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上最简单,最纯粹到人心底的两个字。
声调。第一声,第一个字。轻声,第二个字。
妈妈。
2
写过很多人物,也幻想过很多虚构的人物。有时候累了揪心了什么都不想做了,闭上眼睛脑袋里忽然闪了一下。露出你的脸。
你说说你……
最初的记忆。
五岁。虚岁。
那是怎样一个聒噪的年龄啊。那时我还俏皮扮着小男孩模样,你量身打造出另一个我。短短的头发,黑衣服黑裤子,鼻翼上挂着一个儿童墨镜,遮挡住我无辜又不满的眼神。当然,还有那个被你不知道吐槽了多少次的祖传级爹爹的大嘴巴。
以致于我现在都能确定你每次看着我都是从下巴处开始正视,满口咕哝着亲生亲生怎么就那么像。
当然,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像老爹。
若是细究你和老爹之间的神圣不可估量的爱情我是做不到的。尽管不知多少次训着的一家之主的男人如何如何葬送你的青春,再瞪着自认为是缩小版老爹的我,你就会莫名的更加生气。压制在肚子里的各种不满情绪都大大咧咧跑出来了。你就会像捏泥巴一样掐我的大腿。
“又笨又傻又令人讨厌。”
可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是什么也没做,就要平白无故忍受着疼痛。于是,不甘心的我就会与你对视,愤而不恨。我怕的是我自己会没出息的哭出来而不是怕你。
你会在那一刻忽然垂下手安静下来。好像是妥协了什么。
仰着头,抿着嘴,鼻子泛红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连动作都是那么相似。
多么像另一个自己。
哪怕全身上下都拥溢与老爹讨人厌的相似,可是有一处证明了我是你的孩子,任何人也无法模仿的。
眼睛。
能让你一下子软下心的眼睛。
是不是让你想起了子小时候挨外婆打,不哭不喊不说话,默默把所有的不愿发泄的感情全都攮进自己的眼睛里。在我的瞳孔里,你找到了自己。
你不是我啊。
我不要你成为第二个我啊。
而后,你走近揉揉我的头发,说哭吧。
我用脑袋顶了你一下,堂而皇之像其他小孩一样哭出声。
3
可有时候你还是很温柔的吧。
对吧?
那个为了能和我玩石头剪刀布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游戏规则,因为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剪刀害怕石头,为什么剪刀又不怕布呢?刚开始你还能心平气和解释,石头是个比较重的大块头,可以一下一下把锋利的剪刀砸坏掉……
“剪刀也可以拿尖尖的头去撞石头啊。”若是我不依不饶继续刨根问底,你的耐性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暴露出你的坏脾气。“你就记住剪刀打不过石头就行了!什么脑袋!”
没有异议的是,这脑袋也是遗传你的。原谅我这愚钝的脑袋,把最早的记忆定格揉捏在五岁,那一段我尝试认识你,而你尝试蹩脚教育我的时光。
你看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每赢我一局就夸张的笑和你每输一局就恼羞的燥。
全然忘记了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屁孩。你甚至可以笑嘻嘻地说你是大朋友。
一个二十三岁的大朋友。
那时候,你是多么不像一个母亲。可我却多怀念,多喜欢。
4
第一次在书上看到“恋母情结”这个词时,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是有一点点。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独立。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敢关上灯一个人睡觉,不记得什么时候才敢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因为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和你逛街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明刚刚你还牵着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松开了,去看一件时髦的大衣,也可能是去试用打折的化妆品。
那时候的“小男生”是不是要原谅年轻妈妈的少女心。
找到你的下一秒,立马把头埋在熟悉的廉价香水味怀抱里喊着“妈妈”。
你看,我是多么不记仇。
什么既往的打啊骂啊嫌弃啊,我都可以不在乎。不管你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出头亦或是更年期,在五岁的我眼里,都是一个妈妈的模样。
所以我迷恋。
5
勾着你的手指
缓慢踩着小步子
路灯还是沉寂的昏黄
我轻轻喊一声
单纯的,无法言状的
妈妈
你瞄回我一眼
干什么呢
我笑了,偷了腥般满足
五彩的霓虹灯在眼前跳跃
我想
连影子都酣睡在暖暖夜色中
6
时光回到现在。
人都是会孤单的。大人也是。
如同刚才我在大厅嚷嚷着吃坏了肚子,你在房间卧室里又开始训我不注意饮食。我不应声因为我可以猜到你定是捧着手机在玩斗地主,连训着我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游戏色彩的抑扬顿挫。
窗外蝉声依旧。南方,冬天总是来的这么晚。
你忽然开口。大厅里的电视上的电影假装好像有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在欣赏的样子,真正目不转睛顶着屏幕的也只有弟弟一个人。
我正往嘴巴里灌最后一口开水。
而那时你的声音蓦然穿过房间,越过客厅与卧室的一道墙,直击到令人无法忽视的耳边。
“来玩斗地主把。”你说。
像是打破沉默,又像是沉默过期了。弟弟没有过多表示,尽管面前的茶几盘上散着一副扑克牌,红色的背景花纹也并不想过多勾起别人的注意,配合着屏幕反射的光而小幅度地跳跃着。
而我刚吞下的水在肚子里奏起了冗长的回音。
“来斗地主吧。”你又说了一遍,声音中带着些认真和期待。
弟弟放不下手里的遥控器,可眼神里的疲惫一览无余。本是周末的大好时光,却一整天泡在家里周转着手机和电脑。他揉揉眼睛,不出声好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还是觉得肚子不舒服。在抽屉里翻腾出两粒药,如同找到救星,连语调都轻快起来。“那好,不许耍赖。”
吞下药之后,我和弟弟来到卧室,你坐在床头,聚焦着手机屏的眼睛无力地瞅了我们一眼,懒懒地放下手机,在白炽灯下,我竟能清楚发觉你眼窝里的阴影。我害怕正视,我更没有勇气度量。
“妈肯定是斗地主的欢乐豆输光了。”我换着一种语调对弟弟说,想驱赶内心的不安。
弟弟在洗牌,点点头表示对你技术的深深怀疑。
你不说话,拿起手机放起了歌。黯哑的旋律响起,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歌。你倾了倾身子,我看到你故意卷成暗黄的长发,额前又故意留着斜刘海,明显画过的眉毛和硬是要抹白的脸。我和弟弟经常受不了你的唠叨总会说你更年期提前。你会像小孩子一样倔着脸说没有啊没有啊。
哪会呢?我只是觉得好笑,书上说四五十岁才是更年期的年龄。以你现在的年龄,那得提前多少啊。
你才多大。
我们又多大。
此刻在床坐着和你个头都差不多高的孩子。对啊,那是世界上长的和你最像的两个人。
都长大了。到了能和你一起玩斗地主的年纪了。
你总是话很多。摸一张牌就必须附加上一句话。无关紧要的话。
窗外的恬恬声又恰到好处地配乐。
我摸着牌,又摸出下一张牌。
游戏总是简单的。我想我肯定是猜不出大人是要有多无聊多想打发时间才会教唆两个小孩一起打牌。
“我当地主了。”你坏笑着摇摇手中的牌,像是炫耀着满当当的资本。
“妈又在傲娇了。”弟弟顺势躺在床上,眼睛却不住地朝你那边偷瞄。
“不许耍赖。”我发话了。
直到你抽出牌问“吃不吃”,与弟弟目光相对时,我才像是第一次发现,两人的眼睛是如此像。
窄眼角,外单内双,连眼睫毛的长度都限制地一样短。即便是把眼睛睁到最大也不过是标准的菱形状椭圆。
然后忽然想起小时候你总是坏脾气指着考卷上的错题骂我,“这么简单的题目都能算错,你是没长眼睛还是眼睛小啊?”
现在想想不能怪我的吧,毕竟小眼睛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相比对于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你利害的嘴巴是怎么练成的。
我和弟弟有一段时间背着你称呼你“妈婆”,并且对此津津乐道了许久。可是后来发现一个逻辑上的错误,如果你是妈婆,按照辈分来说,我就是妈婆的女儿,弟弟岂不是妈婆的儿子。
王八的儿子是王八,王八的女儿也是王八。同理。
这个类比令我们两个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几局之后,你不满地开始嘟囔,跟小屁孩玩真不带劲,总是赢赢得怪不好意思的。
也对,我们这两个小屁孩也到了不好意思喊你“妈妈”的年纪了。
又是几局之后,隔壁大妈来串门,寒暄几句后便把你哄出门跳广场舞。收完牌的我还能听到你们断续的谈话。
“我女儿真是越来越管不住了,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台、拍照片的!气得我啊……”
我听到其实很想反驳的,明明是照相机,硬是要说成拍照片的。大人总是喜欢弄混一切。
“哎,我女儿也是,前些天尽是在网上购了一堆衣服鞋子背包,买回来没用两天,全都扔了……”
“现在的小孩啊……”大人们的嚼舌话题总是万变不离其宗,或多或少带着些炫耀的比较。
听着声音渐远,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弟弟不知何时早已回到客厅开了电视,用调大的音量赶走沉闷。
“你说说你还不是露出了中年妇女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