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57)——第三章第四节 谋于密室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攻城略地,武人为先。当此之时,战功封赏异常丰厚,有“都尉”“将军”等高级名号者比比皆是。时代的洪流,激发了那些原本只能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升迁的青年将领们建功立业封侯拜将的雄心。他们往往会因为自身有着更为强烈的上升意愿,而超越老一辈将相的纨绔子孙,迅速在战争中积累功勋,成为国家军队中的闪耀新贵。而那些曾经热闹非凡的将军府邸,也总是随着其第一代主人的逝去而逐渐开始凋零、破败。甚至有些根基浅薄的,在两代之后就彻底沦为了平凡人家。在烽烟四起、战火不断的乱世中,这并不稀奇。
然而,蜀汉的西乡侯府则是一个例外。
西乡侯府,坐落于成都城东一带。院落不大,只有六七亩地大小,是一座典型的西汉旧式宅院。这座宅院青砖灰瓦,墙壁高耸,从内到外充满了肃杀之气。朱红色的大门上,悬挂着一副擦洗得锃明瓦亮的黑底金字匾额,上书“西乡侯府”几个隶书大字,给偶然路过府门前的行人一种无法明言的压迫之感。只是,如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块匾额已经陈旧不堪,在风吹雨淋之中开始变得破损和腐坏。府门外站在六个手握长枪腰挎短刀的守门军士。他们身姿挺拔,面色严肃,目光机敏地巡视着府门前一带的状况。当丞相府的车驾缓缓地停在门前空地上时,这几名军士都是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靠了靠脚跟,挺胸抬头,站得更为笔直了。相府门下督马忠一骑当先,身上的精铁甲胄光彩夺目,威风凛凛。他敏捷地翻身下马,随手撩起绛红色的披风,迈着大步走到诸葛亮的马车前叉手侍立。待马车停稳之后,诸葛亮掀起车厢门帘,俯身走了出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神采奕奕。
诸葛亮扶着马忠结实的臂膀,慢慢地走下马车悬梯。侯府外那六名军士如同听到号令一般,一齐握着长枪用力在脚下的青石板台阶上顿了一顿,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咔”声,以此向前来拜访的丞相致意。
诸葛亮微笑着挥手向他们回礼。领头的军士走上前来,一边殷勤地将诸葛亮和马忠请入府内,一边吩咐门吏飞快地回内院向西乡侯张苞通报去了。
诸葛亮刚走进院落不久,就听得从内府里传来一阵阵的咳嗽声。原来是张苞听闻门吏禀报之后,顾不得身体不适,慌慌忙忙从卧榻上起来,穿戴好了出门来迎客。张苞自出生时便体弱多病,常靠汤药将养维系,每逢酷暑寒冬更是虚弱难捱。仆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勉强走到了外院,以向诸葛亮这位张家的恩人当面行个大礼。就这短短的几步路途,张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身上披裹着的蜀锦棉袍也迅速地湿了个透彻。
不待张苞开口说话,诸葛亮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深情地说道:“兴国,你身体不好,何必还要出来相迎。快,快,屋里暖和,我们先进屋再说话。”张苞受室外寒风一激,咳嗽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摆手示意。诸葛亮感激地拍拍他的肩头,然后和那仆人一道搀扶着张苞,进到旁边的暖屋中。马忠警惕地回身打量一眼张府上下,见一切无碍,这才也跟着迈步走了进去。
张苞在二人的搀扶之下,小心翼翼地坐到火盆边上。那仆从取下陶壶为张苞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药茶。张苞慢慢啜饮,好半天,呼吸之声才渐渐地匀了过来。他微微抬起眼皮,望着诸葛亮,轻声说道:“下官接到丞相书信,却不知丞相今日便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丞相恕罪。”
诸葛亮笑道:“兴国,你我之间何必还讲这些俗套。怎么样,身子比之前好些了么?”
张苞哀叹一声,说道:“今年早春时分本来是好些了。哪知夷陵惨败,我忧虑汉室天下命途多产,这一下子病情又加重了许多。后来,大张贵妃被陛下立为皇后,我心情舒畅,病也跟着轻了大半,以为身体从此逐渐康复,将来能再为陛下和丞相出力也未可知。不想,这一入冬,我又开始咳嗽虚汗不止。一天之中,到有七八个时辰倒在榻上睡觉。成都城里有名的郎中们请了个遍,这病也总不见好,只怕是连这个冬天也熬不过去了。”张苞一口气说了好些话,中气不足,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诸葛亮心里好生难过。眼望着属子侄一辈的张苞,身子骨却还不如自己这已过不惑之年之人,心里一阵阵悲悯。看张苞这样子,大概的确将如他所言,眼下这个冬天就很难安稳度过了。张苞乃至诚之人,又是忠良之后,本来若有他的支持,许多事情也不会弄得今天这种地步。只可惜造化弄人,如此得力之人却因为体弱多病而自顾不暇,莫非真是天不佑我?想到这里,诸葛亮微微有些沮丧。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着安慰张苞道:“兴国,我倒看你气色不错。咳嗽发汗之症,不过是偶染风寒。你好好休息,我回头请陛下调几名御医过来,给你瞧瞧,配几副药,或许到明年春天就大安了呢。”
张苞惨淡一笑,无限感慨地说道:“但愿能借丞相您吉言。我心里呀,也盼着自己这身子能快些好起来。这样,我才好早日跟随丞相挥师北伐,兴复汉室天下,完成先帝他老人家的遗愿。”
诸葛亮握住张苞的手,点点头,说道:“兴国,你要静心修养。将来,咱们一定要一起完成先帝和张车骑他们没有来得及实现的宏伟愿望。”
张苞使劲地点了点头,这令他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这咳嗽才渐渐停了下来。仆从忙给他递上毛巾,张苞擦擦嘴,回身扔给仆从,再向他摆摆手,示意他暂且告退。仆人依言,向诸葛亮和马忠行过礼之后,倒退着出去了。
“丞相,敢问今日您来寒舍,可是为蜀郡都督一事?”张苞郑重地问道。
“兴国,这次来府上拜会。的确是为了蜀郡都督的事情。我思来想去,现在最适合这个职位的人选莫过于国舅吴懿。吴国舅曾掌兵多年,南征北战颇有战功。况且他行军打仗,一向身先士卒,很受军士们爱戴。一旦登台拜将,必能在军中一呼百应。我有心上书举荐,却因为之前已经推举过子龙,现在也不大好出面再另举他人。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不如由你代表张府,写一封奏折上书陛下来推举吴国舅。然后我再上书附议,这样就顺理成章了。”
张苞虽然体弱多病,但他城府颇深,见微知著,依然是张府的主心骨。其妹张皇后、张贵妃等人,常常派遣心腹内官,来府上拜会张苞,商讨朝野大事。其弟张绍,现在朝中为官,但是他为人本分,官路平常,因此也常常到兄长卧房来秉烛夜谈,请其面授机宜。这样,张苞虽然终日足不出户,却对朝廷中的大小事务皆有耳闻。他久在府中养病,不在蜀汉官场,反而旁观者清,对某些事情比局中之人看得更为明白透彻。
自收到诸葛亮的亲笔书信之后,张苞便明白了诸葛亮究竟希望自己去做什么,也马上便想明白了如果这样做将给张府带来怎样的风险和利益。吴太后在甄选皇后一事上为张家出力颇多,张苞从心里乐意看到吴懿掌兵的局面。张、吴两家外戚若能齐心合力,这对张府的长盛不衰是十分有利的。再者,吴懿早在刘璋主蜀时就是成都第一等的大将,由他来担任都督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率先上书启奏,并不会给张家带来灾祸。总之,举荐吴懿一事对目下的张府而言,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张苞在幼小之时,便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不仅在父亲生前体验过将门之子的虎威,也在父亲亡故之后尝尽了人情冷暖。他自小体弱多病,不能为官,在其父张飞被害之后,只能凭着亡父在军中的余威和自己承袭来的西乡侯爵位,勉力维持着整个张府,尽心尽力地照顾实诚的兄弟和两个妹妹。也因为这些经历,让他在不断成熟的同时,也将维系张府兴盛当作了自己毕生的责任。
想通了这点,张苞决定答应诸葛亮。他冲诸葛亮双手抱拳,正色说道:“丞相差遣,张苞安敢不从,何况举荐国舅本来就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这就修书一封,以‘西乡侯’的名爵向陛下上奏。另外,我也会尽力争取舍弟张绍和亡父旧部的联名,以示郑重之意。”
“好,兴国,那就拜托你了。”诸葛亮高兴地称赞道。他拍拍张苞的肩膀,接着说道:“那事情就这么定了。说了这么多话,我看你都乏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兴国,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北伐大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辅佐。”
张苞不知是因为极度兴奋,还是因为被炭火所炙烤,他满面红光。他十分快活地对诸葛亮说道:“多谢丞相关心。若我这身子骨能好,我将来可是要跟丞相您讨先锋印的。”说罢,二人都爽朗地大笑了起来。
马忠将那名贴身仆从唤来,请他搀扶张苞回卧房去休息。马忠自己也乖觉地搀住了诸葛亮的手臂,扶着他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屋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稚嫩清脆的少年人声音:“爹爹,你怎么又走出卧房了?郎中不是说了让你躺着不要动么?”
诸葛亮循着声音向院外望去,却见来者正是张苞之子——小张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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