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代理人

序幕

林末:“你到底是谁?鬼?”

鬼魂:无语

林末:你有名字吧

鬼魂:我叫魏淼

林末:这名字我似曾听过?

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你?别人却看不见?

魏淼:不对,你也看不见我,你只是“感觉”到我。这是在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幻觉,直觉之外的觉。

林末:我以前认识你么?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魏淼:不,你见过。我们曾在同一个教室,坐在同一个座位,只是,是在两个不同的时间。我们各自行色匆匆,去教室上课,或者去食堂吃饭。或者去图书馆。或者去校外打工。我确信我们曾擦肩而过。

林末:你为什么找我?我是说,为什么是我?

魏淼:你说呢?

林末:我不知道。我和你不在同一个系,我们不认识。我们没说过一句话。我也不曾参加过

你的葬礼。人们找不到你的尸体。你葬身在苍茫的黑海底深处。

魏淼:可是你总想起我,无论在宁静的午夜,还是潮汐起落,思绪就如语言,每当你思想的翅膀飞翔,我就能感到空气中的纵波脉冲。我死了十年了,可你的思念不曾停息。

林末:我只是听说过你。在大一的暑假结束时,有人看到你驾船出海,在离岸700海里处发现你的孤桅船。发现你的绝命书和一些衣物。但那里的水文条件无法打捞。人们推测你蹈海自杀。两年后正式宣告你法定死亡。

魏淼:是。我准备了大量的淡水和食物,驾着单桅船随季风驶向海的深处,我漂泊了不知道多少时日,那时天上没有星也没有鸟,海上只有我一个人和一只船。我脱掉衣履跳进大海。海水又苦又涩,呛到我的肺里,我不觉懊悔轻生,死亡如此痛苦。但当我的灵魂如凤凰浴火重生,逍遥在海天之外,我又有了尘世一切熟悉的感觉。我没了实际的眼睛,却直接的看到各种颜色。在红外和紫外,尚有言语无法描述的绚丽颜色。我没了耳朵,却听到天上和地下的所有声音。两万分贝的声音不觉刺耳,万分之一分贝的声音也清晰可辨。知道吗?我们没有质量。因此能够以光速行走。我们只要动念,就可以逆沿时间之箭,看遍宇宙创生以来无量的生命和无量的繁华。也看遍所有痛苦和死亡。

林末:嗯。别向我谈起死后,让我对死神怀有憎恶畏怖之情吧。

魏淼:你会。死去的生命遵守另一套物理法则。我们随时会湮灭,消失。我们还和有生之物互相排斥,永远不能介入彼此。死亡和生命一样虚妄不实。

林末:我总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厌世?

魏淼:我不想再提。当我从死亡的永恒和灵魂的平安中回望,所有的痛苦和压抑都已经变得轻如梦幻。

林末:我要死了么?你来通知我的?

魏淼:我来拯救你。我要你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轻声叹息)

林末:你能吗?

魏淼:我希望我能。我不想你成为以前的我。可是------

林末:可是什么?

一家公司里,沈红正在面试一个叫任小别的年轻女孩。沈红是这个葬礼代理公司的负责人。她稳重而干练,身上有成熟职业女性的特有的美。

沈红: 我很惊讶,几乎没人来我这儿应聘。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你知道,我们是殡仪公司。

任小别:啊,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在寒假里多兼份职。可现在大学生太多了,找份工都很难。

沈红:  我看看,简历上注明你主修的是心理学?

任小别:是。我是误打误撞进的心理学系。因为我选了服从专业调剂。

沈红:    如果你对薪水没意见,随时欢迎你上班。

任小别:没意见。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沈红:只要不触及隐私。

任小别:你怎么选这行的?

沈红:当初我老板花言巧语。骗我进了公司。(说到这儿她露出微笑,好像想起什么)他把这行说的很神圣,呃,很正义。他说人们失去了亲人,还要被那些卖骨灰盒的,卖墓地的,卖冥币的各种各样的人敲诈。甚至还有火葬场。我们为这些人代理葬礼。分担忧伤。

任小别:听起来是不错。我主要负责什么?

沈红:  我们主要代理身故人的收敛,纪念仪式,墓地选址,一直到最后入葬。你负责纪念仪式。加上你我们一共有四个同事。各负责一部分。来,我带你引荐同事。

任小别站起来,用手捋了下碎花裙子。姿势优美。沈红带她走出办公室,眼前是几个隔间。也许是职业使然,这个办公室里连窗前的那盆紫罗兰都显得凄凉肃穆。她突然想,紫色是那么接近死亡。

两个男人站起来像她致意。年轻的相貌清秀,但神情落寞抑郁。勉强朝他笑笑,任小别得知他叫陈愈。年长的同样郁郁寡欢,一言不发。任小别一瞥之下,就断定这是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他叫劳叔。

任小别问:还有一个同事是谁?你说一共四个。

沈红向陈愈望去。意在问询。

陈愈说:“我看到他去了天台,你最好上去看看他。”他看看表。“他在那有十分钟了”。说完依旧低头发怔,嘴里嘟嚷着什么。沈红二话不说,向外冲去,把一把办公椅撞向一边。任小别好奇地跟出去。“电梯太慢了!”沈红狂按电梯按键,看起来焦躁不安,她终于选择跑楼梯上顶楼。6层。任小别气喘吁吁爬到顶楼。看见沈红站住不动,盯着天台边缘的一个男人面露迟疑。那男人身材消瘦。英俊的侧影依稀可辨。

林末此刻站在天台边缘,这是一座黑色的建筑,给人的印象古老而丑陋。林末想。他沿着边缘从南走到北,40步。他向下望,28层建筑的落差让下边街上的行人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足轻重。到底生命离死亡有多远呢?只不过一步之遥。他想。他不由抬起右脚。耳边有人大喊什么。他回过头来。

是沈红。还有一个和她一样漂亮但很年轻的女人。沈红慢慢走过来

林末笑问她“你刚才喊什么?我好像听到个钱字?”

“对,我喊‘混蛋,先还我钱!’。你欠我很多钱,不算利息,连借的加上工资一共7万3千4百,你不会赖帐吧。”

“但我不是把公司给你了吗?”

“别逗了,你这破公司谁要?要不是怕你一分钱都还不上,我才不要接手。房租每年在涨,挣的钱还不够给那些食利者的”

沈红又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林末的手臂,“再说,光公司也还不清。你得继续打工还我的债。”

“好吧,好吧,我不当自由落体。看来欠债有时候也能逼人不死。你放开手吧。抓的我生疼”。他笑着和沈红一起准备下楼。

“新同事?”他打量任小别。

“对,想不到吧,招来一美女”沈红说。

“你好,我叫任小别”。小别死盯着林末看。她对这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很感兴趣。她看出那是真的。他当时真的要跳下去。她熟悉那种神情。它属于那些自戕者。他的黑色西装剪裁的相当合体。衬衫领带款式别致。所有搭配都显示出他良好的品位。他沉静似水,好像有悲伤或者绝望要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任小别注意到他嘴角挂着懒散的笑。她很熟悉。

林末对任小别皱眉:“你找不到工作了么?你听到了吧,这行无利可图。赶紧走人。要不然你一分工资都拿不到。你没见我公司都赔给别人了么。”

沈红笑道“得了,公司还是挣钱的,你是还赌帐才欠我钱的。房租上涨部分我们都转嫁给客户了”

“干得好”

林末称赞。但仍不肯罢休,他凝视任小别“你见过陈愈和劳叔了吧,看看他们和我。干这行没有好处。工作塑造人,压抑的工作会毁了你。”

任小别笑笑“也许你倒因为果,或者你们本来就有这样的性格也说不定”

林末有些惊讶。笑了笑,不再说话。

三个人回到办公室,任小别开始了解工作的流程。

陈愈:  怎么生意这样冷清?整个上午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是不是应该高兴?这说明死的人少了。

劳叔:也许医生们罢工了?

林末:大家轮流去吃午饭吧。谁饿谁先去!对了,新同事先去。任小别,我们今晚约你。欢迎你加入。

任小别:谢谢,你们先去吃。我晚点去。

陈愈:我带了饭盒。

劳叔:我和陈愈值班,你给我随便带份便当就行了。

林末:好。

任小别走进公司附近一家小餐厅,正遇上林末。林末一边慢慢的吃,一边在思考什么。看到她来,就招呼她过去。

林末:你要什么?我请。

任小别:一碗牛肉面。

林末:好。伙计,一碗牛肉面。再来两份时令青菜。你喝什么?

任小别:水,我不喝碳酸饮料,让我兴奋。(笑起来)

林末:什么好笑?分享分享。

任小别:我觉得劳叔他们俩说话很尖刻。

林末:很多不幸的人都这样。劳叔的独子死于医疗事故。妻子受不了打击割腕自杀了。他一个人很多年了。

任小别:那陈愈呢?

林末:他是我的中学同桌。他和父母关系不睦。中学还没毕业,他就离家出走了。此后五年里一直没回过家。有一天夜里他梦回童年,那会儿父慈子孝。他匆忙赶回了家。看见家里的草房已经要塌下。屋里冷炕冷灶。四处都没有父亲的身影。

任小别:说下去,说完。

林末:邻居告诉他他母亲在他走后不到一年就染病身故。第二年父亲中了风。以后又发作了      两次。一次比一次厉害。刚开始还只是嘴歪眼斜,口齿不清。第二次发作就得靠拐棍才能挪  步。一年以前,已经半身不遂了。很容易就哭。谁也不敢提起他离家出走的儿子。但他父亲很要强。一直靠编草蝈蝈卖钱度日。都是邻居照看他生活。陈愈后来赶到村口公路边,找到了他父亲。很显然老人天天在等他儿子回来。他那天从另一条路回的家,所以没碰见。

林末喝了口水,手有些抖。接着讲下去:

陈愈和我说,他当时看到父亲坐在一个手工杨木轮椅上,双手哆哆嗦嗦,艰难万分的用草棍编蝈蝈。旁边挂好了一只编好的。因为身子不好使,他父亲一天只能编两个。那是父亲从小就教过他的。那蝈蝈栩栩如生。他再也控制不住,抱着他父亲痛哭失声。悔恨交加。不到半年他父亲也死了。从此他就这样半死不活。他对一切都很冷漠。我觉得他才真的有恋尸倾向。所以你看,我们都是屡遭横逆的人。我们------生人勿近。

任小别:那沈红呢?她也有不幸么?

林末:我不知道。也许她例外。她从不和人敞开心扉。任何人。

任小别:难以想象。

林末:你可能会认为我这样说很老套,但的确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任小别:(笑),我还以为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林末:我们真的见过?我想想。你还是给点提示吧。

任小别:好。地铁上,有人猥亵我。

林末:哈。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大叫“打流氓”,还大打出手。我没见过你这么凶悍的女人!

任小别:(薄怒)可女人再厉害也打不过男人。幸好还有你这样的肯出头。别人都怕那俩流氓手里明晃晃的刀子。

林末:你知道我奇怪什么?你好像并不怎么感激我。你说了谢谢没有?应该没有,不然我肯定印象深刻。

任小别:没有。我为什么要谢你?你这种人总能看到。你们有毁灭冲动。再说,你还不是一样意淫我?你还不如流氓呢,至少他们有种动手。

林末:我是不是听错了?我什么时候意淫你了?既然你欣赏非礼你的人,干嘛还要反抗?

任小别:你那天一直看我腿!刚刚也是!我反抗因为我被强迫。呵呵。

林末:你为什么穿这么短的裙子,不就是想我们看的吗?

任小别:你承认了?

林末:你得保证以后穿的保守一些。不然你会让一个葬礼变得尴尬。

任小别:唉,可惜。我还想穿的更少些呢。我有很多短裙和丝袜。要不,我周末穿给你看?

林末:你还有更,呃,暴露的打扮?

任小别:当然。我还曾经在大庭广众一丝不挂。

林末:做模特?

任小别:不,我抗议人们穿真皮衣服。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林末:那么现在你吃的是什么?牛肉面里应该是牛肉吧。牛好像不是植物。

任小别:这牛就是用来杀的。这样促进人们养殖和培育他们。我们是他们的基因传递推手。动物都为交配而生。

林末:恐怕牛们不会同意。至少他们不愿意被宰杀。看看店外笼子里的鸽子。它们的眼睛温柔良善。但前面只有死路一条,它们却全然不知。我想它们只想要自由。

任小别:作为女性,我们总要当母亲。我们要得到足够的营养和能量。难道就不能宽容一点?

林末:哈哈。我佩服你。

任小别:要不你这样想,所有生命都有罪。

林末:顶你一半。没有掠食性动物是无辜的。但植物有益,草食者无罪。

任小别:至少我只有两个包。我还是环保主义者。

林末:我热爱绿党。我们走吧。但我没有车。我也是绿党。我不想让别人无辜闻我汽车的尾气。那是谋杀。

任小别:我们步行回公司。

林末走到门口把鸽子笼子打开,鸽子们逃出来有的飞起来,有的在地上走。他们两个开始跑,一边跑一边笑。饭店的人大骂着追出来。慌忙观赏笼子,追赶四散乱飞的鸽子

沈红生病早回家了。下午他们接了一单生意,一个89岁的老头上坟的时候烧纸,结果风向一改,火着到了身上。烧死了。听说手脚都佝偻了。劳叔去处理给死者化妆整容的事。任小别去买办公用品。

快下班了,办公室里只有林末,陈愈。

门开了,一个衣着入时,头戴软帽的神秘女人走进来。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摘下那幅看来价值不菲的墨镜。静静的大量四周。

这时候,推门进来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苗条纤弱。额头高高的,头发长长的。小女孩只是看起来可爱,脾气可一点也不可爱。她四处看了看,然后径直走向林末。

“我要预定葬礼”

林末很吃惊:“什么时候?”

“两天后”

“好,说说你的要求”

“好,要在一个很干净很温暖的地方,不要难看的花圈。只要鲜花和花环,要有红玫瑰”

“但是,小妹妹,花环和玫瑰一般在喜庆的场合使用。”

“谁规定葬礼不能喜庆点漂亮点?你吗?”

“好。我能办到。还有呢?你一定不允许放哀乐是吧?”林末感到很有趣。

“当然。最讨厌那些。你可以选《红河谷》啦,《安魂曲》啦,甚至《黑猫警长》也行”

“等等,是谁的葬礼?”

“当然是我的,要不我干嘛这么热心?”小女孩一派天真。

林末笑起来。陈愈皱眉“可能是个问题少女,给她家里人打电话,或者,叫警察”

那个神秘女人靠近小女孩,蹲下身,温柔的问“小妹妹,你住在哪?”

“郡主坟第1街34号”

“你怎么了,得了绝症还是想自杀?”

小女孩很悲哀。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身大声说“来我家找我吧,你们可以自己拿钱。在那张紫檀桌的抽屉里。有很多钱。”

小女孩出去的同时,任小别从外边进来,和大家打招呼:“嗨,我回来了。还买了很多吃的。”

她仔细打量那个神秘女人,惊呼一声“秦菲?,您是秦菲吗?太意外了。我是您的影迷”

秦菲很冷漠而不失风度:“谢谢!但我不能为你签名,我正忙着死呢”。

林末站起来:“我们很感到遗憾,我们知道两年来你一直受癌症的折磨”

秦菲坐下,尽管用了面霜,经过了精心的打扮,还是掩盖不住她脸上的死灰色。任小别一阵难过。她健康时是多么的美艳动人。虽然她年过半百,却还是象30几岁。她一直是影坛的常青树。她的声音虽然软弱无力,但还是悦耳动听。

“患病之后,我离群索居,现在已经习惯不被外人打扰。从前我喜欢惹人注目,现在我喜欢隐身生活。所以我找到你们。我需要一个不受人关注的葬礼,一个秘密的葬礼”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毕竟,半葬礼本来就很简单,不需要找大的丧仪公司。你们只负责场所和仪式,我已经签好了墓地。这是葬礼的最大支出”。

林末看到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叠稿纸。

“这是您拟定的合同?我想。总不会是剧本吧”

“说对了,正是剧本。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我需要我的亲人们按角色出席我的葬礼。我是指彩排的葬礼。根据他们各自的表现,我决定遗产分配”。

林末接过“剧本”,是已经打印好的。上边列举了所有出席者的身份,他们应该说的台词,还有动作。任小别凑过来看。她觉得匪夷所思。

秦菲看出她的心思。笑了笑“你觉得难以置信?刚出去和你对面经过的那个小女孩,比我更令人惊奇。”

任小别很惊讶,她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刚刚只有我一个人,没什么小女孩!”

林末说:“我们亲眼看到你们面对面,在同一扇玻璃门的两侧”

任小别:“怎么会?除非你们见到鬼了”

秦菲站起来,脸色苍白,随即回复了镇定“看来我很快就要死了,只有快死的人才会看见鬼魂”。然后慢慢的转身出去“我还有事。我们再找机会谈。那上边有我的电话。”

林末他们三个面面相觑。陈愈问林末:“你相信?难道我们都快要死了?”他语气中似乎竟含着兴奋之情。林末不语。任小别说“也许是秦菲病入膏肓,或者------”

林末披上外套,看了看手表,向门口走,“跟我来,我们去小女孩家看看”

陈愈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坐下来沉思。

林末和任小别边走边聊。

林末:那里是郊区。几年前发生过生化事故。现在人烟稀少。

任小别:你是怎么干这一行的

林末:很偶然。只是工作,挣口饭吃

任小别:瞎说。没人随便选这种工作。

林末:这工作怎么了?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在古代,人们为葬礼举办庄严的仪式。哀悼死者,歌之挽之。

任小别:我知道了,你是个有恋尸癖的厌世者,或者,你只想看到美丽庄严的死亡。但你好像总是失望。因为这不是英雄的年代。神圣已经死亡。

林末:说的好。但都是你的臆测。

任小别: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是说,颓废,消沉。

林末:如果你也曾经历一个年轻善良生命的死亡。

任小别:能和我说说么?

林末:我不想。

任小别:为什么?

林末:我不想。

任小别:告诉我

林末:我不想。

林末:干这个你男朋友不反对?

任小别:我现在一个人。

林末:相信我,以后你男朋友一定不喜欢你干这个。

任小别:你呢?

林末:我反对年轻人干这个。我不喜欢殡葬业。

任小别:但你当年对沈红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末:我很后悔把她招进来。她已经习惯了,不知道这有多可怕。

任小别:你和沈红有一腿?

林末:你这样大胆火辣的谈话我已习惯。但我还是觉得你得改改。女人以含蓄为美。

任小别:你们上过床么?

林末:今天天气好像挺好的。我们坐班车还是地铁?当然是地铁。

任小别:你们干过几次?

林末:(呻吟)天哪,我受不了了。我根她清白得象猎狗的牙齿。

任小别: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

林末:她想要的是温暖的卧室和散发烤面包香气的厨房,地毯上可爱的孩子在打滚儿。

任小别:你不想?

林末:我拒绝要孩子。我的基因糟透了。我不想传递抑郁痛苦的基因。我厌倦生命。生命只是杀戮和伤害。人性是我永远不愿正视的下水道。肮脏而丑恶。

任小别:为什么不想想好的方面?生活里总有和太阳一样光明的东西吧?

林末:那又怎样?我是悲观主义者。太阳?太阳也终有一日要消亡。如果智人不因核灾难或气候问题灭绝,可以和地球同样再延续,呃,80亿年。虽然那很长,毕竟是有限的一段。生命不会永恒。

任小别:你好像无药可救。

她紧跟林末,又道:想想美。只要你曾经创造过美。只要有一件东西因为你变得更美丽。

生命就有意义。

林末:说的好。我完全同意。

他们上了地铁。人很少。任小别发现他进地铁站时好像全身有点发抖。

任晓别:你怎么了?

林末:我害怕坐这个。(一阵沉默)

任小别:从那天以后我一直常常坐那班地铁。

林末:什么?哪天?

任小别:我们见面的那天。我以为还会碰见你。谁知你再没露面。

林末:我搬到城西了。

任小别:我,我一直在想着你。

林末:当然,我肯定那不是爱情。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

他们来到郡主坟第一街34号,红日西沉,给这间有些荒凉的宅院洒上一层淡淡的血色。林末: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门把手上都是很厚的灰土。

任小别:我看过了。左右院落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林末找来一根废旧钢筋,撬开窗户跳了进去。

“你在外边等我”

“我不”

他们先后跳进去。这是客厅。林末打开灯。他看见客厅的布置风格怪异。墙上的4幅油画全以魔鬼为题材。令人感到阴森恐怖。

林末说:“冰箱门开着。冰箱还在工作。里边有几根长头发。”

任小别来到主卧。尖叫一声,软在地上。林末冲进去。看见床上有两具尸体。一个正是那个要举办葬礼的小姑娘。另一个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跪在床前,握着小女孩的手。头伏在小女孩的腿上。林末把他的头翻过来。死者面容衰老而愁苦。

任小别:那女孩身上还结着冰呢,看来是从冰箱里刚刚挪到这儿的。我看到桌上放着照片。他们应该是父女。

林末:看来如此。我们报警吧。

墓地。林末把一束鲜花放在一束新碑前。这坟墓稍觉别致。因为只有一块很不象墓碑的墓碑。下边是青草茵茵。没有土堆或石冢。

沈红:这墓地真的很贵。如果她所有环节都让我们代理。可以给她省下一大笔钱。

林末:房地产都搞到死人头上了。这些人渣。

沈红:这是秦菲自己的要求?有碑无冢?这样挺好看。

林末:是。我也这么觉得。想不到秦菲死的这样突然。总算她参加了自己设计的葬礼。

沈红:那是彩排。

林末:我把那彩排搞砸了。

沈红:做的好。她的亲友没一个好人,只想她快点死。好分遗产。

林末:她是一个很执着的女人。一辈子都在演戏。一辈子都想掌握自己的一切。

沈红:这很可怜。一个人哭着来,别人哭着送别。活不到100岁,却想对一切东西宣布所有权。到头来呢。什么都没了。

林末:你越来越像我了

沈红:这可不是好事。

林末: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葬礼吗?

沈红:嗯?

林末:我想随风飞翔,然后肥沃泥土。但别人看到骨灰,未免煞风景。还是洒进大海喂鱼的好。也环保。或者,埋在山野树下。

沈红:别说啦

林末:我不想要任何仪式。什么追悼,亲友告别。

沈红:不是死了的人想要,是活着的人想要。去看看我介绍的心理医生吧,求你。

林末:你干嘛不换个工作?再嫁个好男人。

沈红:我太老了。我正和一个法医约会。他不在乎我的工作。

林末:听起来很合适。我很高兴。

沈红:我知道你会。

林末电话响。

林末看了看手机显示屏,“是劳叔。”

沈红看到林末呆住。“怎么了?”

“陈愈自杀了”。林末艰难的说。

沈红:“我早担心这一天”

陈愈死在浴缸里。浴室里很热。

浴缸已经完全是红色。血的颜色。他心脏停泵之前流出的所有的血。

他的姿势显示:他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点从腕部流出来。直到完全失去知觉。

任小别安慰劳叔:我知道你肯定很难过

劳叔:我已经老了,孩子。老年人看的开。

任小别:我觉得这儿的男人都很压抑

劳叔:原来不这样。起码原来头儿不这样。我是说林末。

任小别:他原来不这样?

劳叔:我记得他那时候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顽皮。他有时候还笑着念自己瞎写的广告词。看这个:“承接身故代理(不包括自杀与协助自杀)。死神之最信任合伙人。”还有这个“旅行指南:别去金星,那儿是地狱。土星的光环最美,天堂可能在银河系外。有紧急情况且勿与导游联系。祝您或亲友旅程愉快。不出售返程票。”

任小别:(拿过来看)他居然拿这事儿开过玩笑。难以置信。

劳叔:但也许是工作,也许是因为他喜欢的女孩死了。他完全变了。

任小别:一个女孩?怎么回事?

劳叔:对。她卧轨自杀了。在地铁站。但也许不是她。我说不准。

他顿了顿,“要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困难!”

任小别:我知道。

黄昏,楼顶天台。

林末时而仰头望望天上,时而低头俯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喃喃自语:“当你注视深渊,深渊也在注视你。说的对极了。”

任小别:你又来这儿干什么?跟我们下去。

沈红:你不会又想自杀吧?你还欠我钱呢。你这混蛋!

林末对任小别说:“帮我把那小女孩的葬礼完成。按她的心愿。我再次郑重建议你别干这行”他顿了顿:“认识你很好”。

然后他移开目光,深情的凝视着沈红:“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稳定不变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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