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有个杀猪匠，杀了三十年的猪，年前被人发现死在屋里，两腿屈跪在地上，身子用双肘撑着，双目紧闭，流着干涸的血，对视着大⻔。

村里人说，他是被猪杀死的。

1.引子

常言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但少有人知道，其实这后头还有半句，

“三百六十行，行行守规矩。”

现代人瞧不起这些老规矩，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是糟粕。可对一辈子干这活的人来说，这就是讲究，是祖祖辈辈的饭碗。

破了规矩，丢了饭碗，人这辈子就没活头了。

无论你信不信、守不守，规矩就摆在那，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

————你守规矩了吗?

2. 回村

时隔多年，我刚上大一回老家过年，村子里的人⻅了我亲切得不行，我得挨家挨户地拜访。

童年的两个发小看我提着大包小包，费劲的模样，赶紧帮我拎回屋去。很多年没⻅到他们了，三人之间的一点隔阂在谈笑间也散了。

强子还是那副老样子，黑黝黝的，精壮结实，瘦瘦高高，和我站一起，这个小白脸的名头非我莫属。这小子真是老性子，大大咧咧的，⻅了面就给我来了个熊抱。

“哥，你现在上大学累不累呀”，阿婷拉着我的行李箱，回过身来问道。这姑娘从小就粘着我和强子，我们三人以前在村子里调皮捣蛋，一般我出谋划策，强子实施， 最后阿婷眼汪汪的跟着道歉，有她我们总是能少挨点骂。

“累，天天早八真是折磨。”我看着她打趣道。真是女大十八变，现在的她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那个流着鼻涕的小丫头变得婷婷玉立，倒是人如其名。

“还记得俺爹不？”强子凑过来打断道，“他今年正好杀猪杀满三十年，听说杀完明天这一头年猪，刚好杀满10000个嘞。”

“你这家伙真是的，大过年的讲这个干嘛。”阿婷瞪了他一眼埋怨道。

“这不是⻘子今年回来了嘛，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缠着我爸杀年猪?他还死活不让我们看，说祖辈的老规矩，小孩子不能看杀猪。”他眯了眯眼，突然悄咪咪的说“现在我们⻓大了，可得好好看看杀年猪，他管不着我们了。”“哈哈哈哈哈哈。”说完他发出了一阵大笑。

他还是那个强子，那么孩子气。我不禁被感染，这不快过年，在抖音上刷到好多杀 年猪的视频，确实心痒难耐。

这大学生对学习是不感兴趣，对杀猪都是兴趣盎然。

强子他爸，也就是我三叔，我还记得他的模样。光头，左眼一道十公分的疤，时常叼着根红双喜，用他的话来说，这杀猪红双喜，年年有彩头。

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在杀猪，村子附近的猪都交给他来杀，一口刀子那是一个锋利，一刀、两刀，这猪就宰得个七七八八，干脆利落。村里人说，看他杀猪，跟看大戏似的。

三叔虽干着血的买卖，人却是很好，小时候经常给我们几个糖吃，时不时还会叫我 们带两块排⻣拿回家炖炖。“小孩子嘛，多补补身体才能⻓高”，他笑起来眼上的疤 就会皱起来，吓人又亲切。

我应了强子，决定明天跟他去看杀年猪，阿婷⻅我们两个都想看，也跟着来。

3. 规矩

一大早我就赶去三叔家，他⻅了我很高兴，一直往我怀里纳红包。“哟，爹咋怎么厚此薄彼呢，不给我来几个?” 这“你推我攘”之间，一道声音传来，强子领着阿婷也赶来了。

这个声真是贱贱的，我也顺势把红包推了回去。

三叔瞪着他笑骂道:“你小子，在家隔三岔五捣蛋，能不能好好学学人家⻘子。这今儿又是想干嘛?”

阿强倒是嬉皮笑脸，“爹，这不听说您今天杀第10000万头猪嘛，凑个热闹。”

“还早着呢，今天看了⻩历，这⺒时才是好时辰。“三叔应道。

这杀猪讲究时辰，⺒时，就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是今日杀猪的好时间。三叔守了一辈子规矩，最讲究这些弯弯绕绕。

现在刚好八点半，还有半小时。我好奇心发作，趁这个空档问了问杀猪的一些规矩。

”杀猪的规矩，嘿，你小子还对这好奇，“三叔又叼起他的红双喜，”

我慢慢跟你讲哈，这杀猪啊，有五大忌:

第一忌，忌杀五指猪。

普通的猪有四根脚趾，而五指猪则和人一样⻓有五根脚趾。

六道轮回里有畜生道，相传这种猪是人投胎转世的。如果杀害，将会被冤魂缠身。

第二忌，忌杀白头猪。

猪头上⻓有大片白毛的猪，我们叫做白头猪。

头上长白毛，就好像人类在披麻戴孝过丧事。

杀猪匠若是杀了白头猪，家必会出现丧事。

第三忌，忌杀无尾猪。

无尾，也就是没⻓尾巴的猪。

无尾意同无后，杀这样的猪会导致自己断子绝孙，无血脉后人。

这第四忌，忌杀怀胎猪。

投入猪胎者啊，那都是上辈子坏事做尽的人，活该坠入畜生道。

这种人本身就对投胎为猪心生愤怒，若是还未出生就被杀死，其胎灵将变成胎煞，一辈子纠缠杀猪匠，以报轮回转世之苦。

这最后一忌呀，最为重要——忌杀灵官猪。

灵官猪那是天上神仙的分身转世，是下凡渡劫来的。

它们只能老死，绝不能被人杀死。

否则其魂魄会衍变成恶灵报复杀猪人，轻则送命，重则家破人亡。”

这五大忌讲完，烟也吸得差不多了。三叔摆手散了散烟，看了眼表，起身准备问神香去了。

这问神香是三根⻩香，杀猪之前要点起来拜一拜，根根成灰，代表平安无事。

这是用来辨别灵官猪的法子，问神香灭，则代表猪魂有神，不受香火供奉。

准备完香，跟着三叔到了陈叔家，这是村里的大户，年年都要杀要几头猪。

陈叔一家正为杀猪的事忙活的热火朝天。

洗缸的洗缸，烧水的烧水，刷案板的刷案板，年味十足。

陈叔瞧着三叔，赶紧走过来递了根中华，“嘿就等着您嘞。” 三叔摆了摆，“我这嘴臭，精贵的烟抽不出来，给了我就是浪费。杀猪红双喜，年年有彩头。”

几句寒暄之后，便领着三叔前往猪圈。

“木叔(这是三叔的名)，问神香我已经帮您点过了，根根成灰，平安无事。”陈叔指着猪圈前的砖头缝道:“瞧儿，香灰还在那呢。”

三叔撇头看了几眼，郑重道:“问神香得杀猪的来点才有用。我这行的规矩放你那不顶用。”

陈叔明白三叔讲了一辈子规矩，连忙应道:“这烟就麻烦您再点几支了。”

三叔从强子手里拎走木箱，自顾打开后拿出三根⻩香点燃，顺势插进身前的软土里，口中念念有词：生死无常，万物有命，以香问神，送汝极乐......

两分钟后，三叔起身，回头对我们说:“看着点香，要是香灭了，赶紧跟我说”， 说完，起身走到猪前细细检查。

阿婷这边守着问神香，我和强子嫌着无聊，用手机打着游戏，就坐在香的旁边。

不知道是天气还是什么缘故，我手一滑，手机掉下来了。强子赶紧伸出手来抓手机，仓促间，衣⻆碰到香，恍惚间，我看到香在最后快燃尽的那一刻熄了。

“这么不小心，”强子把手机递给我，我道了声谢。三叔此时正好检查完，向我们走来。

“香怎么样?”他问向阿婷。也许是因为她没注意，或者是香本身就快熄完了，她说香没问题。三叔看了看烟，⻅差不多是熄完的样子，就点点头，叫人开始捆猪了。

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看到的告诉三叔。但是香也实实在在燃得差不多了，之前也没什么问题。

“这应该不算坏规矩吧。”我自我安慰道。

4.举头三尺

陈叔领着七八个大汉一起绑猪，折腾了大半个小时，几个人忙的满头大汗，终于把三百多斤的大肥猪捆得严严实实的，放在案板上。

再之后，一切顺利。

被绑着的猪并不安分，一直挣扎着，它的叫声很凄厉，神嚎⻤哭似的，仿佛知道自己下一刻的命运。它一直挪、一直叫，声音尖锐刺耳，哀鸣中好像透着愤怒。阿婷有些害怕，捂住耳朵往我身边凑了凑。

我安慰着她，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可是杀猪的过程却很顺畅。

三叔对准它的脖子，干脆的一刀，直接毙命。接着放血、破腹、宰杀，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三叔手持那把伴了三十年的杀猪刀，迅速将猪头、猪尾、腰子、板油、里脊、排⻣......这些一一剔下放正。

古时候文惠君看庖丁解牛，我想也不过如此了。

现杀的猪果然新鲜，肉上还冒着热气，刚切的时候，那猪蹄还抖了几下。最后一头肥猪拆解成各个新鲜的部位，真是大开我的眼界。

回去的路上，我发现阿婷双脸惨白，一言不发，低着头走在我们前面。一旁的强子倒是兴高采烈，在跟三叔唠嗑。

我瞧着不对劲，拍了拍阿婷，她惊呼了一声，回头看了眼三叔和强子，发现他们没注意到，松了一口气。

“怎么啦?”我关心道。

她紧紧抿着嘴，眼神中透露着惶恐，盯着我看了一会，小声的跟我说到，“我刚刚看到......看到。“她又吞了口唾沫，身体向我靠了靠，紧紧的攥着我的袖子，“我看到 有个黑烟从猪身上冒出来，变成一双眼盯着三叔。”

黑烟?我很疑惑，因为我一直紧盯着三叔杀猪，完全没看到有黑烟，更别提那烟盯着人看。

我刚准备回头问问强子和三叔，阿婷突然拉紧我的袖子，“可能，可能是我看迷糊了眼，说出来之后心里好多了。没事了，没事了。谢谢哥。”

我看着她，最终没有出声。

阿婷小时候掉过水，起来后发了一场重烧，迟迟不好。村里请了神婆来看，人说这是丢了一魂。后来给她喂了符水，连着三个夜里在河边叫魂，这才慢慢好转。

或许可能是因为这件事之后，她可以看到一些东⻄，但是我好歹读了大学，不是很信这些玩意儿。我想这应该就是看花了眼，也便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三叔死了。

一大早从娘家刚回的三嫂一直敲⻔，⻅没人应声，就叫村里的人帮忙把锁撬开。推开屋里的⻔后发现三叔死了。

据说三叔的死法很诡异，两腿屈跪在地上，两只脚却呈交叉式，上半身用双肘撑 着，两只手腕紧紧扣在一起，就好像有无形的绳子捆住他，按倒在地上。

他双目紧闭对视着大⻔，眼睛里流出血。血已经干涸，地上留着两摊紫红色的印子，透着一股子铁锈味。

听说三嫂直接晕过去了，强子哭天抢地，本是过年的喜庆日子，却要过上白事。

三叔去世的事情很快传开，村子里一片沸腾，都为三叔的突然离世感到震惊。

村里的老人说，万物都有灵，三叔杀了太多的猪，损了阳寿遭报应了。

可我知道，是坏规矩了。

阿婷说的话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看到有个黑烟从猪身上冒出来，变成一双眼盯着三叔。”

这是真的。

我看到强子衣⻆碰到香，把烟灭了。

这也是真的。

霎时间我感到一阵冰凉顺着脑后勺往下窜————是我害死了三叔!

可耻的是，我的内心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没有人知道是我害的。

这股庆幸让我恶心，我甚至不敢踏出屋外一步，我害怕⻅到三婶，害怕看到她哭肿的眼睛，害怕面对强子。

我大病了，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凄厉的嘶叫，有双眼睛冥冥之中注视着我。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想祂应该也看到我了吧。

5. 结尾

等我恢复好身子，年已经过完了。我烧的迷迷糊糊，零星记着点什么。

没有打任何招呼，我收拾好行李回去了。

从此我再也没碰过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