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四楼掉下来的人

在我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它已经不成立了。因为人死了。尸体,就不是人了。

我们可以说:一个写作业的人,一个吃水果的人,一个快乐的人……因为他们还活着,确实是人。

“一个从四楼掉下来的人”,非要让这个偏正短语成立,那也是在人飞出窗口,身体还未接触地面时,那短短的……四层楼的话,顶多一秒钟吧。或许还有落地后一小段时间。你看,这十个字的短语,生命短暂得不可思议:诞生于人的脚脱离第四层楼的窗台之际,结束于那双脚再次触碰地面之时。它,和它所描述的那个人,不管情不情愿,都生死相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很不幸,救护车来时,人已经死了。否则,这个降生于一次意外的十字短语,可能会一直活到我写下这篇文章,甚至,还可以再活几个月、几年、几十年。而现在,它还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就随它的母亲一起,呱呱坠地,摔死了。

所以你现在看到的,“一个从四楼掉下来的人”,这十个字,只是它的尸体。

另外,一个XX的人,一般这样的文章,都带点儿为人树碑立传的意思,于此文实不般配。其一,我一丁点都不了解这个,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种创造出这个标题,又和它一起死掉的人。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其二,从小我们就会写:一位可敬的清洁工,一位兢兢业业的老师,一个乐于助人的同学,一个“可爱”的爸爸。总之,我们写“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与他们相比,“一个从四楼掉下来的人”,呵!简直是黑色幽默了。

但我不想换标题。就让它安安静静躺在第一行吧。双目紧闭,嘴唇青乌,面色苍白,少了几个写着“奠”的花圈。我们一天要吐出来那么多句话,说完便弃置身后扬长而去,任其灰飞烟灭,连个骨灰盒都没有。这个已经死掉的十字短语,再不写出来,也要腐烂了。不如拿这篇文章做它的棺材。

一个从四楼掉下来的人,砸到简易房棚顶,骨骨碌碌,顺着蓝色的波浪状铁皮滚落地。刚洗完澡的我用手机外放着摇滚,正准备剥一个橘子,被那钝实的“嗵”一声,拉到了阳台。铁皮顶上有一根拖把,不,它应该不会砸得那么响。顺着几个人的目光,瞥见:T恤,短裤,帆布鞋,大概是个女人,侧躺,一动不动,头勾胸前,脸的一边压着地,双腿蜷曲,像是在小心地避开地上什么东西,一直沉默着。有点惊诧,就是这个像被狂风扯倒的细树干一样,无法再动一下呻吟一声的人,几分钟之前,她的后脑勺、腰、屁股、腿、脚后跟,竟和铁皮棚顶齐心协力碰撞出了巨大动静,引来众人围观。一时间惊呼四起,我们对她(或已经是它)指指点点。

在第一时间向室友通告了这件事后,我回屋,关掉了手机里的音乐。也许还应该做点什么,但我没多想,跟着室友又挤上了阳台。

不断有人从各个地方冒出,像蜜蜂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采蜜。都是先盯一眼地上那个生物,接着就约定好似的朝楼上望,好像那里还有人要往下跳,好像楼上写着这个人掉下来的原因,好像他们是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的福尔摩斯。

我站在他们身后的楼上,也抬头看,这是一栋酒店大楼的背面。从女人的落地点垂直地往上瞧,每一层的窗户都开着,大约是杂物间,静静地往外淌着昏黄的光,像是楼流血的伤口,血液浑浊,正如这栋酒店里住的五教九流成分之杂。一切跟往常一样。其实以前我并没有注意过这楼,唯一介意的是它挡住了阳光。但此刻楼上太平静了,让人觉得,即使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也是比以往还要平静。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看了二十年电视的经验告诉我,应该马上打120.。但我没打算真的去拿手机。抱着“下面肯定有人已经打了”的想法,我一个个地扫过围观的人,带点儿“你们赶紧打120吧”的祈求。为什么我自己始终没打?连我也不明白。一方面,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报告这个事发地点,虽然就在寝室前面,但位于学校外部,而我对这个酒店的名字,以及这附近有什么显眼的招牌,都说不上来。但还有别的原因,很难说清楚,好像拨打120……令人羞耻?可笑?太书呆子?会出丑?总之大约是这些意思。因为该由酒店负责,不用我忙中添乱地帮倒忙。除此之外,拨打120,还被接通,这件只在电影见过的事,难道有一天还真地要我来做?这令人恐惧。就像以往从不敢在众人面前主动表现,我对做一只出头鸟有本能的逃避。如果因为说不清事发地点,耽误了时间,甚至还提供了错误信息,我会不会成为罪人?在当时,这些看起来都可能发生,只要我竟然还真打了120。

所幸,不止一个人掏出了手机。内疚不再折磨我。

那个生物,正好躺在用交通路障和绳子围起来的特定停车区域。好像是被围观者的目光和议论,才压得抬不起头。有人还在往楼上看,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对后来者低声地介绍情况,有人弯下腰,吃力地歪着头,想认出地上的人是谁。但大家都自觉地和她(它)保持着大于两米的距离。路障就像是专门为她(它)设置,而绳子成了警戒线。没有人走进去。就是踏进了一步,也马上被旁边的伙伴拽了出来。站在楼上看着,蓦然觉得不对劲,在想象中,似乎应该是一大群人围过去,止血的止血,摸脉搏的摸脉搏,大呼小叫的大呼小叫,七嘴八舌出建议的出建议,啧啧叹息的啧啧叹息。不管干嘛,一个从四楼掉下来的人,十分钟之后依然孤零零地蜷缩着,在现代文明社会,多少有点不正常。“警察呢?”“救护车呢?”室友叫个不迭,甚至还掏出了手机。“人家已经打电话啦!”我阻止他。其实我也不确定,说不定那些人只是在用手机拍照,然后发个朋友圈。但如果室友打了120,好像就会映衬出我的麻木。

这时有人在第五层楼的窗口探出头,往下大喊了一声:“没有!”下面一个穿西装的人,也立马大声回应,手比划着往楼上戳。武汉方言在高楼间回荡,大概是说去下一层看看。“这是在检查脚印,要弄清人是从哪一层跳下来的,她一定会在窗台上留下脚印。”我对室友解释,不知为何,第一反应她是跳楼自杀。不久从四楼窗口冒出了一个头,大叫:“有脚印!”“有脚印。”我迅速跟念了一遍,让室友听清。因刚才的话得到验证而愉快。楼下的人仰脸大喊:“别动现场!”又摆摆手。人们的目光都射向窗口。窗户大开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因为被这么多人注视不好意思。一刹那让人以为,是高楼把人吐了出来,此刻正张着血盆大口狞笑。

有车赶来了。闪烁的车灯在墙壁和地上打下不断变换的颜色。“是救护车来了吗?”近视的室友急促发问。“不,是警车。”随即便又陷入了沉默。看到警察也没有靠近地上的生物,只是站着看她(它),我如释重负。看来,让她(它)孤零零地躺着,不会被归结为社会冷漠。

已经有半个小时过去,救护车终于到了。一位白大褂蹲在那个生物面前,不慌不忙地带上听诊器。“怎么不赶紧抬去医院!担架呢?”室友嚷着。时间好像溜得飞快,只要稍有耽搁就会错过抢救时间。但呆站这里,眼巴巴地看医生做检查,又觉得时间挪动得很迟缓。每个人都屏息等着结果。白大褂站起来,把一沓纸交给身后的警察,咕哝着什么,警察在上面签了字。我们等着担架过来把人抬走,隐隐有些不安。果然,白大褂一上车,救护车便开走了。连掉头都没有掉。

围观的人慢慢走了。警察不知何时也消失了。“人就扔这儿了吗?”一个室友叹息着,另一个愤怒地嘟囔着,最后都回屋子里了。间或有零零散散的人站着看一会儿。地上的生物还在地上躺着,保持着我第一次看到她(它)的姿势。像是太累了在睡觉,侧躺的姿势睡觉很舒服,就是腿蜷着会有些难受,我一般是抻直了睡。十米开外,只有一辆警车停在那儿陪她(它)。我想起来上学期有个星期六早上,室友们还在睡觉,我去图书馆自习。校园里很静。走到八号宿舍那里,看到一个男生,身体朝下,趴在离宿舍楼大约一米远的地方,胳膊夹着,手心向上,头歪到一边。心头一惊,再看附近的树都缠上了警戒线。没人围观。已经猜到是跳楼自杀,我也没停脚,连在微信群里说一下的欲望都没有。那段时间,我自己情况也类似,就在前一天还想过自杀,也没觉得怎么惋惜。就觉得他这个姿势可能不舒服,睡觉时会胸闷得慌。这会儿,看着地上的她(它)孤零零的样子,虽然挺可怜的,但人死了也感受不到。况且我认定她也是自杀,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也回屋了。

橘子还在桌上放着。寝室异样地安静。我倒不想摆出一副沉痛的样子,三下五除二剥开橘子,填嘴里,真酸,就喜欢这种味道。母亲有次还嘀咕:“超市里那么青的橘子都摆出来,有人买吗?”可我却最喜欢吃酸橘子。心情因为一个橘子明亮起来,突然想到:以后每次吃橘子时,会不会都想到今天这事儿?

不愿再想,我和室友讨论起了她坠楼的原因。酒店坠楼,还是女性,我觉得可能和以往的有些案件类似,之前被灌醉,醒来后一时激愤选择跳楼。虽然看不出她的岁数。室友不信,争论了几句,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便作罢。不时有别寝室的同学过来串门,或是来打听消息,或是把我们目睹过的事再对着大家讲一遍。

再去阳台上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几个警察在拍照。其中一个带着白手套,托起死者的右手心,闪光灯闪过之后,又提起那条胳膊。尸体被不断摆弄着,让人感觉时刻都会跳起来阻止警察。最后,她(它)已经变成仰躺了。一条腿伸直,另一条折叠着立在地上。我午睡时经常用这个姿势。警察又掀起她(它)的T恤,腰那里露出一大片红色。很奇怪,腰部为什么会出血?几支手电筒照着尸体,白茫茫的光中,雨丝像银针纷纷扎到它身上。警察脱下白手套,扔到墙角,又离开了。

垃圾车那熟悉的轰鸣不知何时已经响起。酒店背后是垃圾站,每天晚上都有车专挑夜深人静时运垃圾,噪音吵得人睡不着。清洁工把垃圾桶固定在车尾铁板上,按动按扭,铁板缓缓转动,垃圾桶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倾斜,垃圾掉进车肚子里。忽然,一个蓝色垃圾桶径直摔到了地上,我吓得瞪大眼,头发全立起来,预感会目睹一个极为可怕的场景。但什么都没发生,垃圾桶只是倒在那里,没有摔破,连垃圾都没洒出来。清洁工慢悠悠地走过去,扶起桶,又放回车上。有菜汤之类的液体,从车肚子里拉稀一样泻到地上。隔老远都能闻见酸臭味。除了菜汤,地上全是一滩滩没清理干净的塑料袋、纸板、以及一些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边,地上还躺了一个人,或者说,已经是一具尸体。人都站着,清洁工铲着垃圾,保安叼着烟,司机在跟他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狗也用四条腿站着,翻扒着垃圾嗅来嗅去;野猫鬼鬼祟祟经过,也是四只腿站着;活着的都在站着;在地上的,都是垃圾之类的东西。

从下午到深夜,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老天爷的前列腺似乎出了毛病,尿频、尿不尽。一个秃顶男人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雨虽不大,仍然不想被淋湿,从地上那东西旁匆匆经过,也没看一眼。地面湿漉漉、脏兮兮的,浊黄的灯光下像刷了一层地沟油。它躺在地沟油上,一动不动,像生手炸出来的油条,成色斑驳,奇形怪状。我身上只围了条浴巾,一直在盯着它看。只是秋天,却觉得冰冷刺骨,阴风阵阵。以至于打了个冷战:难道是那鬼魂在埋怨我、报复我?搓搓胳膊,晃晃身子,我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恍惚间看到它的手动了一下。连尸体也受不了这凄风冷雨了吗?不,是幻觉,是我因眼睛晃动产生的幻觉。它(她)的亲属怎么还没来?我不愿再站在外面,马上回屋了。

我刷起了知乎,“你觉得你最冷静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北京有哪些适合凌晨两点以后坐一坐的地方?”“如何评价电影《爵迹》?”这些问题突然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热闹与我无关。我只是困惑,怎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无聊的人和事?我打开消息中心,竟然还有人邀请我回答“武汉大学有喜欢TFBOYS的男生吗?”这样的问题,疲倦到连骂一句都没兴致,叉掉了网页。室友们的情绪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大半,正在分食一包辣条。听他们咀嚼时发出的“啧啧”声,味道大概还不错。百无聊赖之下,又点开虎扑,这次,看到那些帖子的标题,我不再是冷漠,而是恶心了,像看到一只狗趴在另一只狗背上时的恶心,像看到宴会上觥筹交错笑脸相迎时的恶心。

我打算睡觉。一只蟑螂从鞋底钻出来,在地板上爬行,被我准确地一脚踩了上去。“我踩死了一只蟑螂!”我兴奋地对室友说。“Good job!”又踢了它的尸体一脚,竟然还动了一下。“还没死!”我叫着,又狠狠补上一脚。“好,现在死透了。”我满意地盯着它被踩出白浆的尸体。死透了。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死透了,她也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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