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终于腾出时间看《芳华》,但是迟到了40分钟。
看完以后我躲在电影院里很久不敢出来。一种很大型的无边的悲伤把我紧紧压在座位上。
这种悲伤在我的人生中并不陌生,而且我知道,它一旦被启动,会让我在这种悲伤中停留很久,让我感受无边无际的荒凉。
电影中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好美啊,青春汁液象岩浆一样喷射。然而他们成长在精神世界整齐划一的七零年代,成熟在疯狂变革的八零年代,而在混沌迷茫、为重生而坍塌的九零年代,经验“中年危机”。
从大时代的角度,听起来,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必然。而电影中的青春芳华,如此美丽娇嫩,有无数的细微振动,每一种人性,交织成复杂而微妙的大网,本来都值得被最耐心而理解地倾听、咂摸、欣赏,但却被这不可逆转的巨轮,粗暴而残忍地碾压。
而碾压之后的后创伤恢复期,正在巨变的时代提供不了任何个体他们所必需的庞大、复杂而细致的创伤恢复支持。没时间㖭伤口,只能被时代裹携着往前走。大时代中没有温柔,所以芳华已逝的眼睛里写满了落漠荒凉。再往里走,就是不知所措的恐惧。
这就是我们整个民族寻找坚强的路。这条路上,鲜有陪伴。
我并没有看到电影的前40分钟,不知道刘峰的平和与善良是从什么土壤中生出来的。他被选中告知小萍父亲的死讯,他陪伴小萍经历巨大的心碎与悲伤,陪伴中全是悲悯。他在所有年轻同伴的嘲笑声中,陪伴小萍练习舞蹈,陪伴中全是悲悯。他被下放到伐木连,扔了所有的荣誉符号,我却仍然看不到愤怒、自我堕落、防御与攻击,镜头中记录的还是悲悯。
在那场曾经高调恢扬然后又坍塌在闹哄哄的经济发展洪流里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年轻的人们历经大生大死,战争是国家机器之间的竞争,将领们可以,谈笑间,墙橹飞灰烟灭。然而这场战争对于这些独立鲜活的生命个体的创伤,以及创伤对于他们生命密码的颠覆性改写,却快速地被时代忽略与遗忘。
刘峰是那场战争中的英雄。他在九十年代初期代表中国发展峰口浪尖的海口街头,被奚落、被殴打,假肢也被抛向空中。那时的他,已是满面尘灰烟土色,两鬓苍苍十指黑,那青春爆浆的壮怀激烈已不再,满心只有他那辆被扣的,三千人民币买来的,破车。
英雄末路,是所有悲哀中层级最高的。而我看到的,也还是悲悯。
他的初恋林丁丁,在那个晚上,在沙发上,骨感的、性感的、风流婉转的、青春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用手帕扎着头发、在初夏充满槐花香味的空气中,美丽得不可方物的林丁丁,在照片上,笑着,生活的烟火把那风铃般的灵气变成了俗气。
这个女人葬送了他初恋的神坛。岁月是把杀猪刀那酣畅淋漓的报复快感,到刘峰那儿,只几秒的镜头,也是放下的悲悯。
没有自怜自哀、没有愤怒,没有攻击,也没有矫情的,煽情的希望,来迎合我们观众那对“人间温情”上了瘾的渴望。
结局,蒙自破败小站上刘峰与小萍的相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生活太快,太多内容,我们已无力吞咽。就这样走下去,随着生活,不管去哪儿。
旁白非得加注脚,但我选择听不见。
电影没有给答案。没有答案。
而我躲在电影院里,体会我身体里深深的悲伤,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