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致敬太宰治先生同名残篇
拿着三张缴费单走到了医院门口,空气中凝固着白色的雾霾,有点儿烟灰气,我望向住院部的大楼,高耸,低矮,阴冷,温暖,生硬,柔软,七院的下午,给我的竟然是这样一种矛盾的感觉。拖着脚步到三号楼的入院准备中心办理了住院手续,填写完一大堆告知单后,我终于在一双象牙色的浅跟鞋引导下走进了位于四号楼五楼开放病区的属于我的单人病房,不知道为何,特别想给那双鞋子跪下,一脚踢死我,说不定失眠就会好点儿。正经点吧,这可是严肃的小说开头,这间病房位于走廊的尽头,隔壁的房间门牌上写着“隔离区”三个字,我偷偷地向内窥探了一眼,一个面容哀愁的女人被绑坐在不锈钢座椅上神情恍惚地盯着蓝色的地面。
啊,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复制了偶像太宰治的人生。我在心里这样自嘲,从包里拿出那本《小丑之花》,写的是他年轻时和艺妓自杀未遂后住在精神病院时发生的故事,这部作品就是传世之作《人间失格》的雏形。这一次住院,我特地带了它。为的就是寻求那种书中的文学感觉。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是想获得新生代作家的荣誉吗?还是想借此赢得财富?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就老实交代吧,两个我都想要,而且是想要得都快要发疯了。”太宰在书中如是说。
或许,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写作吧?不过在这个狗叫几声都会被城管带走的时代,所谓作家正如明治时代的武士,在《禁刀令》下达之后,纷纷变成了无用的废物,终日饮酒乞食,沦为了谁都看不起的浪客,背着一把不能出鞘的剑,跑到旧货市场去卖,还要被贩子逼问多少钱一斤啊。“哦,您是一位作家吗?”像这样的问法,可不就是在骂人吗?这个时代,想要夸人就应该这么问:“大佬,请问您是做变装博主的嘛?”我拿出手机刷着令人作呕的短视频,就连那些画面都仿佛在嘲弄我。一个几分钟的视频居然有几千万点击量。我他妈写了几个月的小说只有一百个读者,这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九个还是哑巴,唯一让我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是那百分之一个问我“小哥哥写得好好,今晚有没有空”,加上联系方式以后鼓足勇气一个电话过去原来是一家女仆店的前台,还是男的,听声音就能想象那喉咙常年为劣质香烟所染,估计里面已经成了一块地道熏肉。“啊,好想死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空气说道。接受吧,接受现实吧,放弃文学写作吧。太宰治那个文学作家能够拥有三百万粉丝的旧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你就算把偶像的文字分毫不差地复活出来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用秽土转生把那三百万粉丝复活出来吗?
我丢掉了书,补了一颗碳酸锂缓释片,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我的境界必须比他高一点点,我应该追求的是我作品本身的完美,这种单纯几近于偏执的心愿要超过前面那些东西。有一天,我也会写出那样的作品,只要写出来,就可以安心去见太宰治大哥了。我把思绪拉回了这个小小的病房,这一次住院,一是为了治疗我自己的抑郁症,二是为了见到一个怪人,那是我的主治医生红老师提到过的一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患,听说他不听医生劝阻,总是偷偷用可乐吞服利培酮,而且经常大半夜坐在走廊里玩打火机——当然那个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着,只是个安定他情绪的玩具。此人在医院已经住了十年,完全没办法回归社会,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家人,和我一样有着严重的失眠症状,但因为早就没有了伤人行为——而且以现有的安眠类药物也拿他没辙——所以被医生特许偶尔可以在失眠的夜晚下楼散步。
我走到墙边,试图推开玻璃窗,却发现只能开到三分之一,积满了灰尘的轨道上都设计了卡扣,应该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自杀。我悻悻地望着窗外,远处的医院大楼楼顶平台铺陈着各种灰色系的通风管道,在一座石绿色的水塔边上,矗立着一颗巨大的美国红榆树,原本象征着独立,自由,可是在这里,那些坚硬的枝丫在没落的黄昏中叶片落尽,显得非常突兀。我把书包放在座椅上,铺开了带着“七院”褪色字样的条纹床褥,疲惫地躺在床上,小小的浅睡过后,逐渐听到门外一群老年病友唱着古怪的越剧,闲聊着晚上吃什么。真他妈烦啊。我用尽全力,从床上撑起来,走到了门外,一个狭隘却颇为明净的冰蓝色环形走廊两边暗藏着一间又一间团体病房,那些面色凝重,步履疲乏,浑身散发着病苦气息的老阿姨、老大爷,像一支不知道谁在指挥的七零八落的丧葬队伍,沿着这个环形走廊不断地做饭后踱步,一圈又二圈,三圈又四圈,仿佛永远都在历史的轮回中打转,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王大夫,搞什么呀!怎么就我一个年轻人?这还不得把人逼疯,怎么说也得安排几个漂亮妹子一起住院啊!”我烦躁地冲进了诊疗室,找到了我的主管医生。
“真可怜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红老师给你安排到了老年区,你就忍忍吧......呐,给你一个橙子,安慰下寂寞的小心灵。”他一边说话,鼻子神经质地抖动着,看起来很像在吃小零食的兔子。
“啊啊,太感谢了王大夫,可是,比起橙子,我想要妹子。”
“啊呀,你就乖乖地在房间里待着吧,没把你丢老年病房就不错了,就你一个人住单人间,这么好的待遇还要什么妹子,快去吧。准备洗漱,晚上七点半我们要来给你做监测。”他一边说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橙子,也不清洗,用小刀切开“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好吧,待会见。”我看着一滴一滴落到地面的橙汁,赶紧把头转了回去。
我趴在病床上,借着电量不足的冷白色床头灯,修改着自己的短篇小说《远行的海龟》,描写的是一个寂寞的男人来到一片盐度异常的海域,看到了一堆快要病死的海龟,它们趴在沙滩上形似礁石,有的已经被鸟类叼啄得只剩下留有四个孔洞的龟壳,一阵风吹过,这些空壳如同古怪的乐器,发出恐怖的回响,在这悲哀的歌声中,他出现幻觉变成了一只海龟沉入水下,发现海洋中竟是数量更加庞大的海龟群,他们流着鲜血,吐着脓水,不断地下沉。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我在床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它,反复推敲着细节。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渐暗,走廊里也安静了下来。王大夫和另一位女助手抱着一大堆仪器走了进来。
“你,你们要干嘛?这么多电线!妈呀,这是要上MECT吗?不会死人吧?”我惊叫一声缩到了床脚。
“放心啦。”一双看起来水分比橙子还要足的玉手掀开被子把电极片一个一个贴在我胸前、手臂、大腿两侧,动作温柔得无法拒绝。
“哎哎,别,我会害羞啦。”我忍不住要去拉被子。
“没什么,我其实是男的。”
“那我会害怕啦。”
“死不了,这点电量,除非你是草履虫。”
“草履虫?”
“是啊,单细胞生物,这个电量估计真的会死。”王大夫笃定地说。
“不行呀,你们这样我真的很害怕呀,这......别上电呀。”
“我们很善良的!电信号呀,收集你的电信号呀,通过这些,判断你的脑电波!”女助手笃定地说。
“真的假的呀,电信号?人的身体里真的有电信号?那么所谓灵魂呢?人不是有灵魂的吗?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去测量人的灵魂?”
房间里只有调试仪器的声音。
“喂,你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呀。帮帮忙哎!兄弟!你到底在讲什么啊。什么鬼啦!还灵魂......”
“不要信灵魂21克这种东西。”王大夫笃定地说。
“灵魂21克?”
“是啊,一个著名的科学假说,老早就被证伪了。”女助手笃定地说。
“难道人没有灵魂的嘛?”
“不对,我记得是23克。”
“啊呀,什么鬼啦,你到底严不严谨的,不要误导他好不好。”
“看来要回去查一下文献。”
根本就没人在听我说话,我看着周身被插满了奇奇怪怪的彩色电线,听着两人的奇谈怪论,“你们真有趣。”我佯装微笑说。
“不不,我们只是刚刚从隔壁出来而已。”他说。
“隔离区?”
“嗯。不是边上那个隔离区,是隔壁那幢楼的封闭院区。”
“他是我不是啊!”
“看出来了,话说小姐姐你是医生还是护士呀?”
“护士。”
“哦,将来必定成为护士长。”
“嘘,小点声,不要给领导听见嗷。不能被她听到我的王子野心。”
“王子野心?”
“狼子野心!”
“卧槽!轻点轻点,电流,电流啊!”
“啊呀,没事,还没有接通呢!”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在我的右手食指夹上了一个奇怪的钳子。
“难道说科学已经进化到如此地步?可以监测人类的大脑?”
“科学?这是什么垃圾科学啊!并不高级......啊。夹错了,换一个手。”
“也没有这么低级。喂,你太粗心了,人家还指望你当护士长。”
“话说,每天虐待病人,真的很开心吧。”我看到两个电极片又犹犹豫豫地接近了我的大脑,心里一阵紧张,“千,千万别插错求求了。”
“很开心啊,你也来吧。七院编外男护士。喂,老王,胶布,胶布拿过来。不是呀,是胶布,你拿的是什么呀。”
“老王?你们是情侣吗?”
“他是我师傅。”
“哦,看着很像情侣。”
“什么呀,我才不要和他这种人。整个神经病。”
“什么?你这样对未来的王主席说话?”他生气地说。
“王主席?”
“对呀,他一天到晚和我们说他要当王主席。”
在这场完全无法理解的漫长对话结束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和一台古怪的监测仪绑定在了一起,转个身都困难。
“别怕,晚上如果仪器出了问题,就按铃喊我们。不过,放心,来的肯定不是我,有可能是漂亮的护士小姐姐。既然你这么孤独,就给你安排上。”
“谢谢王主席。撒扬娜拉。”
“萨瓦迪卡。”
唉,这里的医生绝对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类啊。他们离开后,还不到九点,这可不是我的睡觉时间,侧躺在床上,房间内一片空寂,吞下了一粒安眠药,看着仪器上不断无声跳跃着的橙黄色灯珠,如同一堆躁动不安却很懂得陪伴的小精灵,倒也生出安心的感觉。我再次望向窗边,玻璃脏兮兮的,远处的红榆树隐没在了黑暗中,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今晚有出来散步吗,我胡思乱想着,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半夜,也记不清是几点,果然有一张非常漂亮的女孩的脸出现在了我的床头。
“哦嘞?”
“别动哦,好好睡觉。”
那是梦境吗?或许只是一次普通的查房而已。当晚我照样是辗转难眠,中途醒来多次,大约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为了再次见到这张脸,我故意按动了呼叫器。
“啊呀,干什么呀,这么着急......是不是你在按铃呀?好烦人,我们到点会来拆线的,得一个病床一个病床来不是吗?”一位满脸膨胀着不耐烦的睡意的中年护士,如同一条河豚鱼拖着脚步从外面浮来,看到我就是一顿抱怨。我心中一阵懊丧,但也不好发怒,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胸前那块摇摇欲坠的护士长工牌,一边毫无反抗之力地让她拆除我身上那些缠人的电线。
不知道是安眠药还是这个恼人的护士长,住院的第二日昏沉得厉害,因为监测前被涂上了奇怪的药剂,前额的头发粘结成了令人难受的块状。我走到卫生间无力地洗了一把脸,都不敢看镜中的自己,我总是不敢看自己,自惭形秽,是这样一种感觉。
吃过病区安排的早饭,那几颗干锅花菜僵得发黑,难以下咽,我坐在门口的就餐小桌上,无奈地看着那支丧葬队伍又开始咿咿呀呀地绕着走廊兜圈子,一圈,两圈,三圈,我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试图融入他们,然而那种老年气息实在是令我感到生理上的浑身刺痛。这个病房,死气沉沉的女人一言不发,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那个病房,一个老头僵卧在床上,简直是在等着护士收尸;迎面而来两个老太婆,一边叹气,一边讨论着消化道的问题。就这样漂吧,跟随着这条腐败的轮回之河,一圈,两圈,三圈,我也就这么沉下去算了。可是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我究竟为何会来到这里?难道此时此刻,我不应该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发表自己最新的文学见解吗?或者在一个作家云集的酒吧里,把自己最新的作品介绍给一群文学青年?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写不了。我走回了房间,无奈地等待夜晚的再次到来。
“王大夫,今晚我可以下楼吗,就一个小时,想去看望一个病友。”
“你在这里有病友?”
“是啊,说是看望,实际上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告诉你们吧,我是一个作家啦,偶尔写点七院的故事。”
当他们情侣二人再次走进房间,我忍不住说出了我的目的。
“这怎么行,我们有规定。”她说。
“没事,你去吧。出院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尽量早一点回来,到时候按铃,就说找王主席,我们会来的,反正也是通宵值班。”他说。
“什么鬼啦,那你多写点好的,别抹黑我们啊......”她瞪大了眼睛。
乘坐电梯到达住院部的一楼,外面是一片诡异的黑暗,那时候是几点呢?我一摸口袋,“糟糕,忘了带手机。”抬头一看,四栋大楼在黑暗中如同荒山般沉闷,早晨病人喧哗的中心花园,此时竟然像一片狭小的坟场被孤零零地挤在四座荒山脚下,一座干瘪的铜像在坟场中间突兀地矗立,周围不时有蝙蝠的影子掠过。虽然我知道那是七院创始人沈慕慈先生的雕像,可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犯怵。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手推车的声音,我猛地回头一看,白色的灯光下一个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虚幻身影朝我这边缓步走来,卡拉卡拉的车轮声搞得我全身发凉。我像猫一样绕到了一条密布着紫藤萝的走廊下。头顶那些去年夏天还开满着紫色小花的藤蔓,此时却尽数凋敝,铁网般的枝条上悬挂着僵坏的果子,密密麻麻,像是尸群。一阵阴风吹过,其中一个坠落到了地下。我蹲下来,伸手想要捡起它,它却随着风滚向了远处,我跟随着它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双枯瘦的脚,我心下一惊,抬起头又看到了一具雕像。也是一个佝偻的老头,它默默地坐在这走廊尽头的长椅上,面目模糊不清。这七院的医生真的不是正常人,放这么多乌七八黑的雕像在这里干什么,这本来病人就够心烦的了,换成实体娃娃不好吗?要是半夜看到的是一双女人的美脚,抑郁症状多少是会缓解的啦!我心中暗骂,捡起果子正要转身离去——“啪”,身后忽然爆出打火机的声音,虽然本应十分轻微,此刻在耳膜中却如同一声不小的爆炸。我又吓得一惊,回头四顾却并没有活人。不愧是精神病院的深夜,我摸了摸铜像的肩膀,“喂,大爷,此地不宜久留,祝你早日出院。在下先走了。”
一点点火星子闪现在那个雕像的手中,那光虽然微弱,却在一刹那照亮了他的眼睛。
“啊?”我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人,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啊,对不起,老人家,深更半夜的,您是在这儿住院吗?”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抬头看我,只是低头盯着手上的打火机,他似乎只有一根大拇指还能勉强地动一动。
“我的妈呀,这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抑郁木僵吧?”我赶紧想要去找护士,却发现地上有一根掉落的香烟。兰州。黑色的烟嘴,我抽过。当初为了一个女人买了这种烟。“卧槽,您别着急,我赶紧找护士去,来,先给您点上。”我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捡起他的烟,吹了吹灰尘,颤巍巍地送到了他的嘴里。
一根烟瞬间变成了半截,“啊!痛快!”,声音竟是一个青年。
“唉?!您......”
“啊?怎么啦?”
“额,我......我,我路过这里,这不是失眠嘛,请问您,您老人家高寿。”我是来见鬼的。
“搞什么,我才三十出头!”他有些生气地吐出一个巨大的烟泡,“不过心理上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八十岁的老头,甚至更老。你的直觉倒也没错。”他第二口气又吸掉了剩下半支烟,“有什么事吗?”
“额,没事,我,我睡不着,刚才不是说了嘛,睡不着啦......”我向他解释起住院的事,阴风不断地灌入这个藤蔓形成的管道,背后的汗水让我感到浑身发凉。
“哦,原来你也是红医生的病人。幸会。”
“啊,幸会幸会。我听说,不,久仰大名,红老师说,你是精分,哦,不,你是一个,一个非常有,有故事的人。”
“没错,精神分裂症。没什么好羞耻的。你是一个作家?给我来根烟。”他对着烟头吹了一口气,最后一点火光微微地闪了闪,就熄灭了。
“倒也不是呢,只是无聊写点儿东西罢了。怎么,有兴趣告诉我吗?说不定会成为太宰治笔下的那种作品。”我赶紧掏出三根天子,一着急两根掉在了地上。
“太宰治?日本作家吗?和你一样结结巴巴?”他嫌弃地抽了起来。“这烟太廉价了。”
“你也知道?不,他不结巴。他很帅,风流倜傥。酒场中万人瞩目的焦点。”
“知道,不过没有认真读过,没什么思想性,我在读这本。”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本纯白如雪的小书。
“《河童》?”我多少有点生气。
“是的。芥川龙之介。”
“芥川啊,借我看看可以吗?我还没读过原著。”他很慷慨地答应了,我从他的手中接过这本书,装模作样地翻了几页,心思却全在书外。
“谢谢。真好啊,如今这个时代,还有人在读书,还是纸质书......那个,请问,是否可以......”我把书放在了一边。
“想要听个故事吗?今晚正好失眠。”
“卧槽,感激不尽,大哥。”
“我的故事。嗯,我的故事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很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大学生,临近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弹了弹烟灰。“那时候我们已经进入实习期,学校明明已经停止授课,校方却要多收我们一万块学杂费。你知道嘛?我们这个学校,同学们家里条件都不好,本来就是苦巴巴的。大部分都是边远农村的孩子。有些家里还有老弱病残的父母。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我觉得这是非常不合理的,一气之下就决定要讨回公道。”,他重复了一遍,“只是为了公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我的同学都为此愤愤不平,可是他们只是抱怨,却拿学校毫无办法。”
“所以你怎么做呢?”
“我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有人来做这件事。和学校商量?你太天真了!没人搭理我们!我直接聘请了律师。”
“啊,厉害呀。”
“我用自己打工的钱,凑上和家里人借的,找到了一位律师。我觉得一定可以通过法律来解决。法律的力量是很大的不是吗?法律,是为了解决社会的不公而存在的,在一个法治国家,人们都是通过法律的方式......”他忽然滔滔不绝起来。
“啊,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也听不懂,我想听的是,就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别着急,律师到学校以后要寻找证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说话。”
“你一个人当然办不成这件事,你得团结一群人呀。”我抱紧双臂。
“我团结了呀,”他愤怒地盯着我,仿佛我也是他的敌人,“他们一开始都说得好好的,都说只要我出头,一定会来帮我,可是后来找不到一个活人,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忽然都对我说,算了吧,我们把钱交了吧。这是为什么?有一个女生她半夜来我寝室哭着求我为她争取这一万块钱,可是......”
“可是?”
“找她签名的那天她居然说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还说是我连累了她!他妈的,狗逼,还有几个人甚至跑去告密了!”
“然后呢?”
“不要再提了,他们说,你们不要像他那么偏激,他是个神经病,我们要严肃处理此事,对于破坏学校秩序、扰乱正常教学的学生,我们是不可能发给他们毕业证的。”
“真他妈狠......所以,你应该至今没有毕业证,还是个高中生。”
“是啊!他妈的!要不是这样早北大毕业了,老子一气之下就炸了。”
“你不会把学校砸了吧。”
“我砸得过来吗?我只是拿着一把刀就去杀那些该死的混蛋。你觉得我偏激吗?不!温和的方式全部都试过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没有人去使用法律,法律就是一张废纸!既然没有法律,那就只能使用暴力!我只记得我一直追一直追,可就是怎么也追不上那些人,最后好像跑到了一座冰山前面,很奇怪!一瞬间我听到了很剧烈的炸响,天空下起了雪。落在我身上就爆炸。砰!砰!砰!那种声音非常响!就像小型煤气瓶在你耳边连续爆炸。”
“然后呢?”
“然后我就感觉有几个人把我按住,抓起来了,后来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MECT,你知道吗?我做了很多次治疗,很多记忆都好像被拔掉了一样,一片一片地拔掉了,反正那事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儿了,这是第几年了?今年是第几年了?”
“这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
“我还吃了这么多年药,大脑总有损伤,特别是记忆力真的衰退得厉害,我老了,我老了,就要凋零了呀!”
“唉,或许人性就是这样。原谅吧,原谅他们会不会好些......”我的声音有些哀伤。
“不,你想得还是不够深入!我站在楼顶,哦!对,我想起来了!我拿着刀杀他们,一直追一直追,然后警察就来了,原来学校早就报了警,埋伏着等我自投罗网!狗日的!我没有地方可逃,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上了教学楼顶。我想......我,我,我想。”他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大爷?您可别学我一起结巴呀!”完了,又要变成雕像,赶紧上烟。
“我,我,我想要以死泄恨的时候,那些围观的人有好多都在喊我快点跳,那里面竟有我的老师呀!他们说你这种败类,学校不需要你这种神经病,你赶紧跳吧!周围那些人我看不清楚,感觉像是在沉默,但更像是在欢呼。我有点儿近视,但是那几个叫我跳的人我个个看得清楚!妈的狗崽子!”
“所以你跳了吗?”
“跳了。”
“死了吗?”
“......”
“......”
“啊!那时候我看见了一只火鸟!”
“什么?!”
“是呀,祂从冰山顶上飞下来,我看见了!我跳下去的时候祂裹住了我!我什么事也没有不是吗?除了膝盖。”说着,他似乎想站起来,伸开手臂,猛烈地上下拍动,却只是在原地抬了抬屁股,“火鸟你没见过吗?”
“卧槽!反正这么大的疤痕我是没见过,你这是换过膝盖?!”我这才注意到那上面两道白色的缝合痕迹。
“换过吗?记不得了,我没有受伤......那些狗崽子,我不会放过她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个一个杀掉他们!”
“唉,人性是很冰冷的......”我不知是痛苦还是慌乱,此时只想给自己点根烟。“承认吧,接受现实吧,人类就是动物,没有任何区别,这个荒凉残酷的世间啊,就是兽类的角斗场,腥风血雨的丛林!认命吧!一切都是如此。就是如此。从来如此。这是我作为作家观察人类的结论。”我盯着烟头。
“人性。人性。那是人性吗?人类能和动物比吗?人类和动物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命体啊!在我的理论中,人类这种生命体分三种性质,或者叫三个维度,三个面向,都可以,你也可以理解为三个境界,随便吧。第一个维度是人性。以保护自己的利益为活着的本能。第二个维度是恶魔性。以损害别人的利益为活着的本能。实际上,还有第三个维度,你知道是什么吗?”
“卧槽,别告诉我是神性?”
“对!你脑子不错,像个作家,一切艺术来源于神——神性,就是以保护别人的利益为活着的本能。有时候,为了别人的利益,甚至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这种行为的动机称之为爱情,爱的情感,怎么理解都可以。那帮狗东西,他们配称之为人吗?说他们是狗,是兽类,都是在侮辱狗,狗有这样对待同类的吗?一条狗背叛另外一条狗?一条狗怂恿另一条狗去自杀?人类根本就不是动物,所以在我的理论里没有动物性这个说法!”
“是这样啊,这就是你的故事,好像也没什么好写的嘛。”我虽然对神学有几分兴趣,但也无法接受他的怪论,一想到自己还要回去做睡眠监测,便不想再听这家伙继续胡言乱语下去。
“这样吗?你说你是个作家,我才把这些告诉你呀,真令人失望。”
“私密马赛。都是骗人的而已。或许你可以自己写。”
“我不写。”
“行,那你要吃什么,我明天出院给你带来。”
“不,你帮我。就算不写也。”说着他把我放在凳子一边的书抓了回去,胡乱地翻动着,极度小心地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那上面竟然孤零零地留着一个干涸的血手印,在黑暗中,在他嘴中烟头的微弱火星的烁照下,呈现出抽象的鸟蛋形状,随着他手的抖动,散发着刺眼的红芒。
“这是?”
“请你帮我签个名吧,请你帮我作证,证明学校的收费是违法的。”
“这......”
“你会帮我吗?你会帮我吗?为了,为了公道......”他似乎又要站起来,使劲地伸开双臂。
“这,我没有......”
“我有印泥!这里,都存在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来,来按手印,快来!”他忽然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那是一道目测足足十五厘米的刀疤,就像一条蛇,静静地伏在他肋骨隆起的小腹上。
“你,玩,剖腹?”我看着眼前如同日本武士剧般的一幕硬生生地发生,我不知为何整个人有点儿不听使唤,身体本能地开始倒退。
“怎么?你怕了?你和他们一样!”那条蛇忽然胀红了起来。
“不,不是......别,别误会!”
“你和他们一样?!”
“不,我,我只是还要去做检查。”
他的双臂忽然落下,重新扣上了衣服,捡起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打火机,莫名其妙地佝偻起了身体。我想要和他再说些什么,他却只顾低头按动打火机,又变回了那个黑暗中的老头雕像。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惊魂未定地点燃了一根烟,凳子上只有一本他没来得及收回的《河童》。
“王主席,我回来了。”
铃声响了很久,那头却迟迟没有回应。我把书放在床头柜上,那里写着“内有睡眠监测仪器,请勿摆放重物。”我凄然一笑,房间内幽暗无光,床头灯,床头灯我也没有兴趣去开了。我呆呆地坐在床沿边,逐渐感觉到身体内冥河上涨,从我的呼吸中,那些黑暗的、幽怨的、黏稠得无法化开的气状液体又泄漏到了整个房间中。这个故事,实在荒唐,我想着想着,整个身体也陷入了那种抑郁发作的木僵状态。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克服了这种生命的凝固,拼尽全力抬起左手,才抓到了那本书:
“‘他们都被吃掉了。’饭后的盖路叼着雪茄毫不在意地回答道。‘被吃掉’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一时无法领会。架着眼镜的查克似乎发觉到了我的疑惑,在一旁解释起来:‘把这些工人全部杀掉后,用他们的肉做食物了。你看看这份报纸,本月有64769只工人被解雇了,所以肉的价格也随之下降了。’‘工人不反抗吗?’‘反抗也无济于事,因为有职工屠杀法啊。’”
芥川写什么呀,我毫无兴致地翻了一阵,什么也看不进去,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病房顶上的烟雾报警器,隔个几分钟就闪一下,真是令人烦躁,我横竖睡不着,总觉得这文字的感觉像是哪里见过,鲁迅吗?的确很像是鲁迅,还是说鲁迅很像芥川?这么说来他是在日本留学时没学会医学倒是学会了写小说?记得太宰治在《惜别》里提到过他们两人一起逃课被藤野先生一顿痛骂的往事,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些吾辈看不懂的胡言乱语。
我转过身,重新趴在床上翻开那本书,跳跃着到达了最后几页,那里竟有一些红笔写的诗句,密密麻麻的,东一堆西一堆,混在黑白相间的铅字书页中很像是带血的鸟屎,大概是那家伙精神病发作时的妄想:
《雪鸮的雕像》
行走在冰雪封冻的北极
我在黑夜中寻找
一只热焰还未熄灭的火鸟
然后我找到一群企鹅
它们一心一意地下着蛋
落在冰面上,就要凝成冰块
还有几只冻僵的鸵鸟
把头垂进冰窟窿里喝水
脖子上暴露的血管正在变硬
我用嘴拔下自己的羽毛
那里还燃烧着血红色的火焰
我衔着它 飞到企鹅前面
它们却发出难听的尖叫
仿佛被惊醒了
疯狂又昏昧地拍动着翅膀
甚至还要攻击我
我又用嘴拔下自己的羽毛
那里还燃烧着血红色的火焰
我衔着它 飞到鸵鸟右边
它们眼里却只有悲哀
翻了个身
把自己裹得更紧
我默默地退开
彷徨在冰山之巅
静静地俯望着广袤无垠的冰原
远处一大群惨白的麻雀歌颂着雪花
我好渴 嘴角被火焰烧得起泡
我扭头 周身露出了洁白的羽毛
坠落 坠落 坠落
原来我是一只雪鸮
在冰山之巅
化为了一座雕像
哦嘞?这家伙还以为自己是个诗人!我找来书包里那支橙色的笔,也在诗的边上写下一首:
《提灯的登山者》
我是一位无聊的登山者
有个大白天爬上了一座冰山
那是一座诡异的山
只有鸟,没有人
我提着灯笼也没有见到一个人
冰球状的鸟蛋
鸟的脖子很像冻住的水管
一群四脚朝天的鸟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冰山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
在正午时分 到达了山巅
那里竟然有一座巨大的冰雕
姿势很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雪鸮
又恍惚得如同伸开臂膀的耶稣
似人似鸟
非人非鸟
我拿起锤子轻轻敲击
里面有一颗古怪的鸟蛋
我举起灯笼靠近它
那里还有一道小小的火纹
我写到这里,还想着继续折腾点什么,却感觉自己写得还不如那个疯子,一气之下,把书丢到了地上。第二天,等我醒来时——我也不知道何时睡去,浑身竟然又插满了各种塑料彩虹般的电线。
“哦嘞?这是什么时候。”
“你醒了吗?搞什么啊,昨天晚上出去干嘛了呀?不是叫你早点回来的吗?王主席半夜叫我过来给你插线,还不让我叫醒你,什么鬼啦,难道你们在搞同性恋吗?”那位女助手又站在了我的床边,她一边拆着线,一边埋怨着说。
“啊啊,他可能只是比较温柔。他最爱的只有你。”我大笑道。
“住了两晚上,脑子又坏了不少,赶紧出院吧,今天是第三天,八点以后办手续去吧。”她的脸有点红。
“王主席呢?”
“他?他回隔离区查文献去了,这种人能放出来的吗?”
“也是,也是。愿神祝福他查到灵魂的克数。”
“就这样,再见了!”
“护士长,祝您有一天实现自己的王子野心。”
“狼子野心。什么鬼啦。”
我吃过早饭,跟着轮回的丧葬队亦步亦趋地走了三圈,便悄悄地推开了五楼病区的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这没有出路的走廊,心里说了声再见。对了,我把那本书交给了她。“这是什么鬼啦,干嘛还要帮你做这种事。”她又这样抱怨了一句,还是无奈地收下了,答应帮我还给那个家伙。这个故事,我并不打算写出来,早已放弃成为一个作家了。
出院后的一天夜晚,依然被失眠所困的我,茫茫然,飘飘然,于街头巷尾,在月影下歪七倒八地乱步,喝着半瓶味道苦涩的可乐,假装自己是一个失忆的文盲,走进了一家名为“蜂语”的古旧书店,从那脏兮兮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小说,是梶井基次郎的《柠檬》:
“莫名的不祥之感像一块巨石久久地压在我的心头。说不清是焦躁还是厌烦,这种感觉恰似酒后的宿醉。正如整日饮酒,宿醉自然如期而至一样,目前,我正被这种无法躲避的不祥之感侵袭着。这让我感到难耐,不是因为肋膜炎和神经衰弱而难耐,也不是因为如芒刺在背的债务而难耐,难耐的是那种巨石压顶的不祥之感。以往那些使我快慰的美妙音乐和诗句如今却令我无法忍受。即便是专程去听留声机,也在刚刚听了二三小节时就忍不住起身离去。无以名状的感觉让我坐卧不安,于是我终日在街上游来荡去。”
我翻看了几页,就确信他所写的那种感觉,正是抑郁症患者特有的病痛,我听着店里的老式留声机播放着上个世纪的日本专辑,一时产生了梶井君近在眼前的错觉。这样的文字我其实早就见过,那是多年前自己发病时写下的日记: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呢?我躺在床上,心脏的某个位置有一粒黑色的种子,它在我温暖的血液里寄生,藤蔓渐渐地包裹住各个器官,支配了我的四肢,在身体内部绽出一个个微小的花骨朵。为了养育它们我感到全身无力。但它们的悲哀超乎世间,人们大多一生也无缘见到,见到了也难以欣赏。我为这种凄美,感到如痴如醉。宿醉。宿醉之感。即便不喝酒也能感受到晕乎乎的痛苦与快乐交错,还很省钱。”
我把书合上,感觉店里昏暗的灯影渐渐变大好像要把我吞没。
“这本书可以借我看一下吗?”边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年,与我相比,他的身材颇为魁梧,他微微笑着看着我,“啊,当然。”我转过神小心地把书递给了他。
“你喜欢日本文学吗?”
“是啊,不过我想找的书这里都没有呢,大概是太小众了吧。”就在进门时,我对店员女孩询问是否有松尾芭蕉和佐藤春夫的书。
“呐,松鼠的松,尾巴的尾,雨打芭蕉的那个芭蕉。”
“没有。”
“哦,那么......佐藤,佐藤的这个佐藤。”我把手机递了过去。“春天的春,夫君的夫......”
“没有。”她有点敌意地看着我,这个白痴,我这是严肃的文学爱好,可不是来泡你的啊。
“你的爱好比较小众。一般大家都看PUA把妹术。话说你为什么喜欢日本文学呢?”那个青年表情十分严肃。
“这个嘛,为了创作。我有在模仿他们,在这个低俗的时代,我想把那些古代大师的文字复活出来。”
“你想拉高时代的下线?”
“不,是想突破时代的上线。”
总之,当晚我们就这样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出了书店一路散步,说来丢脸,那家伙抠门到连一瓶矿泉水也不舍得买,不过我也差不多一样穷,两个穷鬼渐渐地进入了不可自拔的互吹互捧模式。
“喂,你可真是个文艺理论家啊。”
“哪里哪里,倒是你很有可能会成为大文豪。”
“大文豪,那种东西我早就不想当了,现在就想转行卖水果。”
“不,你逃不掉的。”
“什么?”
“你逃不掉自己的命运。我练习了这么多年,看人可谓极透彻,我这人没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总是把人看穿,看穿说透,他们打死也不承认的事情,最后都被我一一言中。所以他们极其害怕我,你知道人都不愿意被看穿。是的,我觉得你就是芥川龙之介转世。”
“你是芥川,你就是芥川。如果芥川活着的话,就应该是我面前这个人的样子,说话的用词,语气,举止和礼节,就是这种感觉,简直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自带忧郁气息......”
“你不会成为大文豪吧!总感觉未来某一天你会突然出名,然后受到万人追捧,然后你突然成名过后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意思,然后就自杀了。”
听到这里,我才确信他的确是没有朋友的。不是因为“然后”太多,而是因为脑子真的有病。太可怕了,必须逃走,“我才不要当作家啊,会饿死的,还会失眠,指不定多少年后还会觉得一切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忽然自杀,雅灭蝶啊。”终于想到了一个借口,“私密马赛。忽然想去上个厕所。”我举止非常优雅地对他说,对,就像芥川一样。
“啊,好的,我等你。”
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那个家伙再也看不清我。直到天空飘下雪花。我把影子藏进一个灯影里,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那个家伙竟还在雪中等我。搓着手,哈着气,雪花朦胧了他的身影,就像一幅古董般的浮世绘。
我回到书店,买下了那一套如同小小的富士山一般的白色书籍,五卷本的《芥川龙之介全集》。
“大师!我回来了!”我对着深夜冒雪出现在店里——只为了关心员工偷偷睡觉会不会着凉的老板大喊一句。
“什么大师呀,你才是大师呢,那套芥川的书你什么时候带走啊?他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都舍不得卖给别人。”
“妈呀,芥川死了那么多年还在等我?话说我不喜欢芥川,我不敢看他的书,我是太宰治转世,我怕被他改变了文风。”
“啊呀,你和他已经很像了,学都不用学了,买回去吧,看完就写,将来你就是中国的芥川龙之介。”
抱着重重的小富士山,走出书店,似乎早已习惯了刷手机的我,多少年没读书了。我抬头望向天空,雪花猛烈地击打在我的脸上。我把它们小心地塞进我的书包,啊,那份血书,得先把它拿出来,火鸟蛋可别被富士山压坏了。
后记
写完那个故事后,我在一个梦中又回到了七院的小走廊,那家伙这次没坐着,也没站着,没抽烟,也没玩打火机,他跪在地上爬,额,的确是这样,写进小说的结尾还挺失美感的。我说你在干嘛啊,打火机呢?打火机去了哪里?他也不抬头看我,但是又好像早已看见了我,“我,我找不到那张血书了,那张签名表,你有看见吗?去哪里了呀,到底去哪里了......”说着说着,他竟然泪如雨下,跪倒在了我脚边。
我心中一惊,暗自发笑,“傻瓜呀,那张破纸......”
“什么?你知道吗?”他满眼盈泪凝视着我,那泪水在昏暗的微光中竟像西瓜汁一样。
“那张破纸啊,我偷走了。嘿嘿。丢进垃圾桶了,屁用没有。”
“什么?!你?!小太宰治你这个疯子!”
“是啊,后来被我一个朋友捡走了,现在他正在发动一些古怪的朋友们为你签名,证明你是对的。那个家伙和你一样脑子不怎么正常,说我是什么芥川龙之介转世。喂,芥川你看过吗?”我微笑道。
“什么?!真的嘛?!”他忽然大笑起来。“阿治!你!你是我永远的朋友!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也泪如雨下,“没事的,火鸟蛋嘛,总有一天,会再孵化出火鸟,因为火鸟是不死鸟啊。”我正想抚摸一下他的头,那里毛发稀疏,好像秃顶的孔雀。
“啊,你看,火鸟!”他忽然站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站起来,身影一瞬间居然比我还要高大数倍。
“什么?”
“火鸟啊!火鸟又出现了,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火鸟!阿治!”
“哪里有火鸟啊,我怎么没看见?”
“有啊!有啊!祂已经出现了!祂就孤傲地翱翔在夜空中啊!”
“一片冰原?又是你的那座冰山吗?”
“是啊,阿治!你看啊!快看!”
听他这么反复说,我只觉着周身燥热,汗流不止,仿佛站在一个高温火炉边上。我仰着头疑惑地盯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朵巨大的焰火从我背后猛然升腾而起,穿越枯朽的藤萝铁网,于极高极冷的夜空中四处翻飞旋转,仿佛和什么搏击着,又好像对着什么嘲弄,那暗红色云朵背后的深处,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无比丑陋、无比臃肿的冰山尖顶!随着那朵焰火反复撞击、灼烧,松松垮垮,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像甜筒那样融化掉。我听见了,整座山都发出了惊恐的回音。山顶上是住着什么东西吗?我还没来得及惊叹,这朵焰火忽然收束不动,缩成了一个小球,和冰山遥遥对峙,在我的目光倒影里,就那么悠悠然地,悠悠然地,飘到了冰山尖顶的上方。就在我望得出神之际,那小球忽然炸裂,四散坠落,仿佛一枚非人类所能造出的巨型燃烧弹。
“小心啊!”
我正想回身出手护住他,却发现身后只剩下一片空虚的火海。