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出现带他们去海底参观，妻子得知可以变成美人鱼住在海底，说服丈夫一起去。
（一）
如果我不曾知道未来的走向，那我一定还像以前一样，浓烈地去爱，浓烈地去恨。我还愿意好好地呆在海底，等待着未来王子的路过。
可我现在知道了，未来虽有王子，但他真的只是路过。我会拥有一段浓烈的爱情，但一切——包括我自己，都会变成泡沫，灰飞烟灭。
我不明白为什么。
当我从海巫的发着飘渺的白光的水晶球里看到未来时，我失语了。我忘记了哀伤，忘记了愤怒，我失语了。姐姐们总说我单纯，怕我日后将感情错付。如果这就是单纯的代价，好吧，我不愿意。
“找个人类来，替你变成泡沫，就好了。”海巫看着水晶球，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她一向冷漠，声音沙哑，却很有力。
“那她就死了？她也没做错什么呀……”
“不然你在16岁的时候就会死掉——哦，也就是今年年内。”
“……”
我决定听从海巫的建议，找一个人类，来代替我活着——或者说，代替我死去。海巫说了，她可以帮忙。
（二）
那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他们住在离我所在的水域最近的一个小镇上。妻子长得跟我很像，大大的眼睛，棕色的瞳孔，白皙的肤色，海藻般的头发……不同于我的，就是她有两条腿。她的人生十分幸运，一路顺风顺水地被保护得很好，大学时遇上相爱的人，毕业后就结婚，两年多过去了两人还是恩爱如初。
丈夫是个典型的上班族，每天西装革履，早出晚归，却从未忘记妻子的生日和各种纪念日。
真的能有一段爱情，可以持续多年依然如初吗？
“就她了。”我盯着海巫的水晶球，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可以帮你把她变成美人鱼，不过，你得把她带到我面前。”
“我该怎么做？”
“那就是你的事儿了。”海巫用她沙哑的声音抛下最后一句话，带着她的水晶球转身离去。
我抬起头，企图用眼光穿透海面，顺着朦朦胧胧钻进海里的阳光看到人间的样子。海巫说，人间很好，一生可以遇到很多人，一辈子可以做成很多事。人类的爱与恨比我们更加浓烈，可也更加快速。他们可以上一秒卿卿我我，下一秒互飙脏话。我们死后会变成泡沫，而他们死后则会变成泥土。
“但人鱼永远是比人类来得好看的，我们是从人类进化而来的，因此既可以在陆地上生活，也可以在水底呼吸。不论是生还是死，我们总比人类还要好。”末了，海巫又补了一句，“你莫要去羡慕人类。”
“人类……没有好看的鱼尾的人类……”我有些不解，我们既是从人类进化而来，又缘何会羡慕人类。可海巫一向神神叨叨的，我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所在的海域，临近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我要上岸去，借着月光，隐藏我的鱼尾，寻找我的猎物。
（三）
午夜，小屋里有一个房间亮着暖黄色的灯。
我敲了敲木门。
过了大概一分钟后，一个女人开了门——就是我在水晶球里看到的那个长得同我相像的女人。
“请问，有什么事吗？”她的脸上虽有倦意，但仍带着微笑。
“能让我进去吗？我……嗯，迷路了。”
“你是外地人吧？哎呀，我们这小镇的路是挺复杂……啊！”在她低头的一刹，她的嘴巴就控制不住尖叫了起来，而后又抬起头来：“你是……话剧演员？演出都结束了，演出服怎么还不脱下来啊？哎呀我告诉你，我超喜欢美人鱼的！你能不能把演出服借我穿穿拍照啊？”
可以可以，让你变成美人鱼都可以。
“谁啊？”一个男人走下楼来，想必是他的丈夫了。
“一个迷了路的话剧演员！”妻子眨巴着眼睛。
就这样，我以“一个迷了路的话剧演员”的身份进了他们家。我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我用尽了我所有能表达的词汇，让他们相信我真的是一条美人鱼。末了，我又盛情邀请他们到海底参观。
“我可以甚至让你变成美人鱼，在海底生活。”我看着妻子说道。
“哇塞！这么酷吗？”这女人长相与我相像，但性子却同我一点儿也不像。她转头看着丈夫：“我们去嘛！”
才几句话，丈夫就拗不过她，摸了摸她的头，答应了：“那今晚……哦不，天都快亮了……反正大家先休息，明晚我们再动身吧。”
“好呀好呀！”女人又转头看着我，“那……美人鱼小妹妹，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吧！”
“不用不用不用！”我拼命拒绝。
千万不要随便对我好，我很容易当真的。毕竟，你是要替我去爱一个不可能的人，然后替我死掉的人啊！
可她还是从冰箱里拿来了一块小蛋糕，草莓味的。我从未吃过甜食，他们说这就是“甜”的味道。后来，我回到海里，也再没机会尝到“甜”味儿了。可是这块小蛋糕的味道，我却一直记着。
（四）
海巫给了我几颗药丸，我拿出两颗，给了他们俩。这药丸能帮助他们在水底呼吸。
今晚月色真好。
我笑了笑，带着他们跳进海里。
“好神奇啊！我们真的能在水下呼吸！”
“哇！你看！好漂亮的鱼啊！”
“有海星诶！”
“……”
一路上，妻子都不断地发出惊叹，丈夫则微笑地看着她，牵着她的手，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感叹。
“好想吃草莓蛋糕啊。”我带着他们逛了一会儿，就把他们领到海巫那儿了。
海巫给了他们一人一瓶紫色药水，要他们喝下，说是喝了就能变成真正的美人鱼了。我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心跳得异常快。我知道，喝下这药水，等待他们的会是昏迷。
而后，海巫又往丈夫嘴里灌了一种红色药水。只见丈夫的身体慢慢地分解，变成了泡沫，不断地浮到海面上。
“你在干什么？你把他杀了？”我开始慌乱起来。
“不然呢？留着他要怎么处理？谁让你多带一个人过来的？”海巫连问了三个问题，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我把他杀了……”
“是你。”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泡沫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来这儿躺下。”海巫指了指妻子旁边的一张床，“待会儿我就要施法了，这女人会完全变成你的样子，而你会变得透明。你可以跟着她，但要等到她变成泡沫的时候，你才能显形。”
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为了自救，一切都无可厚非。我不想在十六岁就死掉。
（五）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孩，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我意识到，她就是要代我变成泡沫的女人。
她拥有我的全部记忆，但她依旧是活泼开朗的性格，这让我十分担心露馅。要是让父王知道我私自找海巫施行巫术，还把人类牵扯进来，我就完蛋了。
所幸，在大家眼中，“我”只是比以前积极了一点儿，所有人还像以前一样待“我”。
过了不久，就到了我的十六岁生日了。这天，父王允许我到海面去看一看。能够光明正大地到海面上去，这种机会十分难得。那女子亦是十分兴奋，我紧跟着她。可惜今天天气不好，没有太阳，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我转过头去，看看那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还是觉得十分神奇——现在，有两个“我”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她一动不动地浮着，眼睛定定地盯着远方。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是一艘大船，正往我们这边驶来。等船开到我们身边时，我才发现船头站着一个男生，听船上人的交谈，他是离这片海最近的国家的王子。
我的心脏跳得厉害：“他就是那个王子吗？我就是因为他才死掉的吗？为什么我会因为他死掉？”一连串问号浮现。
突然，一阵狂风骤雨，船被风浪掀翻了。人们纷纷掉进海里，沉了下去。
我转身，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六）
海滩上，金黄色的沙子软软的。太阳已经出来了。
拥有我的面容的女子费力地把王子拖到沙滩上，坐在他身边。王子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只是昏了过去。我也来到他们身旁，我终于能好好看看那个王子长什么样了。
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浅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特别好看。他就像一个精致的玻璃娃娃，皮肤白得近乎透明。
那女子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回海里，躲进水里看着王子。
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吗？
我们不想让人类发现美人鱼的存在。她一边看着王子，一边祈祷着有人能来救他。
远方的教堂钟声敲响，看来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礼拜，人们纷纷涌出大门。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女子，同样金黄色的头发，及腰，蓝色的瞳孔，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走到沙滩上，发现了王子。
“快来人！有人昏迷了！”
一群人跟着过来了。
（七）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我听见那女子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希望来救王子的，是一个渔民，是一个村夫，是一个平凡的路人……只要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就好——况且，还是邻国的公主。
“可……救了王子的，明明是我呀！是我把他从海里拖上来的！”
我跟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海巫的住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美人鱼到底是没有人类好。
“我要变成人类。我要去见王子。”她对海巫说道，声音平静，却十分决绝。
“给。”一瓶黑色的浓稠如墨的药水，“你在天亮前喝下它，鱼尾就能变成人类的双腿。我可先提醒你，这是非常痛苦的，而且日后你每走一步路，你的脚都会像走在刀刃上一样疼。你要是变成了人类，你可就再也不能变为美人鱼了。你可想好了？”
“我要变成人类！”她接过了药水。
“好！如果你能跟王子结婚，你会得到不灭的灵魂。但若王子娶了别人，你就只能变成泡沫死去。”
“好！”
我断没有想过她会那么决绝。海巫说，人类有着比我们更加浓烈的爱恨，许是这部分感情还没有消逝吧？
海巫转头看向我所在的地方，她的眼里分明写着：“看吧！我让你别羡慕人类！”
我看着海巫割下她的舌头，说是报酬；我看着她在太阳升起前浮出海面，将药水一饮而尽；我看着她的鱼尾慢慢干裂、分开，所处的海域被染成了红色。她走上海滩，双唇紧闭，眼睛瞪得大大的，冷汗从额头上一颗一颗地滴了下来。
她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到王宫，昏倒在宫殿前的台阶上。
再醒来时，王子就在她身旁。
她想说些什么，可她的舌头已经不在了。
“一个流浪的哑女”——她的标签。
（八）
“明天王子就要订婚了，你要不要去参加婚宴？”王子手下的一名女仆问她。
什么？
“和谁？”她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
“和邻国的公主啊！那公主人美心善，还救了我们王子一命呢！”
可是，救了王子的是我啊！
原来，见到王子，就注定了她要变成泡沫的结局。纵是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她要去婚宴现场看看。
第二天晚上，婚宴现场。
我看着这个傻姑娘拼尽全力，跳了一支舞。她的舞姿轻柔飘逸，头发在空中飞舞，博得众人眼球，风头甚至盖过了公主。只有我知道，她的双脚此刻像被千刀万剐了一般。
王子也盯着她，眼神十分复杂。
晚宴结束后，她筋疲力尽地回到房间。
又过了一天，邻国的公主暂时回去了。王子端着药，来到她的房间看她。
“你长得真好看。”王子说，“可惜你是个哑巴。”
可惜你已经订婚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双眸。王子看着她，一边为她喂药。她也看着他，沉默着。
她想说“我爱你”，她不能够。
接下来的几天，她天天陪着王子散步，吃饭，为他跳舞。王子经常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有时也会为她整理头发。
可从来都没有对她说过一次“爱”。
尽管如此，我还是开始想念草莓蛋糕的味道了。
（九）
半年。
海巫托梦告诉我，她还剩半年的时间。
若着半年内，王子真的如约娶了邻国公主，她就会变成泡沫。
我看着他们每天如情侣一般嬉笑打闹，却没有发现任何王子想要毁掉婚约娶她的迹象。
期间，邻国公主来过三次。那几天，王子都会从她身边消失，她也会乖乖地呆在房间里。她甚至没有资格吃醋，也没有资格生气。
因为她什么也不是。
半年过得很快。
“杀了他！”
在王子结婚的前一晚，我费力弄来了一把尖刀，又不断地向她传达我的想法。
“杀了他，他没有娶任何人，你也不用变成泡沫。”
我宁愿就一直当一个透明人，也不愿她死去。因为她给过我甜甜的草莓蛋糕，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甜”是什么味道。
她拿着尖刀，来到王子的房间。
王子睡得安稳，面容如洋娃娃一般。
“可至少，这段时间，我很快乐啊。”
她带着尖刀跑出王宫，回到海里。
（十）
人类的爱，比我们浓烈许多。
她扔掉了尖刀，在第二天早上，我看着她缓缓地变成一堆泡沫，浮到海面上，在阳光下逐渐消失，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
我知道，王子与公主念完了结婚誓词，他们的结局会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们是童话，这童话不属于我，亦不属于她。
我慢慢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好想吃草莓味的蛋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