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大山里的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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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毕业,我就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这座大山。在高低起伏的绵绵青山下,崎岖不平的山路交叉铺陈着,滚烫的日头把路上的黄土晒得干瘪,我就跟着特意来接我的几位村民,像小孩子一样蹒跚地长途跋涉,落下的每一脚都是那样得实在。

“抱歉啊,老师,您姓——”

“——林,双木林。”

“哦哦,抱歉啊林老师,我们这儿的路是很不好走了。”

我摇了摇头,当下又觉得好笑,摇头的动作过于多余了,走在这样陡峭且杂草丛生的山路上,除了落脚之处,没人会去关注其他。

“没有,您太客气了,辛苦你们来接我,帮我搬行李——我的行李实在有点多了。”

毕竟是大山里,物资紧缺,交通又很不便利,所以我把能想到的、用得上的东西尽量都带上了。

“我们这儿的老师太缺了……”

他还没说完,走在我身后的让我叫他大柱的男人就接了上去:“我们这儿的老师一直都缺。”

“今年三月份走了两个老师,孩子们的学业一下子落下了,现在村里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庄老师,没法管这么多孩子。”又有一个人开了口,应该是走在最后面的叫陈奔的男人,大柱管他叫大奔,说好叫,朗朗上口。

大柱又接上了陈奔的话,这时他的喘气声急了些,不过也是,由于他是来接我的三个人中最强壮的,所以提的东西也是最多最重的:“庄老师人特好,年轻时候……那时庄老师大概多少岁啊?——”

“听我奶奶说的,也就二十多吧,大学刚毕业一两年的样子。”

“——对,差不多二十出头吧,后来一直没走。庄老师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

听完大柱的这番话,任谁都会对庄老师生出由衷的敬佩。我与庄老师素未谋面,而现在我特别想立刻见到他,见到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先生。

临近毕业时我选择去支教,很幸运地成功入选,身边不少朋友说,你真的要去支教吗?你吃得消吗?家里人也说,为什么选择去支教呢?大山里头,总是不太安全的,你还是一个人去,要是有同伴也就算了!朋友那边我并没有解释太多,我知道他们的关心也只是一时的,虽然的确出于真心,不过临近毕业那会兵荒马乱的,谁不是更多地投入到自己未来的发展上?——以至于我三天前出发前往支教之地时都没有几个朋友知道。但是对于家里人,我不得不把情况给他们说清楚,我说,还真不是一个人去的,不过我先去了,另外一个是同校不同专业的男生,开始不熟,知道支教的地点在一处之后,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天,现在也很熟了。我还说,那个男生人高马大的,有他在你们就放心吧,再说村里什么情况,学校都了解清楚了,而且就算信号不太好,打打电话也不成问题,我会一直跟你们保持联系,你们就放心吧!

我认定的道路一般来说,没有人能把它前进的方向给我挪到另一边去,我的家人深知这点,因此并没再说太多,只是出发的当天,他们还是忍不住流了些泪,一是确实放心不下我,怕我遇到危险,也怕我吃尽苦头;二是要很久都见不到我,只能通过手机视频——如果信号足够打视频电话的话。

我转身进候机楼的安检口的背影很潇洒,目视前方,已经看到了大山里一张张可爱的围在我身旁的稚嫩的脸庞,然而现在真实置身于把脑海中的幻象丢到地上和着泥土滚了几圈之后的场景中,内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紧张之情。

我想象之中,村里的房屋虽然又小又破,但缝缝补补之后吧,尚且也能遮风挡雨,不成想,村中大多矮小的屋子的顶部总有大大小小的空白,阳光也好雨水也罢,显然可以畅通无阻地流进屋内,虽然也见到了努力补全的痕迹,可是碎裂开来的砖砖瓦瓦的力量还是太小了;此外,墙壁斑驳,黄土干硬,弹珠一般大小的洞有时候能密集地堆叠成一个不小的圈。

我很感慨——莫名地,在我将这一间又一间破败的房屋看过去后,紧张之情也在这过程中逐渐消失,直到完全不见。

我更加找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意义。

一只萤火虫在黑洞洞的夏夜独自闯荡于原野上的杂草之间,等待着另一只原本应该同行的萤火虫的到来。在某丛杂草中,这只萤火虫还寻得了一位垂垂老矣但光芒耀眼的前辈,它看到前辈的身边飘着朵朵小红花,它感叹了一句:“我不是孤单的,我也并不会孤单。”


他们为我——也是为还未到来的许老师准备的房屋,比起他们自己住的,要好上太多,至少,除了窗户,阳光没法进来,除非我们愿意;雨水更没法踏进室内一步。

坐北朝南的房间给了我,床铺就靠在窗边,能看到午后慵懒却不减炽热的阳光挥洒在崭新的床垫上。地上放着一台老式的风扇,虽然老,但是很干净,一看就知道,不知道哪个人在我来之前,就把它清洗了一遍又一遍。

我想说声谢谢,也不知道该对谁说。来到村里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听到无数人对我说“谢谢”,我看到他们的脸上布满了超越年纪的皱纹,但皱纹里盛放的,是对我这位新来的老师深深的敬意,也是对我这个他们口中的小姑娘的诚挚的爱意。

我也把村里的小孩见全了。村子很小,小孩子玩闹的时候就聚集在一个小广场上,广场最前方有一个很大的香炉,香炉里竖立一堆高低参差不齐的立香,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个微微躬身对着香炉朝拜的身影;广场后端则是一个小庙,小庙从里到外都很干净,庙上的红漆很新,没有脱落的痕迹,庙里放着村民的信仰。

我是来到村里的第二天的傍晚去的小广场,看到了一群可爱的孩子,年龄不一,但相处得和谐融洽。看到我时,他们接连着停下玩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原地,有的脸上是疑惑的神情,疑惑之后有难以掩抑的欣喜;有的从始至终咧着嘴笑;还有的交头接耳,说了什么,我却是没法听清楚。

微风吹动他们的衣摆。

我朝他们轻轻一笑,我说:“小朋友们,大家好呀,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姓林。”

他们左顾右盼了几秒,其中有一个怯生生地说了句:“林……林老师好。”于是,怯生生的、并不整齐但格外动听的“林老师好”便声声落在我的耳边。

我说:“诶,小朋友们好,很高兴见到你们哦。”

之后我就走了,怕自己影响他们玩乐。离开小广场的时候,我边走边琢磨,我今天应当给他们留下了还算不错的第一印象吧。我多希望我天生就招小孩子们的喜欢。

后来真正跟他们朝夕相处后,我终于确信我给他们留下了足够好的第一印象,以至于他们总愿意开许老师的玩笑,且毫无理由地站在我的“阵营”。

许老师来了之后,我招呼他和我一同去见见庄老师。在来的路上,他应当也从接他的村民口中听闻了庄老师的“传说”,因此不必我多说,他对庄老师的敬重也让他迫不及待想去拜访一二。

“庄老师把一生奉献给大山。”走在路上的许老师这样说。

我跟着补充了几个字:“——大山深处的小朋友们。”

他听了之后,对我笑了一笑。

庄老师的头发已经花白,脚步却仍旧稳健,他的慈祥是蕴藏在周身散发着的气息之中的,不用开口,我们就能感受到他的亲切。

庄老师对待我们就像对待村里的小孩子一样,他说:“我都六十出头了,你们在我眼里,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只有一点可以看出我们并不全然算是“小孩子”,那就是他给我们泡上了茶——小朋友们可不愿意喝这带着点苦涩的东西。

“刚来的时候,我们就听说了您。”

“羞愧啊,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村民们都太抬举我了,老爱把我所谓的‘事迹’到处说,每批来的教师,没有一个没听说过我的……实在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不,哪能不好意思?我们都很尊敬您!”

“没什么好尊敬的,不过是一个选择罢了,像我这样的人也多了去了。”

“但究竟还是不多。”

我们东聊西聊的,也不爱在虽是真心话却显得更像场面话的方向走去,而是改道换航,渐渐的竟聊到彼此的家里人去了。

谈及一开始我选择过来时家里人的不理解,庄老师也颇为感叹,他说:“当初我家里人何尝不是这样说的,可是——”他顿了顿,喝了口茶,茶的清香荡漾进他澄澈的双眼,“谁让我就愿意呢。”

“谁让我就愿意呢”,轻飘飘的几个字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原本我作为“林老师”留在村子里的时间为两年,可能是因为这几个字,我又多待了一年,但终究还是回去了。我还记得那时刚用染发剂把白发染黑的庄老师,稳稳地立在村口——一年前我还站在他的旁边,同他一起把许老师送走,一年后,他的身边站着的,是我最初来村子之时接我的其中一个村民,叫大柱。庄老师那时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得和蔼,以及坚定。


我以为三年的时间应该挺漫长的,没想到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深刻的记忆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很多,一幕一幕在脑中播放,每一幕都那么清晰,可是这些记忆中,正因为带上了那么多幸福的色彩,所以离别的泪水就愈加灼眼,一滴滴落在三年村中生活的记忆的画布上,把还未干透的颜料晕染开来。

我记得小朋友们的笑容,那不掺杂一丝杂质的,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有他们眼里对知识的渴望。他们的渴望幻化成一只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纷纷扑入代代相传的破旧卷边的课本里。

人们说,我们——教师——是知识的传授者,而此时,我觉得我们更像是魔术师,手里的课本成了一顶黑色的礼帽,钻进礼帽的一只只白鸽出来时却成了一朵朵鲜艳的小红花,有趣的是,小红花们还保留着白鸽飞翔的特质,带着小朋友们一同向大山外飞去。

许老师离开的那一年里,有三位年轻的老师来到这座大山里,村里也有不少小朋友到了学习的年纪,于是欢天喜地地扑进了新来的老师们的怀抱里。

我离开的那一年,母校又有一位刚毕业的校友,就像三年前的我一样,大包小包地深入山中,来到那个小村子,见到脚步迟缓了些许的庄老师,见到仍然年轻的其他三位老师,听到村民们的声声感谢,抚摸过一个个可爱的小脑瓜。

我后来在家附近的一所学校里当老师,还是教的小学生,在不同年级间流转,不过不论孩子们是在一年级的欢快里,还是在六年级的沉思中,我总爱用雕刻着小红花的印章,把鲜艳的小红花一朵一朵地印在他们的本子上,也可以是他们的手背上——

仿佛又看到大山里的小朋友们;仿佛他们就坐在这样设施齐全的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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