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有感 

  尽管海面上人头攒动，“我”却仍能机缘巧合注意到先生。他将衣服搭在椅子上，抱臂沉思，寡言少语，涵养深厚的样子委实让人难以离开视线。一个人钟情于外部事物，不外乎这个外部事物尖锐地提醒着自己的缺陷，它又可以让自己知悉圆满予人的愉悦。这种未曾扎根自己先前生命的外部事物给被吸引者本身一种难言语的勇气与执着。

  诚如是。以最鲜明的参照物为例，“我”的父亲有着不折不扣的现实精神和小农意识，他代表“我”之前接触的众多人群，总是携带着世俗的粗粝。然而先生闲赋在家，并没有汲汲于功名，有着哲学的逻辑方式，宛如天人。这种落差让自己有着强有力的信念去追随先生，以至于先生感到不安。在“我”往后追忆人生之际，不禁感叹这种爱慕也是自己难能可贵的品质。贾宝玉也是如此，只有面对世外仙姝寂寞林时才方舒缓俗念，所以纵使万艳如此，依旧深情一人。

      当拜访先生家成为常态，“我”斗胆询问先生的过去，但是总是被先生搪塞过去。而且，听先生的语气，如果了解先生的过去在先，“我”亦不会倾慕先生如此。“我为了不受将来的侮辱，所以要拒绝今天的尊敬。”先生如是说。话虽如此，“我”却愈发好奇，去询问先生的夫人时也只是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答案。先生几欲与外界断绝联系，“我”再无可能去别处得到答案。直到先生去世前收到其信封之时，“我”顿悟先生所言“我愿意忍受今天的我的寂寞，来代替忍受比今天更寂寞，未来的我的寂寞”。

      先生的信很长，“我”在火车上耐心认真地阅读。先生的父母去世后，他去东京求学，家业便交给叔叔打理。每次返乡面对叔叔一家的盛情款待时，先生在亲情中陶然忘机。但年岁不久后，先生发现叔叔私吞了家业，所有温情只是假象。血淋林的现实让先生不再坚信人世的真善美体系，进而不相信人类这个庞大团体，这也是先生后半生多疑与孤立生活的重要原因。直到先生遇见夫人，她成了他观念以外游离的人，因着夫人的单纯善良。夫人身上总体现着人世安详，入情入理，就像海子的《女孩子》中所写：“她用双手分开黑发/一枝野桃斜插着/默默无语/另一枝她送给了谁/却从来没人问起/”。这种喜欢类似于《蝴蝶梦》里年近不惑的迈克西姆深味人性的恶后，遇见一个其貌不扬但心地善良的女仆，一见倾心，连女仆面对纷繁复杂的事物时流露出来的迷茫错愕也成了迈克西姆娶她的重要原因。

    先生的好友K有着苦行僧的秉性，为了信仰鞭挞身体，为了道义虐待肉身，这与《月亮与六便士》里斯特里克兰德为艺术倾其所有，灵魂仿佛在肉体之外，企图达到神性。先生和好友算得上是社会边缘人，在人生结伴。不料K竟也对夫人动心，为了挽救自己对人类群体最后的期望——夫人，先生对好友指出对女子的动心有违K一直来的坚守，正是看透好友单纯到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拱手相送在自己面前，先生才得以一针见血地说出好友的困惑和矛盾，再加之先生提早给岳母表明自己的心意，岳母已将夫人许配给了自己。理想与现实的错位，信仰与实践的矛盾迫使K走向自杀。此后，纵使先生得到了夫人，仍旧摆脱不了这段阴影，以至于让夫人怀疑先生厌倦了人类也意味着厌倦了自己，常常泪水涟涟。

      初读《心》，总觉得K的自杀与先生的厌世来的小题大做。但是真相往往并非如此。柴静在《看见》中报道双城集体服毒事件时表明虽然看似一切因友情而起，但“这个年纪的孩子，特点就是以伙伴的价值观和情感为中心。他们这种非常牢固的小团体友情，一旦关键链条断了，就很危险”。那些看似细小的东西一旦威胁到我们的固有思想，稍不慎会对我们的人生造成巨大威胁，乃至垮台。因为一个错误使一生受到精神折磨，困于思想囹圄，夏目漱石这样娓娓道来也表现他对生命的尊重和人性的探索。小说人物对话总有一番况味，仿佛是两个独立思考者在交换对人世间的观念，这种感觉我曾在村上春树和川端康成的小说中有过，尤其是《雪国》里表现物哀美的对话：“‘周围吵吵闹闹的，心不在焉吧。’‘什么都心不在焉了，有朝一日对生命也心不在焉了’......‘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罢了’”。

      先生一度想自杀，可留念妻子未曾行动，就像荷西死后，三毛一度想自杀，但对父母愧怍，也在拖延着。不过先生和三毛一样最终承受不住，选择归去。

      有时不得不承认，生命中总存在着阴暗面对我们实行精神酷刑。但是往往思来想去，肉身还在，倒不如返朴归真，自己寻求一种救赎来挽救自己的本性，将一切归于实践，停止反复的空想挂念，寻求自身改变，在实践中重生。或许这也是先生书信的借鉴，让“我”在此后的人生里多一些认识，重新对自己进行价值评估。

      这么长的书信，是一个人的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