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今日头条”,ID:随风静水,文责自负。
倘若有人说她是一棵树,多数人会说她是疯子,恰如鲁迅笔下的“狂人”,说着“吃人被人吃”的呓语。韩国作家韩江的小说《素食者》,我们不能把它当故事来读,也如读卡夫卡的《变形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倘若读者把《素食者》当作故事来读,肯定会失望。《素食者》迥异于以讲故事为主、以人物推动情节的传统小说,当然里面也有故事、人物,情节非常简单,作者不过是借故事的影子,让读者看到故事下隐含的种种问题,引发读者去思考。
这不是一本可以轻松读下去的书,就如我们看一幅以黑色为主的抽象画,起初不觉得美,大面积的黑色,令人压抑,但从抽象的线条、图案中,仿佛看到有一条连接事物和世界无形的线,促使你看下去、看下去,看到我们司空见惯多彩世界的底色,看到合理性中的不合理,看到我们习以为常却暗含的种种问题……作家提出问题,但不解决问题,却不会让读者彻底绝望,画面上依然有点点亮色,虽说熹微。 艺术家所表现的仍然是真实的世界,只是用了抽象的手法。“素食者”不过是隐喻。
韩江的获奖,与她作品的“世界性”无不关系,人性的共振共鸣才能跨越国界、种族。尽管她以韩国为背景,却超越了种族、国界;写的是异类人,然而人本质上的孤独,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疏离、冷漠,冲突与侵犯,对温暖的渴望是相通的。从韩江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读到渺小、孤独又独立的自己。
《素食者》:黑夜行走的孤独者
《素食者》由《素食者》《胎记》《树火》三个短篇小说组成,既相互独立又彼此相关。三篇小说的主人公皆为青年女子英惠,从她做了一个梦开始吃素到最后挣扎在死亡边上。三篇小说的叙述者不同,《素食者》由英惠的丈夫叙述,《胎记》由她的姐夫叙述,《树火》则是她的姐姐叙述,通篇很少有英惠的心理描写,却有不少梦境的描绘。透过与她亲近人的眼睛来看异类人的英惠,也是通过他人的眼睛,即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眼睛来看英惠。
从英惠丈夫的叙述中,可看出英惠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女人,不仅长相普通,其他方面也都相当普通,走在人群中旋即会被淹没。结婚五年,没有孩子。丈夫之所以娶她,恰因为她的普通。娶这样的女人不麻烦,简单,抑或,这也是部分男人的心理,丈夫则可以随心所欲干自己的事。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显然没有。爱,在这部书里是缺失的。英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忙一日三餐,在家做兼职,给插图配文字,补贴家用,早上送丈夫上班,晚上迎他回家。我们常常在影视剧中看到韩国、日本女人基本上是家庭主妇,她们的工作就是把丈夫、孩子照顾好,也许,多数传统女性是这样,现在大部分女性在职场上也同男人一样打拼,但英惠不是,她是一个家庭妇女,虽也挣钱补贴家用,但丈夫才是主力,夫妻之间是不平等的,更勿说尊重妻子。
英惠真是丈夫眼里那个普通、温良,什么都不在意,毫无个性的女人吗?在未吃素之前,英惠唯有一点特别,不喜欢戴胸罩。她说自己难以忍受胸罩紧勒着乳房。从这点至少可以看出,英惠不愿受羁绊,崇尚自由。然而,仅这一点,丈夫不喜欢,女人们看不惯。另类在社会上是不被接受的,不允许不从众的人,哪怕小到不戴胸罩,更勿说不吃肉。
英惠不吃肉,只因做了一个梦。既不是信仰也不是为了养生,或者环保,令她丈夫、周围人不解。没人关心她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她怪异。
作者在书中描述了英惠的梦:在一片黑暗的森林中,英惠迷路了,被恐惧与寒冷包围,无意中闯入到处都挂着肉块的地方,她扒开眼前数不尽的肉块向前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对面的出口。待她逃出去后,见到一片美丽、明亮灿烂光景的森林时,她却害怕,只因先前吃了一块肉弄得浑身是血,只好躲到一棵树的后面。她无法忘记用牙齿咀嚼生肉时的口感,还有地面的血坑里映照出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张脸和眼神。
这个梦里,出现了书中两个重要的意象:肉与树,即动物性与植物性。吃肉,让英惠感到恐怖;大树,令她有了安全感。
英惠从梦中得到启示:“是肉,因为我摄入了太多的肉。没错,那些生命以某种形式留在了我的心灵深处。虽然血肉被消化,遍布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残渣被排出体外,但那些生命的本质仍然残留在那里。”这些残留,像阴影一样笼罩着她,让她感到被黑暗包围,渴望逃离这种黑暗,却一直在黑夜中行走。
英惠扔掉家里所有的肉,不仅自己吃素,也不给丈夫烹饪肉类食物,拒绝与丈夫做爱,说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肉味。吃肉即动物性,代表暴力,英惠拒绝吃肉,不愿成为动物人,拒绝暴力。
丈夫带英惠参加上司的家宴。英惠不戴胸罩与吃素,让她丈夫尴尬,令他人不解。柔弱、毫无光彩的英惠坐在一大群吃肉的人中,看着他们吃了肉油光锃亮的嘴,像站在尘世之外,看一群凡尘俗人,与己无关,她是那样安静、孤独。
他们说:“吃肉是人类的本性,吃素等于是违背本能,显然是有违常理的。”这便是众人对吃素者的看法,对另类人的看法。似乎只有从众才符合常理,另类人、边缘人很难被社会所容,尤其像英惠这种没有社会地位的家庭妇女,又处在男尊女卑的国度。
英惠的反抗是无声、彻底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在黑夜中行走,默默挣扎。她的丈夫看到英惠决绝的态度,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打不倒英惠,于是搬来救兵,招来英惠的亲人联合打压。他分别给英惠的母亲、姐姐打电话,英惠的娘家人皆竭力反对她吃素,大家轮番劝说,无果,大男子主义的岳父居然对女婿说:“对不起。”似乎英惠的吃素是一件伤风败俗、万恶不赦的事,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女性从属的社会地位。
小说的高潮在英惠娘家的家宴上。英惠的姐姐刚买了新房,一大家人来恭贺新房,丈夫想趁此机会让大家来对抗英惠。首先,姐姐看到妹妹没戴胸罩进行劝说,以失败告终。家宴上,母亲、姐姐、父亲,接二连三劝说,尤其是军人出身的父亲,从小被父亲打着长大的英惠没能屈服,软硬不吃,激怒了原本就暴力的父亲,一巴掌扇了过去。甚至不惜让叫儿子和女婿帮忙用武力强迫,把肉直接往英惠嘴里塞,英惠依然不屈服,又是狠狠一巴掌,英惠把被父亲强迫喂进嘴里的肉吐了出来,旋即拿起了餐桌上的水果刀割腕。
英惠被姐夫与丈夫送往医院抢救后,母亲依然做了黑山羊中药汤让英惠吃了补身体。母亲说,“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不也像鲁迅笔下的“狂人”,说着“吃人被人吃”的呓语。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吃肉、不吃人,就要被人吃,似乎唯有“动物人”才能生存。你想与世无争,做一个植物人,那就是离经叛道,众多吃肉的人岂能容你!暴力横行的社会,施暴的人以为自己在行使正义之道,认为这一切理当如此,而素食者才是不正常的,不把你拉进来,就把你撵走,不是逼疯就是逼死。英惠与“狂人”,似乎有着相同的命运。
书中有一个不可忽略的情节。英惠9岁那年被狗咬伤了腿,她父亲便用火将狗尾烧焦贴在她伤口处。把狗绑在摩托车后面,让狗跟着摩托车跑,活活让狗跑死,只因跑死的狗的狗肉更好吃。那只泛着白眼的狗的眼睛便深深印在英惠心上,而且还吃了那只跑死的狗的肉。可见,人类是多么暴力,更可怕的是,大家习以为常。英惠在做了促使她吃素的梦之后又做了很多梦,那些梦不断惊扰她,连5分钟的睡眠也无法维持,梦中总有一双闪着禽兽光的眼睛,还有一张张溃烂、流血的脸。英惠意识到:那眼睛又像是从自己身体里爬出来,那些面孔都源自内心,它们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浮现出来。
一双双禽兽般的眼睛、一张张溃烂、流血的脸,不正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冷漠,冲突与侵犯,彻骨的孤独与对温暖的渴望吗?英惠害怕自己的身体也伤害自己,相信只有乳房没有杀伤力,梦中的画面也为后面多次出现英惠裸露上身晒太阳作了铺垫。
当个体被社会边缘化、被周遭环境遗弃,只会更加无助、孤独。英惠只能在心中呐喊:“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没有人能够让我重新呼吸。”但她本能地要寻求安全感,让自己活下去,不被他人吃掉,不被自己伤害,唯有变成植物。
《素食者》最后的画面是英惠脱了上衣,赤裸着上身在医院喷水池边晒太阳。大家皆把她当作疯子,她却把自己当作一株植物,接受阳光的沐浴。她手里紧攥着一只掉了很多羽毛,留有捕食者咬噬牙印已死去的鸟。那只鸟寓意着英惠的命运吗?此篇小说就此结束,为每二篇《胎记》埋下伏笔。
木心道:“宗教是素的,艺术是荤的,宗教再华丽也是素,艺术再质朴也是荤”。素,也指善,宗教皆指引人向善,有着出世的超验;荤,俗世名利、人生情欲,也有打着艺术幌子的欺世盗名,而真正伟大的艺术须得在人世间历练,像悉达多一样历经名利、情欲的诱惑,回归到艺术的本真,看似荤,实则素。
世上少有“素食者”,多数“肉食者”做人做事没有底线,没有信仰,相信暴力,扮演“吃人被人吃”的角色,以为是顺应社会。韩江抛出“我们能否忍受暴力和美丽混淆的世界”的问题,抑或,这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这个在黑夜中孤独行走的先行者,为创造一个纯真世界戳开了一道缝隙,让我们依稀看到些微光亮。
《胎记》:黑夜开出的花
我是谁?我是心中的自己吗?是别人眼里的自己吗?我能做自己吗?抑或,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困惑。英惠想做自己,想远离暴力,但他人不让她做自己,亲人甚至对她施暴,把她当做疯子,也不让她做自己。
《素食者》第二篇“胎记”,由英惠的姐夫叙述。英惠的姐夫是一名艺术家,正面临着创作力枯竭,无意中听英惠的姐姐说,英惠臀部有一块绿色胎记,瞬间激起他创作的欲望与身体的欲望。
英惠的姐姐温柔、贤良,不是靠丈夫养活的家庭妇女,开着化妆品店,家里的收入几乎靠她。丈夫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简直不管家,妻子忙里忙外,还不怎么抱怨。丈夫也觉得妻子实在太好了 ,但妻子身上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偏离了他的喜好,而长相不如妻子的小姨子却让他感受到了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在第一篇《素食者》中,英惠丈夫却说,大姨子比英惠具有性吸引力,带鼻腔的声音都让他觉得性感。英惠在丈夫与姐夫的眼中截然不同,像母亲一般对待她的姐姐眼里又是另一番样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英惠呢?
英惠臀部的胎记让姐夫想进行人体手绘,在她的身体上画花朵,与另一位同样在身体画上花朵的男性交融,构成别具特色的影像艺术品。这种挥之不去的想法让他找到已离婚独居的英惠。花朵是美丽、娇柔,没有杀伤力的,英惠同意了。
在工作室,英惠赤裸身体,姐夫看到她臀部上方散发着淡绿色光的胎记。他从英惠后颈开始下笔,紫色和红色半开的花蕾在她的背后绽放开来,当花茎延伸到右侧臀部时,一朵紫色的花朵彻底绽放开来,在青色的胎记周围上了一层淡绿色,使得那如同花瓣般的胎记更为突出了。姐夫感到英惠年轻的身体是一种虚无,就像窗户照进的阳光。英惠此时似乎不是具体的人,真实的肉身,而是向着自然、向着植物转变。
姐夫制作完英惠身上画满花朵的艺术品,并不是很满意,他渴望全身画满花朵的男女缠绵在一起,肉体跟随直觉展现出各种姿势的画面。在他的游说下,年轻同事J答应充当模特。画满花朵的男女交合的画面才是他真正想拍的,遭到J的拒绝,但英惠并不排斥。她说自从身上画了那些花朵后,不再做恶梦了,同意这样做,只因J身上的花朵。
在英惠的认知中,她已不是动物人。作者借姐夫之口道出:“她应该是植物、动物、人类,抑或介于这三者之间的某种陌生的存在。”当看到与她同样浑身画满花朵的J时,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也是一朵花,渴望与另一朵花交融。花,那么美,那样柔弱,花与花之间是良善、慈悲、懂得,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丑陋、猜忌、残暴。然而,艺术家姐夫终究还是一个动物人,虽说他比英惠丈夫懂英惠,但依然停留于表面,不能理解她的渴求,反而利用了她的非同寻常。
艺术家姐夫为达到占有英惠的目的,让同为画家的初恋女友为自己的身上也画满花朵。姐夫满身的花朵让英惠误以为他们是同类,与他交合,是寻求安慰,欲摆脱一直让她恐怖的梦。
他们的身体缠绵在一起,作者写道:“展现出叠放在一起的花朵呢?又或者是花朵、禽兽和人类结合成一体呢?”这幅画相当抽象,两人的结合,没有一点爱,充满暴力。漆黑的夜里,梦中,一张张脸,每次都不一样。“有时候是熟悉的脸,有时候是陌生的脸,也有布满血迹的脸……有时候还会梦到腐败溃烂的脸。”
英惠以为不吃肉就不会做那些梦,然而,那一张张恐怖的脸依然钻进她的梦里。“所以……我终于知道了。那都是我肚子里的脸,都是从我肚子里浮现出来的脸。”
那些脸是什么?为什么英惠不吃肉了,那些脸还会出现?在这个充满暴力的世界,英惠成了素食者,不与动物人同类合污,然而,动物人不会放过她,越是亲近的人越要绑架她,试图把她拉回他们的队伍。她以为变成花就可以逃脱,花却太美丽、太娇柔了,这朵黑夜里开出的花是虚无,连自己也会伤害自己。那一张张腐败溃烂的脸,不也是寓意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冷漠、暴力,每个人都那么孤独,纵然变成花也无济于事。艺术家姐夫不过是画着花、披着花的动物人,给英惠是自己同类的假象,却深深伤害了她。
艺术家姐夫将两人画着花交合的画面用摄像机录了下来,以为是别具一格的艺术,却被自己的老婆,英惠的姐姐发现了。温柔、善良,最关心英惠,爱着丈夫、孩子,贤妻良母的姐姐,不能理解丈夫,更不能理解英惠,在她看来,丈夫是禽兽,英惠是疯子,禽兽侵犯疯子,她要把两个至亲的人送进精神病院,是对丈夫的惩罚,对妹妹的保护。姐姐的眼睛,也代表着我们普通人,在我们这些“正常人”的眼里,艺术家接近疯子,另类、异化人就是疯子。我们活在自我建构的正常世界,我们习以为常吃肉,对他人施暴被他人施暴,习惯在黑夜里行走,而英惠偏要在黑夜里开出花来。
当姐夫发现妻子知道了他的行径,同多数出轨的丈夫一样惊慌失措,试图解释,不过是披着艺术家外衣的动物人,根本无法理解英惠,像禽兽一样吞噬了英惠。
再看当英惠看到姐姐那一画面,“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那是毫无情感流露的空洞眼神,他第一次觉得她的眼睛跟孩子一样,那是一双只有孩子才可能拥有的、蕴含着一切,但同时又清空了所有的眼睛。不,或许那是在成为孩子以前,未曾接纳过任何事物的眼睛。”
英惠并不因与姐夫交合为耻,也不会在两人发生关系后看到姐姐尴尬。作为正常人的姐姐认为她就是一个疯子。在我们这些正常人眼里呢?如果我们不认为她是疯子,似乎我们就不正常。如同孩子般的眼睛,与阳光和风交媾的英惠,就是植物人,不懂动物人的世界,与姐夫的交合,就像与阳光和风一样。
《胎记》的最后,姐姐把丈夫和英惠送进了精神病院。温柔、娴淑的姐姐施展了最大的暴力,这朵黑夜里开出的花凋零了,等待她的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树火》:黑夜之树
英惠不吃肉,别的东西也渐渐不吃了,只要阳光和水,姐姐要让她的肉身活下去,医院的医生、护士同样如此。
“……我为什么不能死?”英惠发出这样的呐喊,她没有死的权力,只能活下去,像动物一样活着,必须吃东西,而不是像植物一样,只需要阳光和水,因为所有人皆为动物。英惠只想做自己,做不了自己就去死,然而,连死也不行,但她绝不苟活。
《树火》由姐姐叙述。姐姐把丈夫和英惠送进精神病院,丈夫经过一番周折出去了,也与姐姐脱离了关系,英惠却留在了精神病院。
在首尔郊区的精神病院,英惠失踪了。姐姐仁惠听到精神病院护士打来电话,并不是很着急。父母已不管英惠,兄弟也不再联系,唯有姐姐作为唯一的监护人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每个月来看她一次。听到英惠失踪的消息时,仁惠5岁的儿子正发着高烧,疲惫不堪的她总算听到找到英惠的消息。
“发现英惠时,她就跟一棵被雨淋湿的大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英惠愿意待在医院,因为那里有许多树。在《胎记》中她试图变成花,最终还是凋零了,在《树火》中,她要成为一棵树,一棵坚不可摧的大树,不怕被人施暴,要做自己,哪怕彻底燃烧。英惠的失踪,只因她在寻找自己,当看到被大雨淋湿的大树依然岿然不动时,终于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素食者》出现了很多梦境,大都是英惠的梦,在《树火》中有了姐姐的梦。
“睡梦中她看到了像灵魂一样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树林。黑色的雨水,黑色的树林,被大雨淋湿的灰白色的病人服,湿漉漉的头发,漆黑的山坡,英惠跟鬼一样站在那里与黑暗和雨水融为一体。”
很像一幅以大面积黑色为背景的抽象画,英惠穿着灰白色病人服的小小身躯与偌大的树林、漆黑的山坡、巨大的树木、黑色的雨水交织在一起,以一己之力对抗暴力横行的社会。
姐姐比英惠大4岁,从小像母亲一样待她,是唯一真正关心英惠的人,却不懂她。“不论何时大家都很难读懂英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有时她甚至觉得英惠就跟陌生人一样。”
姐姐到医院看望英惠的途中,作者穿插了对姐夫的描写。在《胎记》中对姐夫的过往交代很少,这里叙述了姐姐与姐夫认识的过程。《素食者》与《胎记》主要描写英惠,在《树火》中,姐姐占据了不少篇幅,与英惠形成对比与映衬。
姐姐从外地只身一人到首尔打拼,非常辛苦,疲惫的她遇到落魄的艺术家姐夫,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让他们走到一起。她想帮助他,哪怕他从事着赚不了钱的工作。丈夫离开后,她才醒悟到自己迫切想要从疲惫中拯救出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努力工作,尽心照顾家人,她是别人眼里的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姐姐,唯独没有做自己。
对艺术一无所知的仁惠一点不懂丈夫。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那些看似与创作内容毫无关联的飞行场面,让她感到很困惑。如此美丽、温柔、贤惠的她却不能得到丈夫的爱,而看上去沉默寡言,长相也不如她的英惠却吸引了丈夫。在《素食者》中,作者通过英惠丈夫之口道出英惠爱看哲学方面的书,兼职也是给漫画配文字,抑或,恰是这样的艺术气质吸引了艺术家姐夫,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会对我们司空见惯的生活产生疑问,不愿过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子,想活得自我,想做成自己。因而,在姐姐眼里,英惠是自私的。然而,又恰是姐姐这样的好人,采取了最暴力的手段,将妹妹送到精神病院。
姐姐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是“正常人”,是常人眼里的好人。睡梦中她听到了英惠的声音:“姐,我倒立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叶子,手掌会生出树根……扎进土里,不停地、不断地……嗯,胯下就要绽放出花朵了,所以我会打开双腿,彻底打开……”这样的声音却让她生出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厌恶感。姐姐一直在付出,为父母、为家庭、为妹妹,除了身心疲惫,又有谁理解她,她又得到了什么?
医院窗前那棵树龄高达四百年以上的古木让她产生从未有过的思考:“晴天时,那棵树会伸展开茂盛的枝叶反射阳光,像是在对她诉说什么。但在这种雨天里,它却看上去像一个少言寡语、把想说的话都憋进了肚子里的人。大雨淋湿了树皮,渲染出近似傍晚的昏暗,枝头的树叶在风雨中默默地颤抖着。英惠犹如鬼魂般的样子与眼前的画面在她眼前相互重叠了。”
仁惠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试图理解丈夫和妹妹。妹妹与丈夫皆是沉默的人,英惠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树沉默而强大,尤其是在阴雨天,伫立在黑暗的森林中,保持着自己的坚韧与独立。而在晴天,有阳光的时候,她是想倾诉的,但周围没有懂她的人。英惠以花的姿态同身上画满花的姐夫交融,也是对光明、温暖、爱的渴求。姐夫真正爱的是那些捕捉到的画面,抑或是尚未拍摄过的画面。相对的孤独可以彼此取暖,绝对的孤独只能走向深渊。
仁惠的梦里有英惠的声音、下着黑雨的森林和自己那张眼里流着血的脸都跟碎片一样,一点一点在划破漫长的黑夜。这个梦隐喻着姐姐对这个习以为常的社会产生怀疑,对自己惯常的人生有了疑问,尝试一点一点靠近妹妹。
英惠在医院倒立,认为手足可伸到泥土里,像树一样长出叶子来。对姐姐道出了一句全书最耐人寻味的话:
“姐……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反过来,手足也跟世上所有的树一样。树,坚韧而独立,根根叶叶紧紧相系,树根伸入泥土越深长得越茂密,却需要阳光和水。手足,可以指兄弟姐妹,也可指世上所有远离暴力、崇尚自由、追求自我的人。倘若,所有人都像树一样,处在空气清新,阳光和水充沛的环境之中,这世上也就没有暴力了。
姐姐把英惠送进精神病院,看似保护,实则残忍、暴力。丈夫与英惠出了那种事,她在心底憎恨着妹妹,憎恨她放纵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她无法原谅妹妹的不负责任。英惠活得如此自我,令总是活在他人眼里,总是那么疲惫的姐姐心生嫉恨。
英惠从吃素到只喝水,晒太阳,因为树只需要阳光和水。医生与护士怎么可能让她不吃食物,他们的使命就是让病人活下去,而不管你是否愿意。在他们眼里,英惠就是一个疯子,疯子怎么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于是出现医生、护士强迫英惠进食,甚至不惜采用插胃管的强制手段。这是此篇的高潮,也是整部小说的高潮。
有谁会听英惠的声音:“他们总让我吃东西……我不想吃,可他们硬是逼着我吃。上次吃完我就吐了……昨天我刚吃完东西,他们就给我打安定剂。姐,我不想打那种针……你就让我出去吧。我讨厌待在这里。”
姐姐也只想让英惠的肉身活下去,劝她进食。英惠绝望了:
“……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
“没有人能理解我……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一样……他们根本不想理解我……他们只会给我吃药、打针。”
医生要给英惠插胃管,不让姐姐守在身边。英惠拼命挣扎,第一次摆脱了医生、护士的强行介入。撕心裂肺的哭喊让门外的姐姐心悸,当医生再次强行将胃管塞入英惠的鼻腔并宣告成功时,姐姐听到里面护士的尖叫声,不顾一切冲进去,只见鲜血正从胃管和英惠的嘴里喷涌而出,姐姐坚决让医生把胃管从英惠身体拔出。英惠誓死不屈从暴力,姐姐终于走向了妹妹。
那一瞬,姐姐不再仅关心英惠的肉体。妹妹与丈夫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孤独,甚至也想成为一棵树,倘若不是孩子,她也想像英惠一样。生活毫无意义,环境让人压抑,不安、疲惫、恐惧,也令姐姐想摆脱这一切,英惠的灵魂已超越了普通人,超越了自己。
“融化在雨水里……一切融化在雨水里……我要融入土壤。只有这么做,我才能萌芽新生。”姐姐把英惠抱在怀里,终于理解了妹妹。
“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姐姐不仅理解了英惠,连丈夫与妹妹画满花朵的身体交融也没有了色情,他们的肢体动作仿佛是为了从人体中解脱出来,如同藤蔓一般缠绵的画面恰是丈夫想捕捉的艺术。抑或,他们也是不甘愿做动物的同类人。
《树火》中多处出现树的意象,最后一处是“熊熊燃烧”的树木。“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英惠不惜燃烧自己,也是时代的清醒者、先行者。
尽管,整部小说像一幅以大面积黑色为背景的抽象画,结尾却有点点光亮。作者没把英惠写死,她不再是孤军奋战,姐姐理解了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英惠的誓死不屈,姐姐的觉醒,皆是向这个暴力横行的社会抗议,虽说,唯有些微光亮,但作者让我们相信,英惠会唤醒更多人的觉醒,那光会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