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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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鲁迅说过,北方固然不是我的故乡,于南方而言我也只是个客子。
那么于我而言,郑州也固然不算是我的故乡,济南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客居。、
想来造化弄人,生活自行摆布,千帆过尽,还是无法避免落入窠臼。我当然知道,年轻人的全部情感倾轧,只在于阅历单薄,全不知生活之肻綮所在,每一场大酒,每一个姑娘,每一次选择,尽然已全力以赴,小心翼翼,还是不可迂回地入其彀中,自拔而不得。
那晚在火车上,我和顾小美蜷缩在各自的铺位,头面相向,侧身枕臂而卧,本来可以不动声色地白描一番过往,但在滚滚车轮的震簸里,我们沉默如谜。而淹没于逼仄黑暗中的我们,似乎无比清晰地看见彼此的目光奄奄,我纵然唏嘘难平,也难及顾小美的孤注一掷。
某一瞬间,我想起近在咫尺的顾小美,深觉怆然。我想起我毕业时候刻在阶梯教室桌子上的那首诗:
悲欢离合一杯酒,
南北东西万里程。
往来千里路长在,
聚散十年人不同。
来源已不可考,情感倒也不能算丰沛。但此时浮现,盖因讶异顾小美的不速而随。
老旧的绿皮火车一夜颠簸,在经历过前半夜的辗转反侧和后半夜的沉睡如猪后,我和顾小美一路无言地走出车站,在北出口见到了李长安。
李长安穿着一件颇有品味的毛料风衣,脖子里挂着一条围巾,戴上了眼镜,身体也发了福,小肚子压在腰带上,像一只疲惫的困兽。
看样子确实有那么点儿成功人士的意思。我一想起“成功人士”,就不禁哑然失笑。
李长安手中举着一块纸箱牌子,上面奇丑无比地写着:归国华侨陈师洋。
我走过去摇着头笑着说,人倒是变得帅了,德行和字儿还是不堪入目。
李长安扔下牌子哈哈大笑,张开双手抱住我说,所以需要侨胞的艺术指导嘛。
拥抱的一霎那,身边侧目如瀑。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趴在李长安耳边说,妈的,哪有归国华侨坐火车的?信球吧你。
李长安哈哈大笑说,管球呢。
说完接过我的箱子,又突然楞了一下,指着站在我身后的顾小美说,哦?
我说啊,不好意思忘了介绍。
我从他们俩中间后退了一步,指着顾小美说,我们师妹,刚毕业不久,跟着我在电视台实习,死活还要跟我来郑州。回头还得麻烦李总给安排一下。
然后李长安一脸狡黠地坏笑着朝顾小美伸出手去说,幸会幸会,李长安。跟着我们陈大记者实习的姑娘,运气不会太差,郑州欢迎你。
顾小美也笑着迎上去说,李总见笑了,顾小美。以后恐怕还得麻烦李总。
2004年晚秋,正是郑州最为碧空如洗的季节。
金黄的银杏叶懒散地在树桠上一动不动,遒劲的法桐树依然繁茂地交织在人民路的上空,并不多见的枯叶散落在人行道上,斑驳鲜丽,让空气干瘪的郑州,也陡然增添了几分诗意。
李长安一路上都在莫名其妙地憋着笑。
后来去厕所我问,你笑个卵子。
李长安说,这姑娘太像郑曐了,你还师妹呢。你有点儿出息没?
我恍然大悟,像吗?我真的一点儿也没发现啊。
李长安开车,我坐在副驾,只能偶尔瞄一眼后视镜,来一再确认顾小美和郑曐的相似之处。
遗憾的是,一无所获。这大概就是身在庐山了。
后来我又逮着机会问李长安,到底哪儿像啊?我真的一点儿没觉着。
李长安哈哈大笑说,没胸啊。哈哈哈哈。
我说你妹!
李长安说,不,是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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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们坐在南阳路一家叫做大鸭梨的饭馆里聊这一年来的各种奇遇记。只不过大多都是抱怨社会生存的不易,揶揄信球当政的工作环境。
只有顾小美一直笑而不语,仿佛又重新切换到“贤妻良母”模式。
我都等饿了,也不见上菜,我就问李长安,你几个意思?这都十二点半了。
李长安笑着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自己请你……们吃饭多没劲啊。一会儿叶颂和郑曐也来,一起为你接风洗尘,欢迎你荣归故里,为河南发展添砖加瓦。
我瞬间有点儿不自在地说,你妹。
李长安顺口就接,不,是你……
李长安看了顾小美一眼,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悬崖勒马,收住了气息已经饱满的妹字。
然后掉转话头对着顾小美打哈哈说,都是我们以前东大的老朋友,也算校友聚会。
我正趴在李长安耳边咒骂他不怀好意的时候,郑曐开门进来了,还没寒暄完,叶颂就带着一个姑娘来了,一边挂衣服一边骂,鳖孙堵死了。
李长安抽着烟着说,到底是堵死你了还是堵死鳖孙了?
说完大家哈哈大笑。叶颂白了李长安一眼说,不想混了你!
然后叶颂指着她带来的一个姑娘说,我闺蜜,赵紫童。刚才我俩一起逛金博大来着,我让她开车送我过来,正好都是自己人,李长安早就认识,也顺便跟大家认识一下。
赵紫童长发如瀑,唇红齿白的样子特别像演高圆圆演的周芷若,黑色围巾,黑色呢子大衣,黑色衬衣,黑色腰带,黑色高腰裤。
我正想低头看看她是不是也是黑色的鞋。李长安夹着烟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别看了,小心看眼里拔不出来。
我有点儿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漫不经心地说,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呢。
赵紫童缓缓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脱下外套,笑着说,只要不是梦里就行。
李长安转头对我说,你是不是觉得特像高圆圆版的周芷若啊。
我有点儿被人看穿似的不承认道,啊,像吗?我觉得比高圆圆漂亮啊。
李长安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下,然后对赵紫童说,赵大主播,哦,不对,周芷若小姐,你看看我们在座的有张无忌不?
赵紫童先是瞪大双眼看了我一眼,继而又笑着说,张无忌没发现,金毛狮王倒好像有一位。哈哈。
说完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笑得前仰后合。
我面红耳赤地摸了摸满脸的胡子,尴尬的笑了笑。
赵紫童赶忙站起来对我说,开个玩笑,别介意,我本人其实蛮喜欢大胡子的。
我无奈地点了一支烟,讪讪地说,见笑了,长途跋涉刚回来,有点儿邋遢。
李长安转头笑着对我说,叫你上来就跟人美女瞎套磁儿,这回掉沟里了吧。
然后他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好了不开玩笑了,我来隆重给我们的赵大主播介绍下,陈师洋,大才子,也是我的好哥们。刚从济南回来,叶颂跟你说了今天的议题了吧?
赵紫童站起来朝我伸出手说,幸会幸会,我也总算找到知音了。
我站起来,隔着桌子握了手,总觉得浑身如芒刺。
落座的时候瞥见顾小美和郑曐都有点儿闷闷不乐。
紧接着李长安又简单跟赵紫童介绍了郑曐。
赵紫童颇有风度地向我们一一微笑寒暄。
但到了顾小美那里,她突然收住了笑。
李长安立刻站起来指着顾小美说,不好意思,忘了给大家介绍,顾小美,东大毕业的,我们共同的学妹……
说到这里之后李长安又讪讪地坐下了,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我正紧锣密鼓地组织打圆场的语言,顾小美笑着自己站起来说,我自我介绍一下吧,顾小美,今年夏天刚从东大毕业,后来在山东电视台跟着陈老师实习。听说陈老师要回河南老家参加大建设,我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回来了。很荣幸认识诸位。哦对了,忘了跟大家说,我老家是濮阳的。欢迎大家有空去我们濮阳做客,白罡羊肉管够。
我紧捏的一把汗总算呲啦一声蒸发了。脑子里立刻绘出河南山东交界地图来,濮阳与菏泽一河之隔。应该说得过去。
我故作玩笑地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还拖家带口回来呢?哈哈哈,人家师妹倒是得同意啊。
李长安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吃青蛙肉呢。
郑曐阴阳怪气地说,青蛙肉算什么,人家还吃过天鹅肉呢。
叶颂看着李长安说,就是,有些人放着天鹅肉不知道珍惜,心心念念要吃土猪肉。
李长安立刻拉下脸来,抬手指着叶颂,正准备反击。
赵紫童接过话茬说,哎,肉来肉去的,说得都饿了,我先来反客为主点两个肉菜吧。说着从桌子上拿起菜单。
我说对对对,我要赶紧来一碗烩面解解乡愁,都馋死我了。
我一直记得那顿饭,有酒无欢。大家各怀心事,话不投机,算是我初到郑州,就遭遇的一次滑铁卢。
事后证明,李长安安排的这个接风宴,简直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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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口中所谓的广告公司,在我入驻以前,没有办公室,没有员工,只有李长安一个所谓的总经理在四处找业务。
我说我见过皮包公司,但是还没见过如此纯粹的皮包公司。
李长安哈哈大笑说,你一来,公司不就成了不那么纯粹的皮包公司了嘛。
我说谁给你起的名字,你瞧这名字,三人成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骗子公司呢。
李长安说,我预计的是,你,我,再加上我另外一个哥们,三个人嘛,一开始想叫三人行,但是早被人注册了,后来就想了这个。虽然寓意有点儿问题,但听起来不还是很虎虎生风的么?
我说,风你大爷。没文化真可怕。你那哥们呢?
李长安说,唉,那货不好忽悠啊。不愿意来。
我说靠,合着就我好忽悠啊。
说完我心里腾起一股子火气,感觉深深地被骗了。
李长安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也就这么一说,不说忽悠,说三顾茅庐打江山中不中?
我有点儿失望地进了房间。
可以预见的是,李长安和叶颂的试婚生活并不如意。其中缘由自不必说,叶颂的爸爸自始至终也没有把李长安当准女婿看。毫无疑问地,李长安毕业后回到郑州,并没有像叶颂一样,顺利进入国有银行工作,而是,被象征性地安排在一个投资担保公司做会计。
以李长安一贯的处事风格,他一准儿有毅力在那家投资担保公司忍气吞声一段时间,直到正式成为叶颂爸爸的女婿。
但是李长安说,不,我只干了三个月,捞了一把就开始自力更生了。
我说那叶颂也没有为你在她父王面前美言几句?
李长安说,妈的,我跟那老头从一开始气场就不对。我不指望他了。
我说那咱来说说这公司的事儿,你这龘字还没一点儿,不是忽悠我是个啥?
李长安说,你先别急,这个公司目前虽然毫无进展,但我已经谋划好了曲线救国的办法。
我说愿闻其详。
李长安说,我老丈人有不少位高权重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叶颂的干爹,做房地产的。年初我已经让叶颂打过前站了。准备把他们几个项目打包拿过来做。其中还有一个是叶颂的什么舅舅,是《黄河早报》的老总,也基本敲定,承包下他们的地产周刊。加上我在投资担保公司揩来的小十万油水。资金,客户,平台,咱都有了。所以,万事俱备,只差你来。
我反复琢磨了一下,觉得多多少吧,还有一点儿靠谱的意思。
那事不宜迟,拉弓上箭,说干就干吧。
我们立刻跑到二手家具市场,买了几个隔断,几把椅子,又从一个破网吧里倒腾回来两台赛扬牌电脑,招了几个人,就在李长安租住的房子里开始办公。
但是一直抻到入冬,叶颂那个不靠谱的干爹,以及那个不着调的什么舅舅,也始终没有把说过的话兑现。
有一天下午,百无聊赖的我和李长安,从沙口路一路走到北环,坐在北环的彩虹桥上,一人拎着一瓶鹿邑大曲,看着桥下繁忙的火车编组站,一筹莫展。
我当然知道此刻李长安的压力,便一个劲儿说,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场冰雪不会消融。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黄昏时分,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和李长安仍然坐在桥栏上,没有一丝想回去的意思。
彩虹桥瞬间堵成一团,浑浊的空气和汽车尾气沆瀣一气地朝我们袭来,我挪了挪拍屁股,使劲儿扔出了空酒瓶,对着桥下一片集装箱吼道,去你妈的梦想。
李长安喝完瓶底儿的一口酒,也扔下桥。完了从栏杆上跳到桥面上,背靠着栏杆说,我太高估叶颂她爹了。看来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说完后我突然更加悲怆地想起,郑曐多年前给我的那一堆人生忠告。
正准备再一次仰天长叹的时候,李长安用胳膊肘捅了桶我的屁股说,你看,谁来了?
一身黑的赵紫童跨过钢索,踩着高跟鞋微笑着大踏步向我们走来。
我转身从栏杆上跳下来,和李长安一起,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挤出笑,目迎赵紫童的靠近。
赵紫童身后不远处,一辆白色的polo,打着双闪,靠在桥边。
赵紫童走近了说,哟,我说谁这么有情调,跑到这里看雪景呢。
我笑着说,失落与浪漫之间,只差一个美女的到来。
李长安说,赵主播真是好眼力,这都能发现我们。
赵紫童笑着站在我们对面,把双手别在胸前说,这不得感谢堵车嘛。我看着像你们,正好也走不动,就下来跟你们打个招呼。
我说,这里其实更适合两个人打招呼。
李长安说,那要不我先去车里等着,你们慢慢打?
赵紫童撇着嘴说,哟,没看出你们失落在哪儿啊?还这么一身劲儿地瞎打擦。
李长安叹了一声说,苦中作乐呗。
话还没落地,就听见一阵阵刺耳的喇叭声。
赵紫童说,得,咱别搁这桥上添乱了。走吧,上车,我请你们吃饭去。
在西花园酒店里的一个包厢里,我和李长安差点儿没在赵紫童面前声泪俱下。
赵紫童就说,咱这还没怎么开始喝呢,你俩怎么就开始说醉话了。
李长安双手摁在杯子上,头低着摇个不停。
我就一五一十把现如今的窝囊事儿一股脑跟赵紫童说了。
赵紫童咬着勺子说,那这么说,你们现在算是饥不择食喽?
李长安抬起头说,那当然,给剩饭都能垫吧一阵儿。
赵紫童两眼骨碌了几下,放下勺子说,我还真有个不错的朋友,他前天还在跟我牢骚说想找个广告公司,可能会比较辛苦,你看看你们能不做。
我说哎哟姑奶奶,你赶紧说吧。
赵紫童呜呜啦啦说了一大堆,我只听明白一个事儿,她那朋友能搞定几条公交线路的车体广告。
李长安说,我们可没多少钱折腾啊。
赵紫童说,不要钱,你们先做,拿到钱了再给承包费。我用脸给你们刷保证金。
我和李长安喜出望外地说,女菩萨,您真是雪中送炭呐。
赵紫童挖了一勺蓝莓土豆泥说,切,菩萨,你们还嫌我不够大龄剩女呢。
我说那哪儿敢啊。我们说的是你有菩萨范儿。
李长安好奇地说,你那个海归男朋友呢?中秋咱不还一起吃饭呢嘛?
早散了。赵紫童抠着指甲,连眼都没抬一下地淡淡说道。
文/郑北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