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传奇人物王琦瑶为主角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将王安忆推送到官方认可的文学高峰的同时,也让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知道,原来我们拥有一个出色的小说家王安忆。
在那样的情形下,王安忆完全可以顺着《长恨歌》的创作路数高歌猛进,那可真是名利双收的康庄大道啊,试想,耽于纯文学,就算是王安忆的作品,就算是一本比较畅销的纯文学作品,又怎能敌得过一次次被改编成影视剧、舞台剧的版权收益?但是,王安忆却不恋栈于《长恨歌》的成功,毅然转身着迷于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寻找可以用小说来表达的寻常人家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说她毅然转身,是因为王安忆很早就觉悟到,用波澜不惊的手法表现出的芸芸众生一个时段的生活样貌,也许是生活困顿,也许是生活变故,且能吸引读者,才是最高级的文学表达,所以,在王安忆有些绵长的作品目录里,以隐于市的普通人为主角的作品,不在少数,如《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米尼》、《众声喧哗》,以及《匿名》。
我不喜欢《匿名》,但是,我佩服王安忆写到今天这样的名声还敢于实验的勇气,所以,她的新作《红豆生南国》由九久读书人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后,立刻求来一本认真拜读,想看一看《匿名》以后,王安忆又有什么新的尝试。
却看到了一本回归传统写法的新书。
《红豆生南国》由三个中篇小说组合而成,除了用作书名的一篇外,另两篇是《乡关处处》和《向西,向西,向南》。为什么将这三篇集合成一个集子?最简单的解释是,2016年,王安忆受邀去纽约待了一阵子,心无旁骛的情形下,她完成了《乡关处处》和《红豆生南国》,《向西,向西,向南》也基本完稿,回家后一鼓作气,就将写于同一年的三个中篇汇合成了一个集子。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这么想:王安忆启程去纽约前,就已经制订好了创作计划?你看集子里的三篇小说,《乡关处处》的主角月娥是从上虞乡下到上海打工挣钱的钟点工,《红豆生南国》的主角他是阴差阳错到了香港生活了一辈子的大陆客,《向西、向西、向南》的显性主角陈玉洁,是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挣得盆满钵满后去到美国,试图在那里寻找到更美好的生活时遭遇婚姻暗礁的上海女人;隐性的主角徐美棠,则是从青田偷渡到柏林不得已又从柏林移居到纽约后遭遇家庭困局的福建女子。与王安忆以往关注普通人的作品一样,三个中篇里的主角都是在乱云飞渡的社会形态里凭借自己的体力、智力和能力挣得立锥之地的男人和女人;与王安忆以前关注普通人的作品不一样的地方是,今次王安忆让她的人物大踏步地往外走,月娥从上虞乡下到了上海,他从广东乡下被养母带到了香港一待就是一辈子,陈玉洁和徐美棠呢?上海、青田、柏林、纽约、加州圣迭戈……你看见了吗?王安忆从关切眼皮底下的普通人放眼到了普天之下的中国人,哪怕他在香港,哪怕陈玉洁和徐美棠在柏林、在纽约、在圣迭戈,我觉得我窥到了王安忆的野心:既然国门大开以后华裔的脚步遍及全世界,就要将世界各地中国人的生活状况收纳到她的小说里!
更有意思的是,除了笔端触及到国土之外华裔的内心世界外,王安忆还在意描述他们的语言能够与充斥在他们耳畔的话语相和谐。
月娥的语言节奏是:向外看去,正看见自家房屋,被天光照亮,绰约有人影从门里走出,向公路过来,却只一霎,转眼不见——是江浙一带人的说话腔调。
他的语言节奏是:生恩和养恩孰轻孰重,难以分辨,论先后,没有生哪来养?论长短,生是一时,养却是一世——极符合在香港报馆里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人的口吻。
再来看陈玉洁与徐美棠的一段对话:陈玉洁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三言两语,交代完毕,自己也惊讶这样没有感情色彩……总量不变,老天爷分配不同,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什么鬼话!对面人轻声道,脸上的愠怒退下来,换一种温柔的表情——有见过大气象后心静如水的沉寂。
同一年里写成的3个故事,作家却让笔下的表达有着不一样的“乡音”,我看到了作为一位资深的已经很有成就的作家不停歇的探索和努力,这难道不是一种新的尝试吗?
诸多另辟蹊径中,最让我感佩的,是放着能够再度红极一时的类似《长恨歌》的题材不写,而去关注四海之内普通中国人的喜悦、悲伤、痛苦和开怀。王琦瑶不常有但他们常在,读者猎奇的阅读取向也注定了《长恨歌》可以引得众人关注,可王安忆偏偏相信,正因为王琦瑶不常有而他们常在,关于他们的文学才会天长地久。只是,抵达天长地久的路途未知又困难重重,对这样一位作家的尊敬和支持,就是跟在王安忆一往无前的勇气后亦步亦趋,从而等待见证中国文学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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