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末的一个早晨,跟往常一样,学校工作有序地进行着。但是上第二节课的时候,随着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一切安宁便被打破了。
教学楼上所有的师生都伸着头看向外面。校园里突兀地放着一辆警车,警察简单地跟领导打过招呼,直奔一位女老师的办公室……
瞬间人心惶惶,老师们虽然还在努力地维持着课堂尊严,但显然,所有人的心都乱了。
惶惶熬到放学,学生们比往常更加安静地离开学校。老师们却都无心吃饭,一边相互使着眼色,一边悄悄张望着。
原来,有人举报那位老师向学生传播FLG,公安局来查案了。
阴云立刻席卷了每个人的心头,这位同事,平日尚算亲切,又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儿呢?再说,平常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会一点苗头都没发现?还有,如此一个封闭的乡村学校,怎么会和骇人听闻的FLG扯得上呢?
所有老师这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很潦草。警察搜查了这位老师的办公室,把她所带班级学生的书本作业也收了起来。后来又带着这位老师去了她家里搜查。
据说确实搜出了一些宣传的磁带、书籍。到黄昏的时候,我和几位同事静静地坐在其他的办公室里,透过窗玻璃,看到这位老师的丈夫也回来了,他抱着年仅五岁的女儿,身形在夕阳下显得单薄、无助,我们一起目送这位老师被警察带上了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我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晃了晃。警车呼啸而去,夕阳把他和女儿的身影拖得绵长……
一串泪水就那么不经意地从眼眶滑落,此刻没有立场,不分好坏,有的,只是对一个同事,一个孩子,一个家庭的同情。
“FLG”事件就像个恶性病毒,迅速蔓延,传播的势头无法控制。
那晚我奉领导的命令去整理收上来的学生书本。凡是有宣传内容的地方,一律撕毁,不能让FLG病毒继续传播下去。
我开始一页一页的翻看学生的书本,确实有很多内容是传播FLG的。在学生书本前几页,内容还是惩恶扬善,但是越往后翻,攻击我党、抨击社会的反动内容就显现出来了……
尤记得一个学生交代:这位老师曾经威胁他们集体退团,如果赶她规定的时间,不写退团申请书的话,她一施法,学生走不到旗台跟前就会倒下。她甚至威胁学生,不许告诉父母和老师,否则让他们全家都遭遇灾祸。
我可怜的学生,年龄尚小,尽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是也害怕家人遭遇灾祸,所以就成了不法分子利用的棋子。怪不得这么久,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却一点音讯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县因为这次事件火了,受到了省市领导的关注;我们学校也因为这个事件火了,受到了县局领导的关注;我们学校的教师也火了,受到了全县人民的关注……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几乎天天都有上面的领导来开会训话,最多的一天三四趟不止。领导训完话走了,我们就得写反思,写体会。一霎时,似乎全校的老师学生都受到了FLG的毒害,领导下决心要彻查余毒,我们只好配合。
更严重的,学校领导班子被连锅端,因为犯了失察之罪。
上面派了新的领导班子来,新领导来了以后,苦于应付上面的检查,言语当中,便暗含着对底下坐着的人的含沙射影,似乎我们都成了FLG的传播者了。我心里暗笑:大概用不了多久,你们,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果不其然,一学期没下去。来这所学校的人,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在别人眼里,多多少少都被FLG污染过,出门就会遭受非议。
我们就像瘟疫一样被人们躲着,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大家气愤不已,昔日对于那位传播FLG的老师以及家人的一点点同情,全部化成了怨恨——修养好的老师不说话,暗暗地埋怨;脾气暴躁一点的,就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那一点点的同事情谊,那一些些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在各自的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学校本是教学为上,所有的事情都要为教学让步。然而出了这件事后,教学似乎变得不再重要。这一方净土,成了各个政治家们竞相表现自己的舞台,成了他们邀功请赏作秀的筹码。可怜我们这些普通教师,尽管无辜,却不得不遭受池鱼之殃。
新的领导班子在这里干满一年,领导们感念他们“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仗义,调回去继续高升;再分配一波新的领导班子来,熬满时间再调走,于是我所在的这所学校,成了领导们晋升的跳板。可怜这里的孩子们,一届又一届,无处可调,他们的初中生涯,总共才只有短短的三年,一旦荒废了,谁来买单?
我们这些本土老师,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只有苦苦的熬着。但是感觉这种失了教育本真的所谓教育,如同吞了一只蛤蟆,哽在喉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两年以后,那位昔日犯了罪的同事,坐完牢被释放回来了。原单位工作,公职继续,只是由一线下到后勤,不许再上讲台了。前两年停发的工资,也一并补上。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特殊的日子,还有一些领导专门来关怀。也是因为她,我见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领导、大大领导。
造化真是弄人。原来觉得大的不得了的事儿,连当事人也只是小受惩罚。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连带者,惩罚还远远没有结束。
熬了大概两三年,国家为了教育资源的有效利用,提出了“撤点并校”的政策。
这所苟延残喘的学校,成了第一个被撤并的对象。
我们带着学生一起,被合并到了最近的乡镇学校。我,又回到了我的母校。
再回到母校的时候,一切似乎大不如前。我敏感地感觉到,出走几年,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
虽然大部分同事都还是熟面孔,领导也没有变。但是大家的心似乎变了。
当年,初上讲台的我心思单纯,一心一意干好自己的工作,自然受到领导的青睐。然而今天,我却是作为投靠者,带着我的残兵败将回来。我的学生们,经过几年的荒废,成绩确实不如本校的学生;我的同事们,遭遇这些年的打击,锐气渐减,不如本校的老师用着顺手。我们在这里,成了不速之客,寄人篱下的感觉,一日胜似一日。
一学期下来,被迫辍学的学生有五六十人,临时借调的老师也有好多。
到了第二学期末, 大部分老师,包括我,也想了想办法,调走了。
那一个乡连续四五届的学生,都因为这场政治事件遭殃,然而没有人为他们鸣不平。我不知道,“撤点并校”后来因不符合农村实际,给学生和家长造成不便而被取消。但是那些已经撤了的学校,那些已经遭受不便的学生和家长,谁又来为他们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