有挨饿。周舟初时未及发现这些,是在浏览室友拍摄的《瘸猫》一片中发现的。原来这样的事情也有人爱看,而且有人嘲笑橘猫的笨拙。周舟要求搬出去,室友说:“那你把橘猫留下吧。少了它,视频少了播放量了。”
“他们看只是为了嘲笑它。”
“如果嘲笑它能有播放量的话,那么就嘲笑好了。”
最终周舟决定收钱,假如他的橘猫是成功的演员,他有权享有一半的演出费用。室友答应了,他说愿意支付费用,而钱,总是分不平的。不久后室友就在频道里发布了关闭视频号的消息,因为“我尽管愿意支付给我室友拍橘猫的钱,但我只是一个大学生。做视频又并不赚钱,马上要毕业,精力也不允许了。”他不是真的要关闭频道,他知道要怎么引发怒火,周舟不得不面对观众的批评。有一天有人威胁他放弃橘猫,因为已经人肉到了他的个人信息,包括他的父母。那个人没有搜到周舟的鱼鳞病,否则他就会那这事来威胁,那几天因为压力过大,周舟身上的鱼鳞疯长,夜里睡不着,他不得不蹭着墙止痒。
室友如愿以偿。只是在不久后,那只橘猫发了疯,它将几只猫全部咬死了,并且吃掉了它们的尸体。有人曾拍到橘猫啃咬一只红猫尸体的视频,它的动作熟练,竟像是多次做这事。视频里橘猫蹲坐在墙顶,红猫仰天躺在墙上,橘猫咬住它的脖颈,从胸脯将它撕开,接着它掏出内脏、胃囊和肠子,扔到墙下,他坐在墙上吃了一整天,连着骨头都吃掉了。室友去找他的红猫时,只从胃囊里找到了许多的硬币一样烂乎乎的硬块。室友来向周舟问橘猫的去处,周舟说:“除非你要亲手杀它,这是合理的事情。否则我不会告诉你。”室友说过要把这只橘猫送到学校的实验室去,他的理由就是那些硬块很可疑。直到毕业这事也没着落。
周舟至今的手机里还保存着室友的号码,毕了业从不联系而已。此时他想到了室友,早先的憎恶又翻腾起来。室友现在还在养猫,还在做视频,他的生活太过平常了,这种平常意味着幸福。只需要做一点点的事,说几句话,就可以叫平常的生活消失不见。人就是会对掉进鞋子的沙粒介怀敏感,恶毒的人不用脱掉别人的鞋子使他不能走路,恶毒的人撒几粒沙子就好了,人们会自己把鞋子脱下来。
“我知道你还在养猫,你其实不是一个会养猫的人。你只是表现得你很爱动物,事实是你拿着它们赚钱。大学时你就是这样,我清楚你的虚伪和伪装,可笑你自己不知道。你的猫会干什么你知道吗?你还记得你捡到的那些硬块吗?那些是我的皮。你的猫总是偷偷吃我掉下来的皮。”周舟给室友发完消息,在座椅上躺了一会儿,随后他给云云发了语音。
“你过来吗?”
“你过不过来?”
“有种你就过来吧。”
“你来的话我就跟我说过的那样,开车撞死你。”
“你还记得的吧?你记得的。我们俩认识的时候,你到我租的房子里,你看见我的黄猫。你很喜欢那只黄猫,于是你把它的腿压在门缝里夹断了。它整晚地叫,你说它吵得你睡不着觉,我让你不要碰它了。你不听。好像我始终袒护它似的。半夜里你把它扯出来,拿起老高甩到地上,砸得它肋骨戳破了腹腔,眼珠子撞到电视机上。你说你还不解气,因为我还没道歉。我没有道歉,你就继续把高跟鞋捺进它眼眶里,把另一只眼珠也挤出来。我最后道了歉,因为我困了。你很高兴,说我们一定要生一个儿子。我说汉武帝和一个女人生了儿子,他让那个儿子做皇帝的时候,把那个女人杀掉了。我说假如我们生了儿子,我一定开车把你撞死。”
“我操你妈我反悔了。我不会跟你生儿子。你现在过来。我真的把你撞死。”
车窗吹来的风燥热,这里无人,漫无边际的野草沙沙响,海岸和潮水不断地拉扯破灭,有一段冗长的鸣笛声游过暗蓝色的天海分界,夜行的火车顺着铁轨开往远方。
“我或许会在以后招认我是被火车的鸣笛声吸引过来的,或许,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那鸣笛声。”他想,站在路灯底下,念了一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他真的站在路的尽头,他从没想过,路会有尽头,而尽头是荒草丛生,苇风萧索。“我他妈的,我操。我要干什么?”他只是蹲在泥土上哭,他冷静地等待自己哭完,他知道哭完就好了。人常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不能为这种时刻消耗自己的精力,不能和自己搏斗,而是要相信自己。你知道,自己是一个理性的智性的人,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示也能做出正确的事,你是善良的人,可爱的人,你不是个疯子。你尽可以任自己放松一下,放松完了,就将所有的恶心的东西排出体外了。接下来才可以更好地谋杀。
一年以前,周舟第一次在这地方撞死了一只死猫。那只猫自己活该死的,在这没路的地方它横穿马路,正好被周舟的车撞飞到三米以外。他下车后首先发现了挂在路灯下的摄像头,摄像头的里面有一个红点,那个红点让人相信它在录像。周舟为这摄像头的发现焦躁不已,又有逗弄它的欲望。因为他猜测即使摄像头录了像,也不会有人来检查这么一个偏远地方的录像,也就是说,它是个摆设。只有可能某一天出了大事,才会有人在被撤职或惩处的威胁下满世界寻找证据,当然他们会发现有人在这个画面中杀了人。周舟那天就预感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在这个摄像头下杀人。
想到这事,周舟才去看那只死猫,它的嘴巴被撞击撕裂了,有一条红色的肉条搭在肚子上,周舟认出那是舌头。“你死了吗?”他问那只猫。它没有回答,周舟想起摄像头一定把这事录下了。一定有人会知道这件事的,他有些开心,他既想让人知道,又不愿叫人发现。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他的内心里藏着这样的渴望:我要让这个世界知道我杀了人,虽然我不曾杀过人。但我想杀一个人,随便谁也好,让这个世界,随便是谁都好,让他知道我杀了人。他所认为难受的仅仅是一件事:倘若被人知道杀了人,生活上会有许多的麻烦。“你知道。”他对那只猫说:“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因为我的生活是靠种种习惯维持着,所谓的人生的快乐也仅仅是习惯的实践而已。倘若这习惯得以存续,我的大脑会认为一切正常,否则它会产生应激的反应,它会让我的心跳加速,让我的板结的皮肤裂开。比如我喜欢在周一的早上睡到九点,吃一个苹果就去上班。当然我会迟到,可是我们的领导的习惯是不在周一查缺。你想象得到这种快乐吗?你发现了漏洞。苹果,漏洞。都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一旦被人发现杀了人,苹果也许还可以吃到,绝不会是习惯里的好味道。漏洞虽然还存在,可是没有人偷窃漏洞的好处了。啊。啊。喵,喵,喵。”他拿出随身带的刀子,比划着死猫残存的呼吸,好像是有一道气流在死猫的口鼻上方,他切断了,又接上,切断了,又接上。周舟决定了,他把刀子攮进猫肚子里,有一阵咕噜咕噜水烧开的声音,死猫的嘴里淌出血来。他把刀拔出来,在伤口割开十字,他站起来,用鞋子挤压死猫的身体,让它的血尽量流得干些。最后那只死猫只剩下一层皮肉和骨骼,在后面的几天当中被老鼠和蚂蚁啃食了干净。果然,没有人在意这个摄像头里的谋杀。
他认识云云是在这之前。当时的周舟正在人生的低谷,据报道他的妈妈失踪了,他一个人来到了无人认识的城市。下了火车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嫖娼,但他在和女人的性交当中全无快感,那个女人对他说:“你的皮肤太硬了。”他去洗了澡,用滚烫的水冲了三十分钟,一层一层把自己撕下来。当他出了浴室,那个女人已经出门走了。他追上去,女人说时间已经过了,她要去接下一单了。他求她,他说:“让我射一次就好。”她不理他,径直往马路对面走,她说:“你是个爬虫。”周舟忍不住,他跑过马路去打她,把她的头发揪住,把她的脸按在下水道井盖上,他用鞋尖踢她的嘴,一次一次刺进去,把她的牙齿踢掉。有人过来拉扯他,他说:“她是个婊子!骗我的钱!”女人没有报警,离开人群远去,围观的人散掉,周舟自己回到旅馆打了一发。
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找工作,他打算先把身上的钱花完,倘若那时想要自杀,那便自杀,否则,回家去。有一天他看到微信群里有人卖一张朗诵会的票,他正好还剩下一张票的钱,于是他计划去朗诵会,然后在结束时自杀。他带了一把小刀,自杀的计划是拿刀子把手腕割破。入场后他一个人找去厕所,镜子前就是动手的地方,然而他拿出了刀,却怎么也没有割下去的狠劲,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那时云云正在卫生间的门口,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的懦弱。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可悲的猪。你把自己喂得太饱了,明明知道喂饱的下场就是死,却还是使劲把合口的东西塞进去。你怎么不割呢?”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用刀子在手指上拉了一个口子,像是暗里的人猛地推开窗,一阵痛,血冒出来,却是麻的,逐渐觉得冰凉又以为是烫的。周舟把手指伸进嘴里,他不舍得让一滴生命从身体里流出去。云云抢过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唆,她用舌头拨开那道细小的伤口,他感到她的舌头是温软而清凉的,她的肉不断探索进他的肉,她的唇紧紧包着他的身体,他像是一只醉死在春风里的贝壳。最后他清醒时后悔自己失去了太多。
回去的路上周舟捡到了一只蓝猫,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眼,再三的打量也还是蓝色。他决定收养这只猫,把它作为将来的伙伴。后来云云说她不喜欢蓝色,她从没见过蓝色的猫,这只猫让她感到整个世界有成为幻影的危险。“我们不能让虚假占领这个世界,至少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应该追求真实,消灭虚假。”所以他们消灭了那只猫。云云烧了一锅沸腾冒泡的开水,周舟拿着锅盖站在高压锅边上,云云提着蓝猫的后颈把它丢进去,周舟立即将盖扣上。那只猫在锅里叫了一声,随后锅子来回晃动,很短的时间过后,再也没有动静了。他们本以为忘记了那只蓝猫,然而晚上肚子饿的时候他们又想起来,他们把那只猫吃了,骨头装进猫皮里,好像一支瘪掉的避孕套,这东西被扔进垃圾桶。云云说:“这就是爱情。吃完了之后很舒服,可到底还是要杀生的,而且留下一地垃圾。所以爱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爱情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制造垃圾。”她第一次问到杀人的问题,她问:“你杀人吗?”他回答说:“我大概每个星期杀两回,一回杀的人一亿往上吧。”云云说:“那你很健康。”
吃掉了蓝猫之后的一天,云云拿笼子装来了一只黄猫送他。这只黄猫和蓝猫的样子很像,仿佛复制粘贴一下,重新填充了颜色,云云说:“你必须好好对待她,因为它就是我。”她说得很肯定,未必没有想到是她自己杀了这只猫。
这只猫除了出现的第一天之外,其余的日子里它都在折磨周舟。厌恶是很快的,厌恶是相互的,这只猫不久开始脱毛。不是因为任何病症,周舟亲眼看过它在发狂中咬下自己的毛发,它用刺痛自己肉体的痛苦获得快乐,最后的代价是它成了秃猫。从此它不再折磨自己,它发现周舟是一个和它同样痛苦的人,它的舌头识得那皮肤的味道,那确实是受尽了折磨的味道。在那段时间里,皮肤疯狂生长,恣肆地吞食着周舟的肉体。它好像有了生命,它好像有了意识,某一天它在墙壁上扎下了根,三天后它占据了一整面墙。而周舟发现,墙上绘着一只死去的猫。他畏惧了,用刀片刮掉了一层墙皮,可是它继续生长、继续生长,那面墙好像把自己写成了一首邪恶的诗。周舟的经历巨细无遗地被记录下来,他终于明白,那些是他的皮肤,是他的硬壳,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东西。黄猫很满意新墙的装修,每当周舟清理累了颓然而坐时它便耀武扬威似的从墙根下走过,用它的叫声嘲笑周舟的无力。这只猫喜欢高热的温度,它会把空调开到30度,然后坐在遥控器上卫护,一旦周舟靠近,它亮出自己的牙齿与指爪。他们的病态的皮肤都受不了这样的温度,他们一起开裂,感染,涌出血水,化脓。他不得不每天用上几小时清理自己和黄猫,即使是这样,到了晚上,他们身上也满是坏死皮肉的腐臭。然后他决定折磨它,不是为了驯服它,不是为了得到它,周舟已明白从他拿到这只猫时得到和驯服便不可能,他决定快乐,无死无生的快乐。他将自己和猫身上刮下的腐肉收集起来,他让这只猫三餐都吃这些,假如这腐烂能寄生的话,这只猫会从内里开始腐烂。他给它的窝布置得舒服,收拾干净清爽,但是用黑帐子蒙住,他把它丢进去,不区分白天黑夜地看它,有时晚上有时白天,有时隔一小时有时整天都不看它。可是看它时他总是表现爱与兴趣,逗弄它十分开心。这只猫很快的疯掉了,因为它以为周舟还没有疯。
他躺在草地上,惊觉自己睡着了,他抹干净口水,经过车头的灯光看见云云坐在驾驶座上。这不是幻觉。
“你把我杀了吧。”他说。
“我撞死你,我岂不是要倒霉?叫你趁了心。你觉得我会干吗?”
“我跟你说我杀过人的。”他站起来,指着自己躺过的地方,“猫吃了人,我吃了猫。都埋在这里。”
“你想把我吓疯?我是不会被吓疯的。我要把你弄疯掉。你连自己都不敢杀,你会有胆子杀人吗?”
她冲出车子,站在车灯照得雪白的地方。于是周舟就走进车子去,第一次撞击让她飞出去老远。周舟立马跑过去,见她还活着,于是把她拖回到摄像头底下。拖动时发了汗,脚闷得痒,他便把鞋脱了,皮肤接触到沙土,就好像炙烤的干鱼泡进了汽水,这一刻周舟身上的鳞片像蛇一样抬头望着空无,他终于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冰凉。周舟光着脚走近车里,开车从她身上碾过去。车子震了一下,他翻出头来,看见她的头还在前后轮之间的底盘外,于是他倒车,让轮子碾过她的头。
车子又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