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眼云烟(上)
经历几日相处,他二人虽偶有分歧,然而论说却多有会心之处,林甫煌游学一路来实在有许多不解与疑问,听得墨苍玄的见解,常与心中朦胧的念想有所契合,细想来也正合于当今时势。只觉此人胸中当真包罗万象,初时对他的隔阂与敌意渐消,心中更多了几份钦佩与敬重。
他二人星夜向魏州城中走去,林甫煌越想,越觉得此等见识,若不见诸于世,实在可惜。约莫走了两个时辰,他二人在一处小树林歇了,林甫煌见他复又取了小刀,兀自雕琢一只木鸟,合着榆木的羽毛纹理,当真十分精巧,禁不住问道:“先生才学卓绝,晚辈十分钦佩,只是为何要做这些机巧之事,不嫌扰乱心神吗?”
墨苍玄微微一笑,道:“哈,贫贱而多能,圣人不耻;后世儒者却当做奇技淫巧,岂不荒谬?你虽出身富家,但游学在外,自己也行了不少路,当也体会得几分艰辛,还是这样看待吗?”说罢,他使力将那鸟向空中一抛,只听得风声赫赫,星夜之中,那鸟竟不知所踪了。
林甫煌只看了一眼,也不在意,续又说道:“话虽如此,可先生若将如此心力用以著书立说,广教天下,岂不大有利于国家社稷与百姓居止?”
墨苍玄看了他一眼,回头叹了一声,说道:“世说纷立,正是人心纷乱之源,你若真能懂得先贤苦心,再伏首躬行,自然会有自己的见地;聚众讲学,虽有所得,却难免投机取巧之辈,殊不知巧言惑众,流弊万世!”
他叹了一口气,又望向夜空,说道:“况且世上之人,又有几人能确信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呢?贤如夫子,作春秋一书也是亦惶亦恐,尽吾辈一生,能尽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已是难得,又何敢妄言著书立世呢?”
林甫煌听他一番话,微一思索,只觉羞愤难当,他自诩好名好功之心淡薄,是以出外游学,虽看似远避三年一次的六部遴选,心中却明白自己这种避让举动正是好名之举。心想:“自己平日稍有见解,便要与道灵辩说一番,此回道灵游学在外,自己便也不甘落后,扪心自问,又何曾真心为世上之人着想过一分半分啊。”他心中羞愧,当下不好再询问,只是暗暗觉得自己一定要用功扫除这些好名好功的杂念。
墨苍玄也不再多说,灭了火迹,收拾好东西继续上路,林甫煌起身仍旧跟在身后,二人看星斗辨了方位,大踏步向魏州城方向走去。
此回一路未歇息,至第二日卯时,天色尚未发亮,值班的官差来开了两侧小门,赶早的已有十来个百姓在城门处候着。官差开了门,径自又走了,他二人随百姓进得城中,已有早起的几家茶点铺开了门,便看了一家人多的进去,选了一个靠窗僻静的角落坐了歇息,一面等着天亮,一面商议着后续安排。
墨苍玄道:“此回先不知会罗府,先去拜会陈老先生,听闻罗侍中对他甚是倚重!”
“全听先生吩咐!”他正说着,似乎觉得旁边有人正看向这里,原来是一个健壮的庄稼汉,正看着他二人,只见墨苍玄冲他微微一笑,那人又低了头,大口大口地喝着滚热的粗茶。
如此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茶铺里的客人渐多,来来往往客人穿些防寒的短袄,林甫煌初时只道是些寻常百姓,可过得久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正疑惑间,见屋外又进来一人,衣着素朴,步履沉稳,向屋里扫了一眼,掠过他的目光,径向他二人桌前走来。
林甫煌心中登时明白,是了,这些人眼神大都神光内敛,乃是习武之人,虽说北地习武乃属寻常,但多是一些外家功夫,似这等吸纳吞吐之法,若无名师指点,常人是决计不敢独自练的,这么多习武之人,只怕其中大有文章。他想透此点,心中登时起了戒备,实在是因这几日来的遭遇着实有些匪夷难测。
寻思间,那人已走到他二人桌前,弯腰附在墨苍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林甫煌不及避嫌,只得随意打量这茶铺布置,只见五六张旧木桌,七八个庄稼汉就着粗茶吃着干粮,并没什么稀奇,他眼神又透过门口看向大街,不愿去听他二人低语,天色虽已发亮,然而行人仍是稀稀落落。片刻之后,那人微一欠身,转身又走出屋外。墨苍玄也看了一眼天色,说道:“走吧!”
他二人出得茶铺,沿着大路向西走了一段,走到一闹市街口,向北一拐,走了一段复又折向西,此回走了约莫二里,来到城西一处庭院前,只见那围墙一色青砖,足有两丈高,暗朱红的大门正上方,挂了一幅匾额,题着“陈府”两字,旁边行楷写着“浩气长存”四字,落款却是“何端”。大门中开,然而门外并无人看守,似乎正有事情。
二人在门前站定了,墨苍玄随即朗声说道:“陈公安好?晚辈墨苍玄有事拜见。”他一句话说完,就此端立门边,静等答话,谁知过了片刻,内中却是无人应答,正自疑问,听得内中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纷纷沓沓向门口涌来,只见数十名素衣儒生,分列两侧,列开阵势,仔细盯着来人。中间一人,边走边回了一礼,冷声说道:“二位里边请!”
他们虽见形势不对,然而对方既以礼相请,却也不好推辞,当下走进大门,绕过屏风,只见正堂之上,披布挂白,厅堂正中,停放了三口棺材,二人暗叫来的不是时机。墨苍玄心中一惊,想:“莫非是陈老先生过世了?为何没有消息传出?”
正疑问间,只见厅中一个儒生搀扶着一人走出,那人鹤发白须,眉目端正,正是陈中泰陈老先生,旁边那人,却是那日那名白衣儒士,他见了林甫煌,转向陈公言语了几句,墨苍玄见故人尚在,心中宽慰,施了一礼,道:“晚辈见过陈公!”
“哦?”陈老应了一声,慢吞吞说道:“不知墨先生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啊!”
墨苍玄与陈老先生乃是旧识,十数年前他以后学晚辈的身份在陈府学习,当时颇得陈老先生赏识;岂料短短十多年过去,自己变了身份,贤德如陈老先生,竟也有了生分之意。墨苍玄心中一动,不由念及族中亲友与甫离去之爱妻,只觉心中凄楚,却又不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