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秋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天却已经暗了。只有西边的山顶上,通红通红的,好像着火了一样。

小翠坐在大衣柜的前面,对着柜门上的镜子涂抹口红。身边的传呼机像蛐蛐一样叫着。

“你,想去吗?”刚才在套间不停响动的拐杖声,停在了门帘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唔。”小翠一边系鞋带,一边答应,“我把蜂窝煤搬进来了几块,你等一会了再换一块。不要舍不得。房子里太阴,得多烘烘。”

“你坐出租车去吧,安全点。”屋里的人说。

“时间还早,公交车上人挺多,不要紧的。”

“那你早点回来。”

小翠答应着,关了外屋的电灯,走出了家门。

外面比家里暖和多了。街道上,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行人,汽车在霓虹灯下的照射下,像彩色的河流一样,急急忙忙地向远方流去。

小翠不顾传呼机催命般的叫声,匆匆加入到这个色彩斑斓、潺潺流动的河流中去了。

她没有坐公交车,沿着人行道快步走着。她看着自己一前一后不停移动着的脚尖,觉得自己很像走在跑步机上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走,而是跑步机不停地移动让自己停不下来。

不一会儿,她就出汗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停了下来,像被吓着了一样,呆呆地看着街的对面。对面建筑物的灯光格外耀眼,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门口游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像影子一样,飘过来又飘过去。有的被旋转的玻璃门吞了进去,有的却被吐了出来。在耀眼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显得格外黑暗。

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欢迎光临!”

“谢谢,请慢走!”

小翠站在路边鼓了鼓气,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然后走过马路,往灯光深处走去。

她到了。

小翠从闪烁着五彩斑斓灯光的大门走进去,里面是一个大厅。正对面的舞台上,挂着一个巨幅的投影屏幕,旁边是上二楼的楼梯。

小翠穿过大厅,径直朝楼梯走去。前面走着两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地对楼上喊着:“姑娘们,饭来了。”一个穿着肮脏的白色衣服的人,提着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塑料袋,从小翠身边挤过,炒面条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楼梯。

小翠看见了楼梯口站着的矮人。走在小翠前面的两个女人对着矮人打了个响指,矮人一直盯着上楼梯的小翠,没有搭理她们。

小翠一走上二楼,矮人就赶来要揽她的腰,她赶快往旁边走去,边走边问,“哪间包厢?”

矮人笑嘻嘻地往小翠身上凑:“害臊什么?来这里的人不都是这么回事吗?”

小翠稍微放松了一点,她被矮人拥进了一个包厢。一进门,矮人就迫不及待地想亲小翠,小翠边躲边往沙发上坐去,沙发的弹簧高低不平,小翠一屁股坐在了坑里,她一面往高处移动,一面迫不及待地问:“你下午打电话说,我家现在盖房,还来得及。是吗?”

“当然!我是拆迁办的,这些事不就是我说了算吗?你放心盖,出了事我负责。”

小翠犹豫地端起矮人倒好的一杯啤酒。矮人两眼不眨地盯着小翠,手里的啤酒已经倒得满茶几都是了。

小翠哎呀了一声,抢过矮人手里的啤酒瓶,嗔怪地说:“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呢?还跟小时候一样,干什么都粗枝大叶。”

矮人嘿嘿笑着说:“怎么没有变?我现在不是混到政府机关里了吗?看看你老公,一辈子在工地上绑钢筋,还把腿摔断,连钢筋都绑不了了。”

他看小翠的脸上露出了不悦,又谄媚地说:“我爱你的心,这一辈子都没有变。”

小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你再这样说话,我就走了。”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行吗?”矮人急了。

小翠皱着眉头,对矮人说:“我今天真不想到这里来,心烦死了。小王腿出了工伤,治疗费一分钱都没有要到;省吃俭用买的这院房子,面积太小,不够返还一套房。如果货币补偿的话,给的钱又买不了一套房。儿子明年上初中,总不能让他回农村老家去吧?他又是在城市里出生的。”

矮子说:“今天约你出来,就是要商量这个事的。你不能白让我给你帮忙。”

“你有什么办法?”每当想起这些事,小翠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丈夫在工地受了伤,把家底花空了,才把腿保住。而开发商的赔偿却一分钱也没有要到,为了要这笔钱,小翠已经心力交瘁了。

这几年,小两口拼死拼活地在工地打工,好不容易买了一个小房子。这次拆迁,却不够返还标准,拆迁办给他家定的是货币补偿,小翠两口子都不愿意。

小翠想要房子,不想要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是儿子是在城市出生的,他没有回过老家,他不愿意去农村上学。在这关键时刻,丈夫却又在工地受伤了。

正在小翠无计可施的时候,转机却来了。

小翠意外地发现,指挥丈量面积的人,居然是小时候暗恋过自己的同学。因为个子小,小翠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外号:胡大个子。不过现在,虽然他的个子比小时候没长多少,但是他旁边的人,却都管他叫胡主任。听到这个称呼,小翠立马觉得他的个子似乎不那么小了。

当他知道小翠的情况后,主动答应给小翠帮忙,这才把小翠约了出来。

小翠知道不给他一点好处,他是不会轻易帮忙的。于是,她坐在高低不平的沙发上,问胡大个子:“你说,我家真的能在房子后面加盖一间吗?”

“能,多大点事!”胡大个子显得胸有成竹。

“你现在在政府机关工作,我家小王的治疗费用,能帮我要一下吗?”

“能,多大点事!”

“我没有钱,盖房子的钱…”小翠犹豫了。

“不就是钱吗?多大点事!”胡大个子显得格外大气,他伸手就搂过了小翠,小翠僵硬地迎合着。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倒下去,矮子却把嘴伸了过来,小翠的两只胳膊使劲支撑在沙发上,沙发里的弹簧发出嘎嘣嘣的声音,仿佛要断了一样。这声音让小翠觉得恐惧,两只胳膊渐渐失去了力气,他们终于贴在一起了。小翠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脊背被沙发的弹簧垫得很痛。

第二天,小翠的丈夫小王,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蹲在院子门口,开始清理门前的一堆废墟。只见他拿着一把瓦刀,把两面都粘着灰层的旧砖,从垃圾里捡出来,熟练地用瓦刀在砖上砍去,砖上的旧砂浆层就听话地脱落了。新砍出来的砖居然还红红的,就像新的一样。

不长的时间,靠房子墙的地方,已经整齐地码了一排红砖,有一人多高,就像一排听话的小学生,静悄悄地站在墙边 ,准备在老师指挥下,去郊游或者去看电影。

废墟里已经找不到旧砖了,小王把露在废墟外面的竹笆子、木方子使劲抽出来。竹笆子平放在房子的左侧,木方子则立在房子的右侧。那堆废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包。小王拿起一把铁锹,把土往屋后铲去,边铲边把土里的东西,砖头放一堆、木料放一堆、铁件放一堆,没有用的东西与垃圾放在一起。片刻工夫,院子已经显得格外整洁了。

“哎哟,真能干啊!”瘸子哈三走了过来。他一边拿钥匙开绑在电杆上的炕桌,一边大声说。

他在小翠家门口摆着一个棋摊,每天下象棋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到小王没有理他,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你要盖房子吗?”他看着小王码好的砖问。

“有这个打算。”小王不想理他,只好冷淡着说。

正在这时,胡大个子领着一个络腮胡子的人走了过来。他没有理站在门口的小王和哈三,傲气十足地走了进来。

“你看,从这里到那里,盖一间房子够不够?”胡大个子目中无人地对着络腮胡子说。

“够了,够了,足够了。”络腮胡子用步子丈量着地方,对小王说:“你这间房子,太小了。”

“就是,太小了。”瘸子哈三在一边谄媚地说。

“现有的面积不够返还一套住房的。”

“就是,就是。”哈三点头哈腰地说。

“你是干什么的?出去!”胡大个子生气地把哈三撵了出去。

络腮胡子继续说:“如果在这个地方加盖一间的话,面积就够了。我刚才大概量了一下,面积只多不少。”

听到动静,小翠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不放心地问:“我们现在盖房子,真的没人管吗?”

胡大个子不屑地用鼻子吭了一声,络腮胡子笑着说:“我们现在干嘛来了?胡哥这么忙,大中午的跑来干嘛来了?不就是办你的这事来了吗?”

“你们有这样的老乡真是福气啊!”站在门外的哈三说道,“有胡主任给你们帮忙,盖这么个小房子易如反掌。”

“哪有那么容易?”胡大个子白了哈三一眼,继续说道,“今早区长就问我,新开发区有没有盖房子的?他还说,你给我看好了,如果这两天有盖房的,我拿你是问。”说着,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突然咯咯咯地笑了。哈三和络腮胡子也赶快帮着笑了起来。小王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也努力地挤了一点笑容出来。

络腮胡子边笑边说:“区长还是信任你。”

听到这话,小翠有点着急,“区长的意思还是不让盖啊!”

胡大个子神秘莫测地说:“啥都不懂。你盖就是了。区长也说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知道吗?”

小翠不放心:“说的就是我家吗?”

“哎呀!”胡大个子不耐烦了,“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领导能把话往清楚说吗?领导说话,点到为止。点到为止懂吗?”

“那我家是盖还是不盖?”小翠仍然搞不清楚。

看看往屋里走的小王,胡大个子在小翠的脸上捏了一下,大声说:“盖!”

“有事就找胡主任,你们又是熟人。”络腮胡子好心地提醒小翠。

“到时候,哪个单位来拆迁呢?”哈三小心翼翼地问。

“干什么?”胡大个子不耐烦地问。

“能不能把拆下来的旧砖卖给我?”哈三赶快从口袋里掏烟。

“你一个瘸子,事情挺多。”络腮胡子调侃地说。

“还是小王的那个单位。”胡大个子说。

“他们单位老出事故,怎么还让他们干?”小翠问道。

“他们有钱啊!”

“有钱?我家小王摔伤一分钱都没有给我们,他们有什么钱啊?”

“你不懂,小王受伤受好了。”看着拿着一盒烟出来的小王,胡大个子故意大声说。

“受伤还是好事吗?”络腮胡子听不懂了。

胡大个子显出看不上他的样子,撇着嘴说:“他们要盖房,没有钱怎么办?现在受伤了,是不是可以按残疾人算?”

哈三恍然大悟:“残疾人可以贷款。”

“原来如此,”络腮胡子也恍然大悟,“小王啊,你看看,胡主任把什么事都替你想到了。”

“可是我没有残疾啊!”小王有点不高兴。

“所以要快点盖呢,不然好了就来不及了。”哈三自作聪明地提醒。

“对对对,快点、快点!”胡大个子挺着胸脯,准备走了。

“快点!”络腮胡子站在马路边,边伸手拦出租车,边盯着小翠的脸说。

马路两边全是拆迁后的废墟,一堆一堆的废砖像一个个新坟。废旧门窗散落在坟头周围,尘土被太阳晒得白白的,耀人眼目。微风吹过,就会有一个个土的漩涡,卷着废纸、树叶向天上飞去。路边的树木披着白白的尘土,像吊丧的白幡。

如果不是锁在树木上的炕桌,没人能认出这里曾经是小翠的家。

一个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的女人从一个土堆后走了出来。她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一下,仿佛有什么不舍。

瘸子哈三走了过来,他小心地说:“小翠,你不要太伤心了。你还是去趟火葬场吧。孩子一个人在那里陪他爸爸,会害怕的。”

小翠答所非问地说:“我给他们说了,人还在房子里面,他们为什么不听呢?”

“他们只听胡矬子的。”哈三咬牙切齿地说。

“他让我们盖房子的,他给我们贷的款,又是他让人来拆的。为什么?”小翠恍惚地看着哈三。

哈三有点害怕,他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小翠。他只好说:“政府去年就通知了,拆迁范围内不准再盖房子。”

“那他为什么让我们盖?”一群麻雀被小翠尖利的声音吓得飞了起来,同时带起了一片灰尘。

“他为了占我的便宜,就要了我男人的命?”

“啊?”哈三有点不敢听了,他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我要找他去。”看着小翠的神情,哈三欲言又止,他只好说:“那我先去火葬场吧?”

小翠没有理他,直挺挺地走了。哈三在后面看了好久,一直到看不见才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晚上,小翠的尸体也被送到了火葬场。胡大个子义正辞严地告诉大家,开挖掘机的络腮胡子已经被刑事拘留了,而小翠把自己吊在拆迁办的大门上也是违法的。

两个骨灰盒整齐地摆在一起,前面豪华地放着八碟子八碗,香烛纸蜡,小翠的儿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尘埃里,给每一个前来吊丧的人磕头。

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的纸灰随着旋风向天上飞去。哈三仰着头,看着旋风挟裹着纸灰越飞越高,一直到看不见。

等他低下头来时,胡大个子已经走了,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盖着大红公章的纸。哈三伸头看了一下,是送孩子去福利院的证明。哈三问他:“你自己去吗?”

孩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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