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征服如何塑造了英国的经济形态
法国诺曼底威廉公爵(即“征服者威廉”)于整整950年前(此文发布时间为2016年)对英格兰的征服是英格兰历史上影响最为剧烈和深远的政治事件,没有之一。同时,对于当时的盎格鲁-萨克森贵族们而言,它只意味着残酷与血腥。他们被剥夺了财产,不得不承受在曾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劳作的羞辱。直至今日,在某些圈层中,曾被法国征服这件事依然是个敏感话题。
比如人们知道,在英国独立党领袖的位置上来来去去的奈杰尔・法拉奇,他的一条领带就以“贝叶挂毯”为主题。该挂毯是一条长达70米的刺绣文物,上面所描绘的景象正是提醒着不列颠人“我们最后一次被入侵与征服”的事件——诺曼征服。整个画面一眼望去,全是断肢残臂。当然了,也全是英国人的。其他脱欧(即英国脱离欧盟)的支持者认为,这番景象也正是发生在当下的欧盟对其“统治”的生动写照。无独有偶,学术界也持有相似的看法。早在1971年,剑桥大学的雷克斯·韦尔顿・费恩就曾表示“从英国的人的立场看,诺曼征服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浩劫”。
然而,尽管这一事件有其恐怖与血腥之处,其积极的方面也值得一说。比如,它改造了英国的经济形态。使英国的商业机构、贸易形式、投资等领域都得到了改进。它使得不列颠的一些岛屿进入了欧洲的贸易圈子(不妨把这一过程叫作“入欧”),并引发了英格兰经济的一个长期增长期,从而使其达到了相对程度的富裕。诺曼征服及其后来的影响也使得一个相对富裕的南部地区与贫穷的北部地区分裂开来,并持续至今。从那些动荡的年月开始,英格兰就无可回头地——甚至无可救药地——欧洲化了。可以说,是诺曼征服造就了今天的英格兰。
而造成这次入侵的原因则错综复杂。上溯至1066年,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忏悔者爱德华”死后无嗣,于是引发了关于王位继承的危机。他的妹夫,也就是内弟,哈罗德・高德文森,接手了政权。但哈罗德的执政基础很弱,且面临着多方面的反对,尤其是当时北方的一些势力。而同时就在英吉利海峡另一侧,法国的诺曼底公爵威廉,认为自己才是王位合法的继承人:根据史官“普瓦捷的威廉”的记载,爱德华曾经表示过他有打算让年轻的威廉公爵继承自己的王位。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贝叶挂毯中所描绘的了。当年9月,威廉公爵率领人数甚众的大军从法国出发,越过英吉利海峡,入侵了英格兰。在英格兰南岸的黑斯廷斯一战中,哈罗德阵亡,并被鞑尸(有载一位诺曼骑士是如何“用长矛将他的内脏捣碎”的)。1066年的圣诞日,威廉获得加冕,成为英格兰国王。
他庆祝加冕的方式是纵情狩猎,但转而就迅速投入到了一位国王的正经事当中,把之前盎格鲁-萨克森的行政与经济体系全部废除。这片曾经有着超过4000位英国封建领主的土地上如今只剩下不到200位,还全部出自诺曼人与法国人。英国人也被彻底清除出了政府与教会的高级职位。依照迈阿密大学休・托马斯的说法,到了1073年,英格兰的原英国主教就仅剩两位了。
而评价诺曼征服所造成冲击的最佳材料,当数威廉于1085年授命编纂的《英国财富普查志》。这本被民间称为“末日审判书”的文献对于当时威廉统治下的一万三千四百一十八处地产不仅记载了其所属,其价值,更以“盖尔德”为单位写明了其每年能够创造的税收。
------以上为使用Trados翻译,好特么别扭------
某些情况下,它甚至会详细到这块土地上的人口,牲畜数量,甚至是农具的数目。其细致程度让人觉得,也许某天它可以被用来做基督教义里的“末日审判”,这也正是它民间称谓的来历。用黑红两色写在羊皮纸上的整整两百万拉丁文,如今就在赫尔大学研究者们的眼前。
该文献中,普查对象们主要被问及三个时间点上的资产情况:1066年,1086年,以及其间1066年稍后的一段时间。因此,它可以解答诸如某个庄园是何时转移到了现任所有者手上这类问题。这使得我们可以对诺曼征服之影响作一个前后对照的研究。
短期来看,来自法国的入侵所造成的经济上的损害在所难免。由于要通过摧毁资本来夺取控制权,在威廉的登陆地点苏塞克斯,财富总量减少了40%之剧。从黑斯廷斯到伦敦,诺曼人所到之处,资产价值随之陡降。1989年的一份学术研究指出,相比于1066年,伦敦周边农村地区的一些庄园在1070年的价值大大缩水。然而,除却这初始的负面冲击,诺曼征服到头来还是帮助了英国经济的发展。学院派长期以来都相信移民是会刺激经济的,因为新来者熟悉他们的本国市场,因而愿意帮助向其出口。尽管诺曼人是入侵者,而不是移民,但剑桥大学的爱德华・米勒和约翰・哈切尔依然观察到“1066年以后的人们见证了英国对外贸易在规模与价值上的正向发展”。尤其是英国的羊绒,已经在当时的整个欧洲大陆上流行了开来。
英国的“入欧”也帮助了金融系统的发展。犹太人应威廉的邀请——如果不是强令的话——北上而来,并带来了连接威廉英国领地与法国故土的信用网络。13世纪的犹太人并没有被基督教限制高利贷的法令所牵制,他们成为了英格兰的主要借贷者。欧洲中部发现的贵金属及其贸易也助长了信贷业务的发展。犹太人从而得以在有重要铸币厂的城镇里定居。但英格兰无论如何还是个狂热反犹的所在,到了14世纪,英格兰的犹太人已经基本被驱逐怠尽。
诺曼人当时实行的一些政策甚至可能会得到现代经济学家的认同:在经济剧烈动荡的年代,他们增大了基础设施建设的开销。牛津大学的乔治・加奈特表示,在1066年后的半个世纪里,英国原来几乎所有的教堂与大多数上规模的修道院均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大陆风格建筑。他另外指出,英国现存的所有教堂中,没有任何一座是保留了诺曼征服前的砖石工艺特点的。
新的城堡与宫殿也应运而生。1979年一本关于教堂建筑的出版物里记载了12世纪里涌现出的一批新的宗教建筑,其态势在1280年左右达到了顶峰。所有这些都协助了经济的发展。《普查志》表明,与大多数人所想的不一样,英国的经济到了1086年已经得到了完全恢复。尽管某些地产的数据可能是反面证据,因为以保守的眼光来看,该材料显示,“入欧”后的二十年时间里,英格兰的财富总量并无显著变化。但从绝对数值来看,财富的总量的确在增加。数据比较完整的26个封地中,半数都实现了财富增长。
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1086-1300年英国的真实GDP约是英格兰被征服前的二到三倍。人均GDP也得到了显著增长,从1086年的1.7英镑(以1066年的价格计算)上升到了1300年的3.3英镑。托马斯先生指出,此间英国的生产力可能也得到了提高。为了资助基础设施建设,农民们被课以重税,让他们“被迫劳作得更为勤奋”。
人们有了更多的钱之后,自然便想花掉。约翰・朗顿和詹姆斯・马斯切尔的一篇论文提到,12世纪前,有文献记载的集市与市场少之又少。《普查志》里,也只有约60处此类地点。但得益于经济发展的刺激下贸易和供给的兴旺,12世纪末时,已经有约350处市场可见诸各类文献。
英国快速发展的经济所带动的商业化进程对劳工们也有着深远的影响。诺曼入侵前英国人口的一支少数但重要的组成部分——奴隶——得到了解放。1066-1086年间,他们的总数下降了四分之一。托马斯先生发现,威廉任命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帕维亚的兰弗朗克”是反对奴隶出口的;基督徒们也对奴隶制有着“温和的疑虑”。12世纪末时,使用奴隶的现象已经基本绝迹。
此时,劳动分工得到进一步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工薪一族或个体经营者。14世纪初,英国城镇居民的比例已经从1086年的10%左右上升至15%-20%,其中伦敦的人口出现了爆炸式增长。1100-1300年间,英国涌现了超过100座新兴城镇;英格兰的人口也从225万人激增至600万人。
然而,尽管整个国家看起来过得相当不错,却不是每个地方都是如此。对于北方而言,侵略行为持续的时间更长,且更为血腥。比如,诺桑布里亚和约克地区的民众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英国人,更别提成为法国人了(当时,他们更多地与苏格兰人和斯堪地那维亚人结成联盟)。是以,在诺曼人取得统治之后不久,他们便发动了一系列起义。
威廉对义军实行了残酷的镇压,这就是历史上的“北方大清洗”。根据另一位史官奥尔德里克・维塔利斯的记载,临死前的威廉曾在病床上回忆当年“朕当年北上伐乱,犹如怒狮,所见人众皆如牛羊,任吾屠戮……有幸末遭戗者,自有饥寒待之”。
依《普查志》记载,1066年的英格兰南部已较北方富裕。但随着英国的“入欧”进程,其差距逐渐扩大。到了1086年,南部的财富已是北方的国倍。对北方的镇压所造成的破坏不可谓不惊人。三分之一的北方庄园此时已经被标注成了“废弃”。在损失最惨重的约克郡,六成的庄园都成了至少是“半废弃”的状态,财富总值也下降了高达68%。约克城作为“大清洗”的核心目标,几乎失去了其半数人口。1086年,在今天伯明翰以北的地区,没有任何一处领地的人均收入超过当时的国民平均数。于是整个国家变得更加贫富不均:英国庄园的基尼系数从诺曼入侵前的64上升到了71(基尼系数达到100时,表示社会处于极度贫富不均状态)。至于地产上的平均财富值,1066年时,最富有地区约是最贫穷地区的7倍;到了1086年,这个数字变成了18。
固然北方地区长期以来都处在一种相对的贫困中:其土地更为贫瘠,气候也更为恶劣,距离大型的市场也更远。但同时经济史表明,久远的事件也可能留下长期的创伤。威廉的掠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很好地解释何以如今的不列颠有着欧洲最严重的区域不均衡性。以及,在近乎一千年之后的今天,征服者的后代们仍然在享受着这种不均衡性带来的特权。加州大学经济学家乔治・克拉克的研究指出,在诸如剑桥和牛津这样的学府,有《普查志》中所载的诺曼姓氏的学生们依然占据多数。所以,在当下英国的脱欧大势下,当年在那场侵略中受灾最重的地区会更倾向于投出脱离现代版的诺曼桎梏的一票,也不足为奇了。但明显的事实是,谁也别指望能从这样的事件中获得什么经济上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