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香江升太平(34)

Agnes没忘了要请Dennis听一场音乐会,为他送别,不然再没机会。她经常出差到上海,约他见面定别有一番意思,但她希望香港给他留下美好印象,更是对她的美好印象。

她订的City Hall管弦音乐会晚七点开始,Dennis提前到达,等到过了十分钟还没见到人,他只好自己进去。她被谁阻住?还是被什么事阻住?他紧张得有点冒汗,既不是跟她拍拖,又不是跟她约会,是她请客的,怎么还这么紧张?只好放下心来听演奏。大会堂里面设备相当好,谁咳嗽一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台上演出的“乐乐国乐团”,全是二十几岁的年青乐手,个个深色穿西装,与演奏的乐曲一样沉闷得很。听众席却坐得很满,追求音乐素养的港人不少,却远不能和演唱会比。

JoeJoe追星,常去看演唱会,Dolly也追星,不去演唱会,只买碟片回家放,从大碟买到小碟,从黑胶买到光盘。JoeJoe会唱歌,年会上唱的很腼腆,Dolly不会唱歌,但会指指点点。Agnes不追星,但中意听音乐,热歌劲舞不听,轻歌曼舞常放。她爱听音乐会,不爱看演唱会,交响乐这类Classic的古董乐是她的偏爱。她的书架有几层这类碟片,想来积累了不少年,适合一个人听。招待来访的朋友只能放轻柔的歌曲,太过古典和轻柔的调子提不起心气,调不动情绪,听到由Cool变Cold,凉了互动。

他很耐心听下去,忘了她此时的天空。一直到九点中间休息,Agnes才进来。大概她已在场外等了很长时间,不便打搅他人,急也没用。她一脸阴沉,一定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瘦小的脸蛋愈发黯淡无光,尚未从逼迫的窘境中摆脱出来。

Dennis强忍着不跟她说话,心意冷冷,直到音乐会结束,两个人都没开口。他一再深呼吸,给自己加气,仍提不起精神。十点出来,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她仍低头走路。他们一同进了湾仔地铁站,Dennis送她到北角。

“怎么,跟谁吵架了?”一出门Dennis就问默默不语的Agnes,她一定有事没跟他说。

“还好啦,刚才被人拖住,对不起来晚了。”Agnes此刻才不情愿地表示歉意,明知Dennis不会跟她计较。

“没关系了啊,我还以为你不来呢。你要有事跟我说好了。”Dennis很宽容,不愿给她和自己增加压力。

“我有个朋友很小气,以为我跟谁约会呢。”她说了实话,“我都说过几次不找他,他偏偏不放弃。”

“男孩子对女孩子要求多不好吗,要是我也不放心啊。像我们这样出去玩、听音乐会什么的,在大陆那一定是拍拖都不止。”Dennis有意把话说透,看看她的反应。

“原来这样,那我一定到上海找你,到时候你别拒绝哦!”Agnes心意决绝,吓了Dennis一跳。

“我起码约会迟到都不会。”Dennis不愿接招。

“真的?不会骗我吧?”Agnes陡然变得开心起来,“我都觉得你比香港男仔要踏实给力。”

“所以我们还可以聊聊,万一踏实给力也会骗人,你还相信谁呢?”Dennis言语之间越发自信难挡。

“那我也愿意,不喜欢男仔弱弱粘粘,提不起精神。”她这话应该早说。

“你们中大的女生都这么强势吗?可怜这些男孩子。”Dennis自鸣得意道,想到二三流学校的Flory也压人一头。

“阴盛阳衰的风水改不过来,你说呢?”Agnes自嘲道,“男仔要多给女仔信心,一切都得。”

“你们先要放低一点自己,不要开头就咄咄逼人,这样大家好平视说话。”Dennis明知这种开导没意义。

“他们要都像你多好,也不用我开导。”Agnes敞开说,“你知道你在香港很Popular的原因吗?”

“不是都说我‘醒目’、‘靓’、‘Smart’什么的吗,我都没感觉。”Dennis又泄气又失落,“做偶像的滋味太孤独,我真要中意谁的时候,人家却跑掉了。”

“中意就不要放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追’啊,追到为止。”她反过来开导他。

“追人的滋味不好受,被追的人没感觉。你体验过吧?”

“被追容易享受,追人也是享受啊,什么都不作,一定衰至无味。”

“那你是追人的还是被追的?”

“嘿嘿,不告诉你。”

“开心就好,看你刚才那样,不像来听音乐会的,好似见了仇人。”

“都是我不好,我请你吃饭。”

“那就是我不好了,我不是太小气吗。还是我请你吧。”

Agnes又讲明天跟人出海钓鱼,Dennis担心鱼没钓到,她会被鱼给钓走。他没出地铁站,望着她走。这种心情和状况,除非她强拉他,他愿意上她的钩,而不会像拒绝Emily那样再逃走。这念头一闪即逝,只得由她而去。上次在林梅那里触到眉头,他至今不爽。

Agnes可比其他几个女生复杂得多,她的天空里有太多雾霾看不清。


转身返回,正赶上地铁末班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进宿舍门,见到Lydia、Elise正和Johnson、Simon打牌。见他不太高兴,Lydia开玩笑说又给人骗了。

Dennis说要给人骗到就好了。你没上当,这里有人上当,Lydia说。原来Elise的那个一直没露面的香港男友靠不住,认识几个月都没给Elise什么说法。Lydia搬出她的“三步问”测试Elise,拍拖、做爱、成家走到哪一步,让她回答。Elise说她只想着三步并做一步Get Married,但对方却想着Date and Make,不同步,空耗时日。

“你们一定Date太多,Make太少,到不了Marry那一步。”Lydia掐着手上的牌做算命状。

“哪里那么复杂,一起搞定吗好了哇。”Simon说。

“你可以啊,我们不行啊。”Johnson说。

“Johnson的Make和Date做的比较好,Marry还早,你们不知道。”Dennis说。

“哎呀你们都别说了,我现在好乱。”Elise神情沮丧,“我没你们那么有数,想得太简单,以为人家对我好就是好。好还要有目的,我找老公,人家不一定找老婆。”

“这些港仔在香港都老老实实,也单纯得很,上了大陆怎么滚都没人管。”Dennis说,“也许你目的性太强,反而容易被看低,要是不纵容,他们也不会得逞。”

“苦命的孩子,”Lydia这会儿气势如虹,说话不带拐弯,“我只要一看那些男的眼神就知道他们要什么,谈生意可以,谈别的没门。”

“真姐们儿,腰杆挺硬,你碗里的还吃不过来呢。”Dennis挖苦她,要么她不也成林梅第二了吗?

“你呢,还得跟小马学,讲普通话的共同语言多,你讲广州话的,人家讲香港话的也不买账。”Simon道。

“这个还真得跟Johnson学学,MBA不是白读的。”Lydia说。

“我还没读呢就寒碜我,要真找个香港人,你不得在这里耗上个三年五年才有点模样拿得出手。”Johnson乐得合不拢嘴,“不过再怎么也比乡下人要强,人家总不能太丢份吧,是人挑你,不是你选人。”

“得,这些港佬把你当路边的野花,你还得返乡下到自己花园里开花结果去吧。”Emily的话更直截了当,她在隔壁打完电话过来,“除非你碰上个大傻,从港女到鬼妹,再到北姑玩儿了遍,才找个踏实的过日子,那也得有一定底子依靠。”

“你们大陆女人老打香港男人的主意,还是跟香港女人学学,别去糟人,也别放自己男人上去糟。”Dennis说。

“这话难听不,什么你们、大陆的,谁糟谁啊?你怎么不替我们去糟一个香港女回来?”Emily又兴起。

“我还没招谁惹谁,就先给人招了,你让我怎么办?”Dennis嘚瑟难耐。

“我看你们两互相糟,成不了情儿,别成糟友!”Lydia说。

“哎呀,我都烦死了,你们还互相涮。”Elise假哭真悲。

“得跟小沙取取经,人家蔫不唧泡到港女都不吭声。”Lydia说。

“都把眼睛盯着港男港女,能搞定吗,除非你被人家泡!”Johnson说。

“你求之不得退而求其次吧!”Lydia堵Johnson的嘴道。

“没事的,妹妹,姐姐马上在给你物色一个。中资金融男,讲普通话的,要多配有多配。”Emily说。

“绝对长期稳定,成长型,高收益,风险可控。”Lydia立马接茬说,“你要以Johnson为榜样,肥水不入外人田。”

“你们又糟蹋我,我跟谁伸冤去?”

“不糟蹋你,以后没机会了!”

Elise男友比不上林梅的男友有型有谱。她太心急,跟大陆女人放不住相反,香港男人都放不住。一屋子发馊的女人就Elise一颗独苗和Lydia半颗。每间公司放眼望去,女剩男寡,除了老板,该结的都结了,如Patrick,要么正在结的和准备结的,如Blair和Daniel,还有Jason这样后生仔也已候任待结。这边宿舍情人节没人送花,那边Office集体送花;这边女人忙着吃吃喝喝打通天下,那边女生忙OT、忙考试,自赚乾坤。

夫妻都要吵架何况未婚,Elise跟人吵了一架要找人发泄,没想到一屋子人借她发泄。马上她也不声响了。女生的招数,不死缠烂打就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结果呢?

反正Emily和Lydia已经见到Dennis回来,牌已打到索然无味,大家散了各自回屋。

第二天晚上,打牌换成运动,最后一次到佐治五世公园跑步打球,几个人跑得不起劲,打得也不起劲。Elise没跑一圈就改走路转圈,那边大榕树下,Lydia和Simon球也不打,荡起秋千来。

Lydia依旧比Elise懒,怕出汗。Elise想出出汗,把身上的晦气出掉。秋千不是给二三十岁人来玩的,即使成年的躯壳里荡起了童年的心,仍弥补不了缺失。只要一荡起来,他们像打了止疼药,痛苦在麻痹中起舞。这一年运动上了瘾,回去就得戒掉,戒掉烟的却要回去继续抽。Simon要回家看刚满月不久的儿子,这心情跟着荡来荡去。Lydia脑筋也在忽悠忽悠中血脉扩张,没人搞清楚她已婚还是未婚,她一直口称的老公是男朋友还是情人,还是未婚夫。Johnson不紧不慢,笃定不慌,三个宿舍哥哥姐姐轮番上演的剧情没被他感动,却常常哭笑不得。

下山的路上,去年那个坐于街角的老头、青年和那只狗已无踪影,莫非他们是哪个导演安排的舞台布景,已经谢幕撤场而去?最后的话别只有天知、地知,Dennis知!


终于到了Last Day,与那些女孩子走的时候快快乐乐相比,Dennis郁郁寡欢。

以前看别人走没感觉,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某一部分被活生生斩断。过去的那一部分就要隐匿进记忆,永久封冻起来。再过若干年,除了照片和日记,记忆里能翻出来的所剩无几。

原来时光并不是雕刻机,岁月无法永留痕,经过无数风蚀、水蚀、日月侵蚀之后,再坚硬的雕刻都化作细小的生命残渣,堆砌成沙丘,你堆积我、我堆积你,蔓延扩张直至没入尘烟,无你无我。

JoeJoe与Dennis合影的时候说:

“我都会想你,我会上去睇你同Rosy啊。”

“你哋都好凄情啊,嚸会哽样?”那边Kitty说。

“唔系‘凄情’,系‘痴情’来咯!”Jason近来很憔悴,定被Flory折腾得不知往哪里钻。Dennis劝他不行就算了,这边还有Diana在等着他吗。

“我都觉得你系‘凄情’,唔系‘痴情’来咯!好惨。”Kitty嘲笑Jason道。

“Dennis都系有情人,唔似你嘀三心二意,颠三倒四。”Diana透过隔断说。

“死八婆,没见你就唠到我嘚,边嗰系你中意嘅?”Dennis最近跟Kitty和Diana一个部门,经常被关照。

“喂,唔好哽讲,抢亲啊?!”Daniel闻风过来凑热闹,“Dennis,不如再来场乒乓告别赛,好吗?北京队总要赢了香港队再回去。”

“算了大佬,北京女子二队已经散伙,忙着搵食搵亲,边嗰睬你?”

“最后给你们一次翻盘的机会都不要,哎呀,好遗憾!”Blair也过来凑热闹。

“我不想翻盘,我只想翻身,嘚唔嘚?!”Dennis自贱道。

“嘚!香港没机会,你就返上海去翻身啦!”Kitty说。

“未必,我哋在香港永世不得翻身,是吧,Blair?Dennis已经翻过身了!”Daniel更加自残。

“哈哈,冇错,你哋唔识翻身事,只缘身在人之下!”Dennis说。

“要死啦,都几时啦,你总要讲笑!”Kitty说。

“好啊,转头翻身去上海问你打Ball啦!”Blair说。

Dennis送JoeJoe一幅画,上面画了三个人,左边是Rosy,右边是Dennis,中间站着手捧百合花的JoeJoe。她胖胖的,扎一对小辫子,一副红红的小女孩脸蛋,像涂抹了釉彩的瓷娃娃,完全是一家人模样。她高兴得不得了,“好靓啊,我一定拿给Rosy看,我天天都可以见到你们喽。”

“Dennis你真的要死啊,画这么漂亮的画,幸福恩爱,什么都有,羡煞我嘚。”Jason很无奈。

“回头你找个漂亮女,我给你画啊。”

“你就先画一个靓女给我好啦,我上哪里去找啊?”

“你搵不到人就搵我啦。”JoeJoe对Jason说,她一定觉得去这个角色很好玩,搞到Jason手足失措。

“真噶,你看我给她画的那一张,要多漂亮有多漂亮。”Dennis讲。

“咁喺好啦,有女神同男神相伴,靓晒天。”Jason讲。

Jason在Flory面前如家猫见了老鼠,不敢正眼看,讲起来眼里都哆嗦。她是他解不开的结。他不同于强势男,因为他碰到个强势女,处处得饶人、得谦让。

前天是他第一次入职九个月纪念,突然说自己很寂寞。他约了Flory和另一个同学与Dennis在置地广场的Pizza店午餐,也算Dennis两次约请她们的回请。结果走到那儿三个字,却在里面找了三个字,急得他头稀昏。一个毛头小伙,依然搞不定女仔,Dennis都替他着急跺脚。

Flory到底是个女孩儿,什么话都敢讲,有Dennis在场,她要温和得多。他这个老偶像暂时帮Jason压压场,这种事情外人真无法帮忙。一看到三个等着着急的男生她就暗笑,也没道歉的意思。的确,港女都气太盛,非要压男仔一头,无论对错,不肯低头,不肯罢休,逼得自己可怜可恶。

讲至此处,Dennis很释然。Jason说她们年纪小小,却满面沧桑,内心依然幼稚。“那是因为你比她们更幼稚,你罪有应得。”Dennis讲。Jason说他们港男原本都是圈养的温猫,自以宠物为荣,一旦放到大陆去滚,瞬间变成野猪

“你应该上去滚滚再回来,不愁她们不怕你!”

“回来即刻变返温猫,要么就是被她们褪了毛的死猪!”

想见这饭吃的没声没气,温猫怕老鼠,野猪变死猪


Dennis再Call Eve,很久时间她才从机场回电话,说去送一个朋友。Dennis说,不是送鬼佬就好。“有冇搞错先,得闲搵你喽,”讲完Eve就收线了,看样子有比他更重要的事。告别餐Dennis也没法跟她吃,找她费劲,跟她见面更失望。

有些人你想亲近却不得其门而入,有些人进了入口却找不到出口,还有些人进进出出忘了何处

林梅呢,临走难道不跟她说一声?那场未遂情结如鲠在喉,干脆不招惹她,她也没找Dennis。很可能人家又重修旧好,晾过了一场露水又来了一场雨。她哪里像Elise那么禁不住,七小心八小心,惊到被人占便宜,一有什么就赶紧跑,最后跑成老姑娘。如果她像Dolly那样刀枪不入倒也算了,鲜有所得,精诚不至,浮骚有余。

“一代港女正在老去,新一代港女还在煎炸熬煮之中,而港男已进化到死猪不怕开水烫,还要人家怎样?不想三妻四妾,有几个女朋友很正常,就看有没上位的水平。情场营销术跟商场推销活动一样,要先给人家些甜头,等舒服习惯之后才可得心应手。掌握好Sales的时机,人都有Shopping的期盼,反反复复形成依赖,必得中招。”

这些招数Elise还没学会,甚至还不懂。谁让她要找老公,人家港男的生意经,从温猫到野猪再到死猪,历尽千锤百炼,没条件怎么容易上钩。Emily最清醒,上边和老公过家家,帮Edward谈生意,下边一手拉着Dennis谈情,另一手拖住谁谁谁搞搞滚。别说岁月蹉跎,只争朝夕不嫌累,京女PK港女,港女剩出。这一代港女比不上,她跟上一代港女都有的一拼。沪男PK港男,沪男剩出,那就让剩男剩女再上演一场终极PK吧!


Dennis电话里提前跟Emily说要请她吃饭,她大惊失色,以为香江倒流黄浦江变清。

我们怎么没互相请吃过饭呢?想想也不对啊,平常不是吃大家饭就是吃请,Dennis讲。还真是的,你这一说多奇怪,我们不是一家人吗,谁请谁啊。我还想请你吃,怕你不愿意,Emily说。跟你聊聊,谈谈情、交交心,吃什么呀?没啥不愿意,Dennis说。妈呀,别吓唬我,你还是把心留着,我可交不出来,到哪儿吃啊咱们?Emily问。

“就街市旁隔街那间山东菜馆。”

“嘿,鲁菜啊!你真会找地方”

Last Day一收工,Dennis就到山东菜馆等Emily,进门没见到去年Eve老公请客时那个跑堂的男生。问了服务生,他说那是他们老板,今天不在。Dennis先叫了普洱茶,坐下后翻看两文钱买的明报。等Emily兴冲冲赶到,面对一脸悠然的Dennis,竟然不知如何落座是好。Dennis笑笑说:

“还是面对面喝茶聊比讲电话好吧,咱们边吃边喝边聊,最后一次当面说,别占着Office的线,让你我全公司人着急。”

“那是,谁看着电话上那个久亮不灭的红键都急,特别是老板!”

“知道就好!都熬了快一年!”

“你今天表现特好,我特感动。”

“我也感动,先感动自己,再感动别人。你说我经常和别的同事朋友吃饭,怎么没和你单独吃过?所以不表现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我就明白你有话跟我说,不说不开心。”

“是啊,这也叫分手餐,告别宴。我今天和公司的同事都没一起吃。”

“你这人,非要显得特别,不让人难受自己不舒服。偶像不跟你们一众男女Fans告别,多让人失望啊。”

“真的,我不知道香港同事会怎么想,反正我是做得有点绝,对不起他们,所以不能再对不起你!”

“这话中听,你怎么不早说!让我等了这么久。”

“我得早想说才行啊,不都一直听你说嘛,我哪儿有什么话可说。”

“我是想听你说说,人之将行其言必真!你不得说个所以然来,要不然怎么放心离去?”

“我没什么不放心,就是有点窝心,不说说难受。”

“平日闷骚,想开了跟我畅怀话别,总不算晚。那我就听你说!”

“你听我说呀,‘你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我也别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

“跟我念歌词呢,知道你心苦命不苦,心累人不累。就我这命,给人怎么算也算不明白。”

这一刻Dennis见到Emily,所谓“交心”的念头又打消,那是半夜凌晨的梦想。那么多事不说大家也明白,不明白的也不能说。他放低姿态说:

“我发觉要走了心里发慌,这趟差出得太长,感觉没底,好像再也回不去。在这儿除了挣点钱啥都没干,回去不钱挣也不知道干啥。”

“我有同感,你想干啥没干成,一不留神都不知道干了啥事!”

“你也跟我说书呢,难怪你死皮赖脸还要回来,原来就是为了不想干吗!”

“我们两个命相不对,本来一开场还挺心仪,现在见面就苟扯开去!”Emily又收回话头,“你我都有一颗Pure heart,但没办法化作True Love。”

“我没觉得Pure,但我很True,恐怕没有既Pure又True的Love!”

“有,你没找到,要么你看书看电影的,干嘛呢!黄金屋、颜如玉不都有吗!”

“你以为还童男童女情、处男处女心?发梦呢!”

“就知道你又糟蹋我,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你女身男相,跟我拧巴,要么真可以来一场跨世纪之恋的大戏,有香港这么好的舞台、这么好的故事、这么好的角色,咱们这么好的演员,空耗一年矫情!”这就是今天Dennis想交心之事。

“你的意思我不配女主角,还是你不配男主角?”

“我们都是配角,都想当主角,可命中无主。”

“这戏没法演,没戏!”

“我们没戏,里外都是戏。从‘新晨大厦’到‘生情大厦’到‘深情大厦’,再沦落到‘伤心大厦’,UG\LG、楼上楼下、楼里楼外戏大了!你没看到?没看懂?”

“除了想跟你有戏,其他都不是戏!被你们那儿多美中心‘戏男戏女’给搅黄的!”

“你知道你被抓阄抓到Edward手下,我被抓阄抓到Tiger手下,你找人算过没有,算得过来吗?”

“你那意思我误入烂牌堆,你独握好牌却没赢,空欢喜一场。”

“这就是命啊!”

“我们这十几个人可不是抓阄抓来的,货真价实选秀考出来,跑到香港搭班演戏,指望回去提升上座率挣个票房呢。”

“自编自导自演,样样不缺,怎么就演砸了呢?”

“没演就砸,我们不上镜,成天包饺子、打牌、喝闷酒、拍桌摔碗、扯爹叫娘,一准拍出个烂剧。”

“好啦,这会儿可以收档啦,仅以本片献给那些想有戏却没戏的人!”

“片头加上‘生情新晨,终情多美’,镜头从上环Tram摇过,穿楼越宇到达湾仔。”

“这就靠你了,别老看人家拍电影,你一准拍个大片出来。”

“那得找个编剧,Cut掉烂尾戏,重组时空,爱恨情长,缠绵之作绝对胜过930!”

“我来写你来导!等我收心收肺、心沉意绵的时候,这戏肯定成!结尾应该是——”

You are my inspiration and soul

“So do I!”

两个人聊到快半夜,起身返回新晨大厦,从UG上电梯,上到LG电梯门开,迎面见到Eve和阿彪相携进来,八目相对。

“今天好日子,都这么开心!”Emily先开口。

“喺啦,没有一天不好!”Eve回敬道,“Sorry啊Dennis,本想请你吃餐饭来的。”她有双目放光。

“是我要请你们吃饭的,到上海搵我再请啊!”Dennis大气不出说。

阿彪身材高高大大,和Eve很合衬,依然一声不响,只露出点微笑,又一只温猫相!Emily没明白,Dennis满足了。


这天半夜,客厅电话重又响起来,Dennis以为谁要跟他告别。等话筒里传来不男不女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早前那“女鬼”不死心,又来寻人。从前哪一代房客的男鬼阴魂附体,骚扰不停。Dennis百思不得其解,鬼怎么不回心转意,非要痴情到底,找一个弃情而去之人。又为何男声女音、女声男音,真的不止一个人?还是一人变声数人?Dennis怕犯了什么怵?

曾经他们还怀疑隔壁女生或楼上男生装鬼戏弄他们,半夜看金瓶梅按耐不住冲动,打个电话撩以自慰,真鬼假鬼蠢蠢欲动。

要不是Eve跟Dennis偷偷说过这房子曾有一对大陆来的男女住过,后来男的扔下女的跑了,女的失心而疯,他真以为是隔壁的假鬼。

那女人搬走后还天天来,进不了门就在外面哭。后来被人收到什么地方去,过后还天天打电话来。电话号码换过,她不久又打进来,如此换过多少茬房客,依旧不舍不弃。

有几次他们想叫廖生换电话,但又觉得管一时管不了长久。一阵没接到夜半电话,他竟然失落,甚至盼望鬼来骚扰,不以为惧。港产鬼片并非凭空捏造,港岛填海造楼埋住太多阴魂,时不时要从通海的马桶管道里爬进来,偷窥人间未了情,吸一口真气,还阳五分钟,依话筒附体传声,呼唤前身梦中情人。

她那个情人肯定寄宿于此屋某人身上,负罪般夜夜等待她的召唤,不得超生。她一定天天唱着“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守在电话机边,只要此楼不倒,此屋不拆,她对宿主的寄情不断。

你画了那么多女人,怎么把我给忘了!”电话那头传来优柔的哭泣声。

Dennis脑子突然嗡得一下炸开,无话出声,听她继续哭诉:

“我见过墙上墙下那么多女人,也见过进进出出那么多男人。女人中有我无他,男人中有他无我。你在找要找的人,我在等要等的人,你找不到,我等不到。此怨何时休,此生何时了。”

这出苦情戏,随着人来人去更迭,唯有这声音不断。

房东廖生管屋那么多年,必定知道其中晦气之情,瞒过了他们。因此房租不涨,尽量优惠,暗中观察。他表面对他们那么好,有人替他驱邪避魔,镇守这块饭碗,自然感激不尽,要么楼上还有空的屋子没租出去呢。说不定廖生和这对男鬼女鬼交情不浅,身前身后小心呵护,成了鬼屋看门人。

去年Emily拉Dennis手的那个空房间是不是就是那个鬼的栖身之所?当时他只觉得Emily触碰他手的一刹那,他手脚冰凉,呼吸困难,只想逃之夭夭。莫非那鬼借体附身于Emily,借房引得他来重温旧爱,待云吹雨落后,吸尽他精爱之阳,使他再无True Love可享。如此这般,触手之际,他元气已损失大半,只留原阳之魂,有心无力,苟延残喘。

每当他想向中意之人献出真爱,她们看到的唯有真爱剩下的躯壳,里面注满黄沙污水。他是在替逼人为鬼之人还债,几番轮回尚无终结。他无所信靠的心摆脱不了鬼魅缠身,主的昭告被他一次次挥霍,无限接近之时,又被半夜歌声打回原型。

在他要离开之际,一年的困局真相还原,明里男欢女笑,暗中鬼导魔演。

这一刻,他拿话筒的手不再颤抖,幸亏这一拨房客不止Dennis一个。四个大男人,上下铺阳气盛,任凭男魔女鬼天天做法,他们的元神畅旺,揿下水箱按钮,妖魔鬼怪呼隆通冲入海。

Dennis这回没了耐性,立即中英文、上海话广东话全上,哩哩哇哇冲话筒狂叫一番。与以往不同,不等他挂线,断线的忙音传来,他把那个鬼吓跑了。难道这也是跟鬼的告别?大叫大喊后,他心头阳气耗散,喃喃数语似为替人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多一句未出口:

我更不会让人等成鬼!


位于市中心的启德机场,飞机起降成为一景,Dennis曾经在正对面的太古城看飞机起降。巨大的声响,吓跑了海面的鸥鸟,却赶不走山顶的老鹰。

晶晶和他老公过来送他,几大箱东西差点超重。一路车上无语,昨夜电话惊魂未定。值机后在入口处,他回头见到的仍是晶晶夫妇,突然遗憾没让Kinsey来送。那个家旋、那个Eve,不知在此送走了多少人,如今自己也成了被送之人,唯不见该来十八相送之人。

进机舱落座后,Dennis随手拿出前排椅背后的报纸漫不经心翻看。先看本港报纸,剔除一打一打的楼宇广告、马经、娱乐新闻,扫过剩下几页的标题。今年第七号台风已在南海生成,不日登陆香港,将挂八号风球和黑色暴雨警报。

Dennis庆幸走得及时,眼不见山泥倾泄、水浸屋塌景象。那个苏斯黄的孩子不就死于当时那场洪灾,而最终被英国佬抱得美人归的吗?来自上海的港漂妹和来自英国的港漂佬混迹于鸡塘风滩,离情别怨九曲回肠之爱情,不忍曲终人散。始于天星小轮上的离奇故事当时大卖。时至今日他们演绎的True Love情怀早已逝去九霄云外。三十年后,新一代的情种钱玛丽上场,十年一觉繁华梦,流下未了之潸。而今东方之珠,黄浦江与香江两岸,又将演绎何等波澜?

他接着翻到财经版,东南亚汇市、股市的新闻引起他注意,从泰国开始,一场风暴正在席卷开来。他又翻看South China Morning,报道更加确切。香港股市、汇市、楼市已先波动,是否已受到攻击,尚未确定,但不可避免,结果难以预料。那个在香港公园拦住他的印度Fortune Teller曾经讲七月份发生大事已经开始,当时多给他点钱会不会说的更详细?

但愿Alex的股票不要跌,但愿Andrew的楼价不要降,但愿Tiger的生意别亏,但愿Patrick的信靠得偿所愿——

但愿Emily守心守意,但愿林梅情绵意长,但愿晶晶美颜常驻,但愿Agnes觅得佳缘——

但愿Dolly猫声不断,但愿Eve顺利生产,但愿Kinsey爱意悠长,但愿Rosy敞放心怀,但愿JoeJoe无忧安康——

但愿Jason赶紧娶妻生子,但愿Daniel诚心循祷,但愿Blair和合美满,但愿Johnson比翼齐飞——

但愿Patrick虔心虔意,守得天开见日月,但愿Phyllis基业长青,但愿王生不忘维园的拍拖记忆——

但愿——

他下意识朝舷窗看了一眼,飞机正在起飞,山和海近在咫尺,隐约有几只黑色的老鹰仍在楼顶和山巅盘旋,定是哪家富豪饲养放飞的宠物。它们已满足于温情富裕靠人喂食的屋企,不再向往山高水远雪域雄风之域。

放眼向下,海边几乎看不见海鸥的白色身影,莫非它们也被富贵人家收养,无需领略劲风击怀、浊浪拍胸的人生?

机翼侧了个身,山和楼消失,直面大海,再入云端,直至云海之上。阳光骄烈刺眼,他收回模糊的视线,转头靠在椅背上,跟空乘要来一只原子笔和一张复印纸,开始画他在香港的最后一幅素描。

从空中向东飞离,香江东部,鲤鱼门上空向西俯瞰维港两岸,宛如拐了两道S弯。回望日落西沉,香江船帆点点,两岸高楼迂回,太平山顶浮于夕阳的金光之上。天空盘旋着几只苍鹰——绝美的画卷,浓缩于一张白纸。

他迷迷糊糊进入梦境,纸笔掉落于地板。梦里他已死去,真身遗留在香港,躯壳飞回上海,不知何时才能复活!


港岛上空有许多老鹰

不在险山峻岭上飞行

喜于高楼大厦间徘徊。

在没有冰雪的四季里

寻找苍凉和憔悴;

在温情泛滥的沙场

冒充英雄好汉!

 

香港公园有好多蜻蜓

爱当着水底的鱼虾和王八,

旁若无人地交配。

在没有理想的追逐中

制造感情;

在毫无冲动的拥抱里

假设缠绵!

 

香港的地下有很多鬼魂

不管白种、黑种和黄种

总于人多的地方闲游。

在燃烧的香火纸钱中,

谈论贫穷和富有;

在饭前的祷告声里,

忏悔公平和自由!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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